臃肿的女人见了男人，打了会子愣，像是有了几分的胆怯。但是，看男人并不做声，她不知道该如何下这级用谩骂砌成的台阶，只好给自己鼓了鼓劲，把这台戏唱下去。很明显，在男人面前发出的吆喝声少了刚才韵律的美感。
你再喊一句！男人的脸阴沉沉的，说话的声音不大，话语的分量很重。
臃肿女人立即像夏天树上的蝉一样，停止了鸣叫。面部表情呈现出婴儿式的委屈状，鼻翼如两片薄薄的蝉翼，做着起飞前的扇动。
家去吧。男人语气和面部都温暖了许多。
女人的泪水就哗啦啦地淌了下来，你答应我，往后跟小狐狸精断了，我就跟你回去！
男人垂着眼，四下扫了扫，压低了嗓门儿：别跟我讲条件，否则你会知道后果的，赶紧回去！
这句狠话起了作用，臃肿的女人哈巴狗似的，乖乖地跟在男人屁股后边走了。隔一会儿，就会捉起袖管抹一下糊住眼睛的泪水。
菊花老女人把视线从门的缝隙上撤下来，回头对母亲说，要不，您出去抽他两个大嘴巴子，消消气？我帮着您。缺了八辈子的德了，祸害谁不行，非得祸害咱家的闺女。
很是出乎菊花老女人的意料，母亲摇了摇头，大嫂子，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全赖咱家的闺女没出息。母亲异常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隐在自己家里看热闹的四邻，尤其是高姓的几户人家，眼看着一对男女就要走出村子了。他们突然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让一对男女如此容易地出了村，实在是有失小村的尊严。人们只等着母亲破门而出，哪怕对男人有一个小小的动作，他们就会拎着棍子杀出来，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敢闯小村的男人，揎个腿折胳膊烂。
可是，母亲连面都不曾照一下，还有谁会牵这个头儿呢？
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彻底地摧残了母亲。母亲带着小可从菊花老女人的家里出来，完全是一副风烛残年的老人的样子了。她勾着身子，像老鼠般贴着墙根儿走，逃避着村里人的目光。过去的强悍荡然无存了。看着母亲比冬天还要衰败的形象，许多的人也动了恻隐之心。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一撑就撑了这么多年，村里的哪个女人也比不了的。盼着妹妹先别回家来，暂时先躲一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来，不是母亲要了妹妹的命，就是母亲会要了自己的命。
大家的担心多余了。妹妹没有回家来，那天没有回来，那天以后，也没有回来。
高丽丽虚弱着身子赶来时，隐在一片暮色中的村子，已经有了薄薄的睡意。高丽丽的进入，惊扰了小村一天积攒下来的倦怠。小村又打起精神，将一袭沉静的注视向着高丽丽蔓延过来。或者，小村本来就是假寐着，在等候着高丽丽。走过半条街，高丽丽的背渐渐沉重。小村将它的注视附着在她的后背上，使她负重而行。暗暗地挺了挺脊背，便有一层注视从后背上滚落下去。来不及轻松，新鲜的一层注视即刻粘了上来。小村不怕，它有的是注视。如此深度的注视，愈发让高丽丽惶恐不安。她的家，她的母亲，她的妹妹，它和她们究竟承受了什么？
小可睡去了，小脸上挂着一副委屈相。母亲驼着脊背，僵硬地呆坐在炕沿上，像是一具历经了千年的木乃伊。
妈——
高丽丽的呼唤奈何不了母亲的僵硬。
高丽丽赶紧寻了母亲不离手的卷烟，叼了一棵在自己的唇上，点燃，然后将燃着的烟往母亲的唇间插。
——抽一口，就好了。
——抽一口吧，啊？
突然，母亲僵硬的身子顺着炕沿滑下来。高丽丽慌着两只手去拉母亲，母亲抗拒了高丽丽的拉扯，直溜溜地跪在了高丽丽的膝下。
小丽，你还认我这个妈不？
高丽丽惊骇地点头。
认，就听我一回话，好不？
妈——高丽丽哀哀地怨怨地叫了一声，她猜到了母亲要说的话。
别闹离婚，别再让人家看咱家的笑话，行不？
母亲那张衰老得干干净净的脸，凝结了厚厚的天真无邪的等待。
)第十节 母亲又一次左右了高丽丽的婚姻
妹妹给高丽丽来过一个电话，只说了一句“姐，把咱妈照顾好了，不混出个样子来，我不会回来。”便挂了电话。没有来电显示，所以高丽丽不知道妹妹是从哪里打来的这个电话。她特意去网通公司问了，网通的员工表示无能为力，说只能查往外打的号码，还得是长途的。虽然不知道妹妹人在哪里，但总是心里有了底了。起码知道妹妹没有自寻短见，或者被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害死。于是，高丽丽在第一时间，将这个信息传递给了母亲。
最好死在外边！这几个字被母亲咬疼了，挣扎着从母亲的齿间逃了出来。
高丽丽清楚，母亲是非常需要这个信息的。她看见说完狠话的母亲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这个信息暂时防止了妹妹事件的进一步恶化，让妹妹事件暂时告一段落。
是的，母亲又一次左右了高丽丽的婚姻生活。
自己欠了母亲的，老天让她用一生的幸福来偿还母亲。一定是这样的。
高丽丽没有第二个选择，面对母亲的那一跪。
此时的大水也从左右为难的情感中退了出来。他没有因为负重而摔下悬崖绝壁。把他解救出来的不是他自己，他是个没有解救自己能力的人。
是平平。有一天平平突然不辞而别了。对大水失去耐心的平平，从大水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痕迹。早上，大水像往常一样去接平平，老远就发现平平住的出租屋的门是敞着的。大水的心一抽，将车提了速，到了门前。平平不见了踪影，却有一个面如干橘皮样的老婆子，在抡着一把笤帚打扫屋子。
在这里住的人呢？
走了！
老婆子没好气地回了大水。大水打愣的工夫，老婆子转动着一对涩巴巴的眼珠子，问大水，你是她啥人？
大水没有作答。
老婆子朝着大水的方向挥舞着手里的笤帚，故意把尘土刨起来；干瘪的嘴巴也没闲着，气囊囊地发着牢骚。说什么小姑娘家家的，手脚不是一般的懒，把房子住成了猪圈之类的话吧。
以这样一种方式解脱，大水既感到轻松，又有挥之不去的怅然若失。平平就像他身上多生出来的一块肋骨，没有存在的合理性，一旦失去了，却是连骨头带肉都跟着疼痛。
此情留作宝贵的追忆吧。
有了一个适合的机会，大水就结束了在外边漂着的日子。
一直，在这一带的农村，都遵循着一个说法——大年正月是不能嫁娶的。但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正月嫁娶的害处，反正这个乡俗一辈儿一辈儿的传了下来，大伙都在遵守着。公公婆婆只好把给小叔子的婚事选在了年前的腊月二十八。没办法，小叔子本事超大，把人家女方的肚子提前给鼓捣大了。过了正月再迎娶，说不定女方要抱着孩子出嫁了。
工厂腊月二十九放假，大水腊月二十五就回家了。当哥哥的要帮着操办弟弟的婚事。
大水先回了他和高丽丽的家。他怯着手脚，怯着眼神，出现在高丽丽跟前。高丽丽更憔悴了，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的样子，面目苍白着。大水的两只手慌慌张张地伸向口袋里，摸出一把纸币，连零带整地塞到高丽丽手上。
我这个月的工资，全在这儿了。
高丽丽完全有资格将有整有零的纸币，摔在地上，或是摔在他的脸上，他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如果那样，他绝对没有脾气，他一定忍着，承受着。只要高丽丽不和他离婚。高丽丽淡然地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把纸币散落进去，再关上抽屉。这个动作高丽丽做得很寻常，但对大水来说，它就变得意义非凡了。这个平淡的动作说明什么，说明高丽丽离婚的态度不那么坚决了，说明高丽丽正在接受他，正在原谅他了。进家门时的胆怯像乌云一样被一阵突然而至的狂风吹散了。
有了将高丽丽环在双臂里的勇气。高丽丽也没有反对，依旧淡然的表情，停在大水的臂弯里。
都怪你，过去对我不好！大水嗔怪着高丽丽，和着滚热的泪水。
高丽丽将她的淡然进行到底。她推了一把大水，去那院儿一趟吧，你妈事儿多。
嗯。那你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大水抹了一把泪水，笑了。
那个晚上，高丽丽主动和大水说起了妹妹的事儿。大水气得眼眶子都快裂开了，妈的，非把老小子阉了不行！
你就别再跟着添乱了，听点话儿吧。高丽丽使用了数落孩子的语气，心里对大水表现出来的义愤填膺，还是稍稍满意的。
是吧，既然决定了和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过下去，自己的事情，和自己有关联的事情，还是要看看他的态度的。再说了，妹妹的事情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婆婆算是放过了高丽丽一马。新娶进门的小婶子分散了婆婆的注意力。小婶子已经显山显水的肚子，正渐渐成为婆婆的新宠。高丽丽将堕胎之事封得死死的。婆婆从高丽丽比马路还要平坦的小肚子上得出的结论是，奶奶婆传递的信息有误。高丽丽的厌食以及呕吐，不过是胃口病的正常反应，和怀孕没有毫厘的关系，白白地欢喜了一场。更让婆婆郁闷的是，大水和高丽丽悄没声儿地和好了。婆婆只得把一整腔子的怨气，寻着机会零散着排放了。比如，婆婆站在街上和人聊天，恰巧高丽丽经过，婆婆便临时改了话题。
家里那几只小鸡子，天天贼吃海喝的，惯得不像样了，连个蛋都懒得下了。不下就不下吧，有时候还下个泡蛋骗你。多欠饿呀！
高丽丽就是那只下泡蛋的鸡。
魔鬼一样的女人。高丽丽暗暗地骂，小心肝儿气得发颤。
——魔鬼下凡了，天使派我给魔鬼戴上一顶桂冠，好让善良的人把魔鬼很容易地识别出来。你知道那个魔鬼是谁么？
大水的眼神闪了闪，等着高丽丽的下文。
——是你妈，魔鬼是你妈呀。
大水的眼神就暗了下去。
然后，各自睡了。一会儿，大水的鼾声起。高丽丽却无睡意，想着母亲的一些事情。
她明显感觉到，母亲近来变了。刚过了年，母亲就对高丽丽说，天眼看要暖和了，小可是关不住了。洋车子我骑得不稳，给我买辆三轮车吧，把小可装在车里拉着，省得到处疯跑。她腿儿快，我可追不上。
不就是一辆三轮车么？买了。
没想到，一辆三轮车竟使得母亲意气风发起来。母亲蹬着三轮车，拉着小可，到处溜达。不再如鼠儿般逃避着左邻右舍们，人前，也不再颓废着一副表情，脊背也仿若挺直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衰败的迹象减弱了不少。这样的变化，也是高丽丽希望看到的。但它出现在母亲的身上，高丽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并且，这不安在日渐加剧。母亲拉着小可，把三轮车蹬得越来越远。高丽丽周六去看小可，几次都碰了锁头。等了许久，才见了母亲和小可的踪影。原来，母亲拉着小可去了镇上。母亲怕小可路上渴了饿了，三轮车上带足了吃的喝的。母亲说，镇上人多，花样多，小可瞧不够。
可是，看上去，母亲比小可兴奋多了。
难道，母亲是在用这种方式来逃避生活的种种么？
)第十一节 我想看看心爱的麦子
小村，小村的男女老少，经过几个月的适应，它和他们在逐渐地接受着一个崭新的母亲形象。和高丽丽比较起来，它和他们少了担忧，多了失望、嘲笑，甚至鄙视。它和他们更愿意看到母亲是一副被生活打败了的样子，沧桑和衰老。然后，它和他们会把永不枯竭的同情施给母亲。现在的母亲，太张扬了，活得太滋润了，太没有廉耻心了。
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小村和小村人失去耐心。失望也好，嘲笑和鄙视也好，它和他们通通失去了耐心。母亲只是作为一个符号在出现。
麦香又开始弥漫了。母亲的麦和村里其他人家的麦一起黄灿灿着，做好了分娩的准备。
这个麦收季节，人们显得格外兴奋。一个话题被热烈地谈论来谈论去。过不了几天，联合收割机就要进村了。据说，那些隆隆的机器是从南方一路开过来的，一路走，一路割。人见了面，头一句就是，咋样，今年用镰刀还是用机器？
只有母亲对这个话题热心不起来。拉着小可从镇上回来，被人兜头问了那句用镰刀还是机器的话。母亲想都没想，就回了。
用机器割，人闲着干啥去？
小可，被高丽丽接走了。学校里的老师多是单职工，多是家里有地的。和往年一样，学校又给老师们放了几天假。高丽丽准备在母亲家住下来，为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也提前和大水打好了招呼，母亲这里一有动静，让大水即刻赶过来。
熟料，母亲却不买高丽丽的账，说，我的麦子我来割，不用你们管。带着小可回去吧，让我轻省几天。
带着小可比割麦还累？您成天价不是挺高兴的么？蹬着三轮车东一趟西一趟的。高丽丽抢了母亲的话。
母亲生气了，气呼呼地推出高丽丽那辆绑着儿童座椅的自行车，冲着高丽丽一摆手，做了一个走人的动作。母亲的行为到底激怒了高丽丽，一哈腰，拾起小可，将小可塞进座椅里。真的走了人。
母亲用手在前额搭起凉棚，看了看天气。多云。离着下雨还要有一段距离的。她放心地进了屋，开始在磨刀石上打磨她心爱的镰刀。
母亲今年的镰刀磨得有点早，往年都是割麦的前一天才开始磨的；也比往年磨得细致，磨得用心。母亲将全部的精力贯注在镰刀的打磨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镰刀刃在磨刀石上沙沙地行走，身轻如燕。偶尔，母亲会停下来，用手里的镰做一个割麦的动作。只稍稍一用力，一大片麦便齐刷刷地躺倒在母亲的脚下。不够快，还不够快。麦闻风而倒，那才是妙。等不及镰刀的刃切割到腹部，自己先断了腰身，才说明镰刀刃锋利到了极致。于是，母亲再接着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