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爽朗地笑道：“记得，记得，在横滨的永乐园，在东京你的富士见町寓所。你和我约定，我取得成功，你前来助我。对哦？这就是我们的诺言。”他顿了一下，面容转为严肃：“可惜，现在我没有取得成功，而且由于陈炯明叛变，使我的革命事业面临严重危机。晳子有没有考虑过，我今天的处境非常困难呀？”
“我正因为先生处境不利才来见先生。”杨度坦率地说出心里话，“我过去走的路是错误的，遭到失败之后，才认识到先生的革命主张是正确的。如先生认为我还可以有所作为，我愿以劫后余生，为革命奔走，以赎前愆。”
孙中山连声说：“好，好！我曾写过这样一段话：‘文常以为天下事，当与天下豪杰共之，苟忠于文之主义，虽仇可友。’何况晳子在私人关系上一直是我的朋友。我了解你，你可能走入歧途，但你的心地是正直的，绝不会卖友求荣，朝秦暮楚。”他颇有感慨地继续说：“你知道，当年同盟会中固然有不少真正革命者，但也有不少翻云覆雨、出卖灵魂的人。有人利用同盟会，作为升官发财的跳板；有人暗中和军阀官僚勾结，出卖革命利益；现在又有人公然举兵叛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和脸色都显示着他的心情异常激动。
杨度随即说道：“先生提到的情况，的确严重。如果不见外的话，先生能不能谈谈今后的打算呢？”
孙中山有些心情沉重地说：“这样下去，我一手创建的党，就会堕落，死亡！”他霍地站起，走到落地窗前，面向着窗外的草坪，沉思有顷，突然转身，眼中闪着愤慨的光芒，坚决地挥挥手，大声说：
“我已做出决定：要全力对我党进行改组，我要吸收新的血液，允许共产党人参加我党，我要制订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晳子，你旁观者清，你认为我的打算怎么样？”
孙中山待人是这样坦率！改组党，是国民党党内的大事，竟和杨度一见面就说起这事，这说明孙中山真诚待人，也说明改组已酝酿好久，目前已是十分迫切的事。
杨度望着面前这个屡仆屡起百折不挠的人，不由赞叹地说：“贵党全面改组，是一个伟大的革命方略。这些年我也注意俄国革命，我也读过共产党活动家李大钊的文章，我能理解先生三大政策的重要意义。”
孙中山点点头，转问：“你认识李大钊？”
“我在北京住，他也住在北京，但没有见过面。”
孙中山笑道：“由我介绍你和他认识，怎么样？”
杨度诧异地问：“怎么，他在上海？”
孙中山没有正面回答，微微一笑说：“请到我的书房坐一坐吧！”
主客来到二楼书房，室内墙上挂着两张中国地图，室中央放着书桌和椅子。
在排满洋装书和线装书的书架旁边，一个留平头戴眼镜的壮年人正坐在那里看书。他见孙中山陪一位客人进来，忙起身让座。
孙中山笑着向杨度介绍说：“这位，就是你读过他的文章的那一位。”
杨度知道这就是李大钊，惊喜地握住他的手说：“是守常先生呵，早就希望认识你。”并自我介绍说：“我是杨晳子。”
李大钊见杨度是中山先生的客人，倒有些纳罕。当杨度捧袁世凯做皇帝时，才二十多岁的李大钊就参加了反袁运动，当时孙中山也被迫远走海外，想不到现在坐到一块儿来了。只是出于礼貌，李大钊才笑道：“噢，是晳子先生，久仰久仰！”
杨度的脾气仍然是高傲的，面对那些尊贵而卑劣的人越显得傲慢异常，但对待他所钦佩的人并不如此。他对比他年轻的李大钊是热情的，甚至是亲切的。他打量着这个方脸微胖，上唇留有浓黑的八字胡，年约三十多岁的人，这个具有学者气质又性格坚强的人，不由泛起几分敬意，因笑道：“我读过你的文章，对我很有启发。我虽然已过中年，我也要弃旧图新，重新选择救国的道路。”他的话是真诚的，但略带苦涩。
孙中山赞许地点点头。李大钊也觉得杨度这人并不像他的名声那样坏，也由礼貌性应酬逐渐变得热情起来。
大家坐下，谈话渐渐毫无拘束。谈北方政局，谈国民党改组前景，谈全国统一问题……
有人来找李大钊，李大钊暂时离开。
孙中山挪挪身子，坐近杨度，意味深长地说：“晳子如欲加入我党，我当然欢迎。以晳子的才气纵横，学识渊博，在我党党内，当然要担任领导职务。但骤然这样做，恐党内同志内心不服。如晳子同意发表公开声明，检讨一下过去的错误，再由我说服他们，自无问题。不知晳子意下如何？”
杨度虽然思想起了变化，但自尊心很强，傲气犹存，只是表现形式有所改变。它不再表现为自信到执拗的程度，而表现为可以向朋友口头认错，但不肯向舆论界公开认错。他过去没有在北洋政府的通缉压力下屈服，今天他更不愿让袁党旧人像徐世昌、梁士诒、杨士琦等那些依然阔气的家伙背后嘲笑。
傲气也是一种本能，在他心上反抗起来，他淡然一笑说：“我不加入国民党，不是也同样可以为革命奔走吗？今天，我不要做北洋军阀的官，也不做国民党的官，让我以普通平民的身份做些革命工作吧。”
孙中山听出他是拒绝公开检讨，便不再说什么，谈了一会儿，留杨度和李大钊共用晚餐。
在餐厅吃着饭，娘姨向孙中山报告：客厅里有几位客人等候接见。
孙中山离开后，李大钊陪同杨度回到书房。
杨度向李大钊问起国民党改组问题，李大钊说：“我是赞成国共合作的，但国民党内部阻力不小，一些右派人物不顾国家安危，只想垄断党务，篡夺权力，极力排斥共产党。要是全依了他们，国民党必然丧失革命性，走上反动道路。孙先生是有眼光的，他决定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这是正确的政策。也只有这样，国民党自身才能得救。现在孙先生处境相当困难，他要部署兵力讨伐陈炯明，又要排除内部右派势力的阻挠，重新健全党的组织。而北洋军阀吴佩孚，坐镇洛阳，虎视眈眈；近日又进兵衡阳，准备勾结陈炯明，合力消灭孙先生的革命力量。这种局面很危险，也只有共产党是真正支持孙先生的。”他声音不高，娓娓而谈，如话家常。
“你分析得清楚明确。”杨度用敬佩的目光望着他，“听了你的议论，使我仿佛又重读你的文章。我记得你写过：我们要做旧生活的破坏者，新生活的建设者，是不是？”
李大钊笑问：“那些文章，你是怎么弄到的？”
杨度回忆着：“有的是在《新青年》上读到的，有的是朋友胡鄂公给我看的。”
“你认识胡鄂公？”李大钊的眼睛发亮了。
“不但认识，还是熟朋友哩。”杨度高兴地说。
原来谈话的对方是朋友的朋友，李大钊觉得在感情上和杨度更接近了。他把坐椅向前挪动了一下，靠近杨度说：“胡鄂公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做过陈宦的秘书，他曾策动冯国璋反袁，又促使陈宦反袁独立，他和北洋军阀一些大人物有私人交情，可是，这不妨碍他是我们的朋友。”他在议论胡鄂公，却像是暗示杨度既可以周旋于军阀之间，同时又是革命者的朋友。
杨度的目光和李大钊的目光相遇时，互相从那真诚坦白、和蔼的目光中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杨度想起曹锟请自己去保定做客的事，又想起汪精卫曾把自己误认为是曹锟派来的代表，因问道：“曹锟那儿是否有代表来见孙先生？”
李大钊摇摇头说：“没听人提起。不过，这里很希望和曹锟取得联系。徐世昌的总统干不下去了，黎元洪再次上台做总统。他这个总统是曹锟捧上台的，也只能事事受曹锟的摆布。要是曹锟手下有我们的人，事情就好办得多。革命事业很需要了解一些军阀内部情况。”
这番话是一个试探，又像是一个希望，杨度忙说：“要是这方面我能效劳，我一定效劳！”
书房的门打开了，孙中山走进来。他向杨度、李大钊扫了一眼，似乎注意到这里气氛很融洽，微微一笑，放心了。便坐到杨度身边的沙发上，左手握成拳头抵着左膝，右手挥动着加强语气，开始说得有些迟缓，渐渐越说越快：“刚才我和几位同志研究讨伐陈炯明的问题，感到有两个问题深可忧虑。首先我们需要撤回一支北伐军进行讨陈，吴佩孚却准备追蹑我军之后，与陈炯明联合夹击我军，这是个严重问题。我们如能阻止吴佩孚前进，就可以从容部署消灭陈炯明。若是做不到，情势就非常险恶；其次，总统黎元洪如正式任命陈炯明为两广巡阅使，或者粤军总司令兼省长，也将影响大局，危害革命。晳子，你能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助我们一臂之力呀？”
这确是一个难题。说一句“愿意效劳”的话并不难，许下诺言“等待时机”也好办，但这是迫近眉睫的大事，是关系着战局胜负和革命事业安危的大事。钻到军阀内部去活动，又怎么能让“当兵的”听一个“秀才”的话？可是，杨度到底是傲视一切的人，又是做大事惯了的，关系着国家大局的事都乐于插手。
战马听到进军的号角就要奔向战场，消防员看到烈火就要扑上去救火。杨度是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心情的。我不参加国民党，也可以匹马单枪干一场，只要我干的是有利于革命事业的事就行。想到这些，他望望孙中山和李大钊投来的期待的目光，清清嗓子，充满信心地说：“北洋政府的上下关系，不是狗摇尾巴，而是尾巴摇狗的关系。黎元洪要听曹锟的，曹锟要听吴佩孚的。黎曹关系又和曹吴不同，黎元洪根本不能指挥曹锟，而吴佩孚是曹锟的老部下，遇到事情吴佩孚还是不能不听曹锟的。所以，曹锟是关键。我们最好是从曹锟入手，进行釜底抽薪，让曹锟阻止吴佩孚进兵援助陈炯明，也让曹锟阻止黎元洪任命陈炯明任何官职。曹锟这一关能打通，两个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李大钊脸上流露着赞许的微笑。孙中山眼中对杨度闪动着更大的期望。
杨度想到夏寿田正在保定，曹锟也邀请自己前去做客的事，胸中燃起了希望，因进一步说道：“这样吧，我离开上海就到保定去，夏午诒也在那里，我们在曹锟身上多下些工夫，先生可以随后到保定找我，我必有以报命。”
他那略带湖南腔的普通话，听来字字铿锵，说到要重新投入政治旋涡时，神采飞扬，眼中燃烧着某种炽热的感情；他那没留胡子的下巴颏微微上扬，更显出轮廓分明的嘴巴，嘴角是倔犟的，并带有几分书生的憨气。在李大钊和孙中山看来，这时的杨度至少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事情成败还是个未知数，但这张充满信心的脸和充满信心的声调，确实给人带来安慰和希望。
当年不能做伊藤博文、俾斯麦，今天还可以做现代的苏秦、张仪，以布衣而“游说诸侯”，纵横捭阖，也可以干出一番救国事业来。这是他此时此际的思想活动，但他嘴上没说，脑海中正盘算着一个更大的计划。
有刚才的承诺，孙中山自然很高兴。他笑道：“太好啦，晳子的豪情不减当年，我仿佛又看到我们在东京时，你那纵谈时事，雄辩滔滔的情景。晳子这样热心革命事业，我一定说服我的同志，让他们确信你是我们的同志和朋友。”
李大钊望着杨度，脸上也漾着鼓励的微笑。
外面又落起雨来，这天晚上，孙中山和杨度一直谈到夜深。
）第三节 保定做客
杨度离开上海时，脑海中酝酿着一个惊人计划：他要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施展纵横捭阖的手段，以便策应北伐，实现国家统一。
他搭火车赶到保定，来找夏寿田。夏寿田热情地接待他。朋友互相倾诉了别后情况。夏寿田又找来一位名叫方表的朋友相见。
方表，四十多岁，瘦小个儿，是杨度早年的留日同学，又是洪宪帝制时期响应“筹安会”号召到北京商讨国体的湖南代表。他是一个老单身汉，一生穷困，却从来不把穷困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嘴角总挂着笑。他是个三教九流无不涉猎、医卜星相无所不能的人，他有一种使人快乐的天赋。
夏寿田介绍说，他自己已做了曹锟的高等顾问，方表也担任了参议之职。杨度听了非常高兴，因为添了方表，又多了一个有力帮手。
在夏寿田寓所，三个人围着桌子，一面吃酒，一面谈心。方表干了一杯酒，注视着杨度笑道：“我善观气色，一眼就看到晳子兄眉心发亮，准有高兴的事儿，是不是？快说一说吧！”
杨度先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像是说一件重大秘密似的轻声说：“谈不到什么高兴事儿，可是我有一个伟大计划。”
“伟大？”本来俯视着酒面的夏寿田抬抬眼皮，认为杨度是故意夸大其词。
“是伟大。”杨度再次加强语气说，“是伟大的造乱计划。”
“啊！”夏寿田和方表同时惊愕地张大眼睛。
杨度的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把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地说：“这确是一个伟大的造乱计划。‘造乱’，这是我杜撰的一个词儿。这个计划一旦实现，中国就可以得救，我们也可以洗刷‘帝制余孽’的耻辱。你两位，洪宪帝制的老同事，肯不肯跟我一道干呀？”
“别卖关子，先听听你的计划是个什么怪玩意儿吧！”夏寿田催促着。
杨度眼中迸出了锐利的锋芒，嘴角一抿，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阻止吴佩孚进兵援助陈炯明；第二步，是促使曹老帅拥护孙中山；第三步，是曹老帅带头，迫使所有军阀同意废督裁兵，完成国家统一。由我们几个书生，完成这样的事业，还不算伟大？”
夏寿田怔怔地听着，脑中不断闪现着多少年来同一个杨度的重叠影像：一个书生气很重的人，一个重师友情谊的人，一个可以和不同政见的人交朋友又爱独立行动的人，一个高傲憨直的人，一个擅长雄辩多少有些喜欢夸口的人，现在又发现他还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
他记起王闿运老师曾说晳子“欠圆通”，又说晳子“勇于任事，而往往考虑不周”，想到这些，不免犹豫踌躇起来：“你想让曹老帅听咱们的，谈何容易呀！”
一向爱笑的方表这次不笑了，他摇摇头说：“这可是玩命的事，弄不好就脑袋搬家。”
杨度的目光变得柔和了，笑问：“怕吗？”
没有回答。
杨度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又正色道：“这样吧，有祸由我一人承当。捅出娄子，你们就一股脑儿推在我身上。”
夏寿田忙说：“说哪儿话，我何尝不有志救国？何尝不希望洗刷‘帝制余孽’的耻辱？我只是觉得计划太大，恐怕很难实现。比如，计划的第一步，阻止吴佩孚援助陈炯明，就是一个很伤脑筋的问题。”
方表用手支着下巴，想了想，又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他望望杨度笑道：“这件事我倒有个主意。吴大帅做秀才时，摆过卦摊、测字摊，他对相面，风水、占课都非常相信。现在他每次行军，或者个人外出，都要先占一课马前卦决定行止。要是需要我来影响他，我可以到洛阳去，我会给他算卦，给他看相，到必要时影响他。晳子兄认为可行的话，我听你吩咐就是了。”方表对“造乱”计划算是间接表了态。
杨度知道方表和吴佩孚并无交情，要取得吴佩孚的信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不同意他去洛阳：“你单枪匹马怎么行？”他忽然想到自己就曾决心单枪匹马干一场，不由大笑。
方表不知他为何发笑，误会了，笑着反驳说：“你瞧不起我相面算卦呀，有人还说我是神卜神相呢。什么叫‘神’？变化莫测之为‘神’。说人‘有煞气，必然过铁’，就是说他要挨刀子或吃子弹！可是又可以说他是火命人，火克金，必然逢凶化吉。你看，多神啊！我有这样变化莫测的手段，你还不放心？”说着自己也哈哈笑起来。
杨度笑着解释说：“你这位神卜神相，连我这不信神的人也是低头膜拜的，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你在保定，可能比去洛阳更起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