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瑾一直闷在雪庐中练剑，他结合了云中九剑和玄衣教的心法，始终无法控制住体内的真气，许多次发起狂来，将练剑坪的花草翠竹甚至是围墙全部震毁，原本精致温馨的院子，在他的摧残下变得满目疮痍。
好在哥舒夜雪一直在他身边用言语鼓励他，为他亲自准备一日三餐，收拾残局，他心中温暖，一心觉得只要她没有放弃，自己也不该丧气。
这一日楚怀瑾又在剑坪上练剑，天空忽然飘雪，大雪纷纷扬扬，阻断了楚怀瑾的视线。他干脆闭眼练剑，一任手中剑气纵横，激起万点白浪。
北风萧瑟清冷，玉人剑舞决绝，此情此景令哥舒夜雪心生感慨，吹动了胡笳。
她的心很平静，吹出的曲子圆润深沉，又不失柔和舒缓，楚怀瑾放佛在她的乐声中看见了怒吼的江水从山间落下，虽然一时激荡穿云，砰崖转石，但最终汇入无穷的大海，归于平静。
楚怀瑾忽觉气海内虚怀平静，原来所有的剑气都聚集在了剑上，随着他信手所指，挥斥到不同的地方。他既惊又喜，洋洋洒洒地将云中九剑尽数施展出，又借着余势将闲云剑法舞了一遍。
胡笳声戛然而止，楚怀瑾察觉剑刃上的真气有些动荡，转瞬之间便如逝水般退去，以各自野蛮霸道的方式涌归气海，他捂着肚子，差点没痛晕过去。
“怀瑾，你怎么了？”
哥舒夜雪匆忙从屋檐上落下，替他探了探脉，察觉他体内的真气比之前强了几分，但相互之间的排斥越发的厉害，不由得皱了皱眉。
楚怀瑾强忍痛楚，说：“我没事，麻烦雪儿你再为我吹奏一曲，我想再练一会。”
哥舒夜雪有些犹豫，但见他十分坚持，便退到一边继续奏曲。
楚怀瑾屏息凝神，一边听着她曲中的意像，一边尝试凝聚真气，这一次却出乎他的预料，体内那十二道真气纠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无论他如何提气，都无法将气息从丹田中引出来。
真气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又一次从楚怀瑾周身各处激射而出，掀飞了他周身的地砖，如龙卷暴风，将他卷在其中。
楚怀瑾身子一轻，被卷进了风墙之中，周身撞上了破碎的地砖，鲜血飞溅。他急忙运功挣脱，却觉得使不出半点力气。
哥舒夜雪眼看着楚怀瑾被风卷起，哪里还顾得及吹曲，立即扔了胡笳，聚气于掌，将周围的雪尽数吸摄而来，汇成跟她一般高的雪幕。
她猛然将面前的雪幕推了出去，本想借碰撞的威力瓦解那道飓风，没想到飓风如长鲸吸水般将雪幕搅碎吸入，而且吸收了雪花之后，带着森森寒意朝她袭来。
飓风的移动极快，眨眼间移动到哥舒夜雪站立之地，将她和身后的回廊屋檐尽数卷入。她不巧头顶撞在了回廊的横栏上，差点没当场晕阙过去。
就在这时，她眉心处一道蜿蜒的血线浮现出来，周身红光暴涨，刚刚触到暴风，就如利刃插入豆腐泥般，将飓风划破千万道破口。
她的头刺痛难忍，扶额看着眼前的变化，意识到是不死天衣自行开启了。她大喜过望，踏着飓风中的砖瓦借力，穿梭着以红芒斩破飓风，将一场灾难扼杀与股掌之中。
楚怀瑾好不容易从飓风中落了下来，身上血迹斑斑，全身都被砖瓦割破，好在都是皮肉之伤，算不了什么。他起身去看哥舒夜雪，她从风中穿了出来，身后的狂风四分五裂，砖瓦、木材直直落下，场面十分壮观。
哥舒夜雪落在楚怀瑾身旁，眉心处赫然多了一个血红的蝴蝶印记，她以手捂着那个印记，面容痛苦，说了一句，“我的头……好痛！”随后她就晕阙过去，不省人事。
楚怀瑾连忙替她探脉，原来她刚刚用功过度，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人倒是没有大碍。至于她的头痛，不知道是因为这只诡异的蝴蝶印记，还是因为撞上了横梁，后脑流血了的缘故。
他伸手往她额头上的蝴蝶摸去，恍然间似乎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肤色奇白，眼珠翠碧，和哥舒夜雪有些相似，却比她多了几分成熟。她望着楚怀瑾，眉宇间似有说不出的痛苦。
楚怀瑾定了定神，眼前除了哥舒夜雪，哪里还有其他女子，想来是自己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
经过那一次意外，楚怀瑾和哥舒夜雪两人都伤了元气，暂时放下修炼武功的事，终日流连于书房中翻看玄衣教教史。
哥舒夜雪虽然是玄衣教圣姑，却因为哥舒玄烨管得严，从未有机会正面了解玄衣教。这次陪着楚怀瑾一起浏览教史，两人之间相互讨论，不但不觉得枯燥，反倒觉得其乐融融。
原来玄衣教之名取自哥舒玄烨、哥舒蝶衣两兄妹的名字，又因为哥舒玄烨喜欢身着玄衣，给江湖人一个印象——但凡是武功高强，喜欢身穿黑衣的胡人，都是玄衣教的人。
玄衣教共有正副两位帮主，正帮主是哥舒玄烨，副帮主是故去的哥舒蝶衣。当然，玄衣教是哥舒蝶衣死后才创立的，所以副帮主一职只是哥舒玄烨用于纪念妹妹的虚职。
帮主之下，是左右护法，又称左右使者，分别是蓝念郎、安如月，统领中原和西域教务。左右护法下有二十五位堂主，统领各个城镇的教务，再下为指挥使，协助堂主处理各堂事务。
除了上述日常理事的职位之外，还设有三种特殊头衔，分别为圣姑、长老、玄机使。圣姑即是哥舒夜雪，长老顾名思义，是授予教中有名望的人物的荣誉，而玄机使则十分神秘，既像是朝中的谏议大夫，又像是江湖中的暗探，他们只对哥舒玄烨直接负责，除了哥舒玄烨，没有人知道这个职位由哪些人担任。
楚怀瑾看罢玄衣教的体系结构，对玄机使印象十分深刻，翻回书卷第一页看，才发觉原来玄衣教教史正是由玄衣使所写。
玄衣教教史分为中原篇与西域篇，楚怀瑾熟悉中原武林事，想也不想就翻开了中原篇。
“咦。”
哥舒夜雪正好在看西域篇，听楚怀瑾生疑，便朝他那里望去，原来中原篇的开头几页被人扯去，所有能够了解的事，都从蓝左使入教后开始。
哥舒夜雪皱眉道：“这是玄机堂的原本，除了爹，没人敢撕下那几页。”
楚怀瑾奇道：“蓝左使入教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哥舒夜雪翻了翻西域篇相关的概述，说：“应该是中原武林的背景，玄衣教入中原的缘由这些，按理说应该没有什么秘密。”
楚怀瑾心一沉，突然翻动书页，想找出哥舒玄烨来中原报仇，杀他父亲的那段记录，却翻不出只言片语。他愤怒地将书一砸，道：“我倒还以为客观的史书，原来不过是粉饰过往，蛊惑人心的手段。”
哥舒夜雪拿起书，劝道：“怀瑾，你别妄下定论，如果书中记载不全不实，蓝左使怎么会嘱咐你看？”
楚怀瑾不想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又拿起书随手翻着，无意中翻到关于唐家堡的一段记载，上面记得很清楚，哥舒玄烨与唐飞鸿决战于青城山，失手杀死郑楚南，与唐飞鸿姐弟约定再相见之日，便是取对方性命之时。这段往事楚怀瑾倒是听唐飞虎略略提过，看书中对哥舒玄烨当时所为记录客观，评价中肯，的确不像是专门为哥舒玄烨洗白而著。
他又往下翻了翻，许多江湖上耳熟能详的大案，都在书卷中出现，有些的确是玄衣教所为，玄机使在记载时还特意加了批注，指出了行事者的失当之处，有些则跟玄衣教没有关系，纯属其他门派栽桩嫁祸，还附有玄机使彻查的笔记。
楚怀瑾半信半疑地看完了全书，如果书中所言无虚，玄衣教只是个普通的江湖门派，虽然也曾犯下杀孽，但都是江湖恩怨。许多谋害忠良、血洗名门的事，都是各门各派内部明争暗斗，嫁祸到玄衣教的头上。
这时哥舒夜雪也将西域篇看完了，西域之地对玄衣教多少尊敬和赞美，哥舒夜雪十分欣慰，说道：“原来玄衣教在爹的带领下，改变了这么多人的生活。我真的有些遗憾，如果我是男儿身，便可以为爹分忧，替他将玄衣教传播至海外了。”
楚怀瑾不置可否地一笑，说：“我觉得玄衣教很神奇，既有你、蓝左使这样心地善良的人，也有安如月、苏卿那样蛇蝎心肠的人。”
哥舒夜雪浅浅一笑，眼中流波闪烁，分外迷人，“你是想称赞我爹雄才伟略，善于收服人心吧？”
楚怀瑾微微一怔，他刚才的确有那样的意思，想到自己竟然会敬佩仇人，不由得狠狠地暗骂自己。
哥舒夜雪随手拿起了一本人物传记，楚怀瑾留意到那是他的生平记叙，心虚地夺了过来，说：“雪儿，我有些渴了，想喝你煮的银耳羹。”
哥舒夜雪不满道：“为什么不让我看，莫非是在我之前，你还喜欢过其他女子？”
她作势要夺书，他连忙把书拿到了身后，一把揽了她的香肩，盯着她光彩熠熠的眼睛，笑道：“雪儿，你可不是这般不自信的女孩子。”
哥舒夜雪被他盯得脸上发烫，从他怀里跑出，说：“不和你说了，我去煮糖水。”
望着哥舒夜雪离去，他暗松了一口气，坐在案前，抚摸着那本关于他的传记，犹豫着是否要打开。
他不愿回首往事，因为现在的他是个更好的人。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哥舒夜雪已经端了糖水回来，见他坐在案上出神，手背上被烛泪滴到都没有察觉，心疼地为他擦拭着伤口。
看着她为自己紧张的样子，他十分欣慰，说：“刚才我在想，我应不应该让你看这本书。”
哥舒夜雪微微一怔，笑道：“你若是有秘密，我不看便是了。”
“不。”楚怀瑾将传记塞到她手里，说：“我对你没有秘密。我之前只是担心被你发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哥舒夜雪将传记放下，仰头望着他，眼中柔情似水，令他的心都酥化了。
“我不需要从这些文字里了解你，我最爱的人，此刻就在我的眼中。”
他激动莫名，揽过她的双肩，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半个月后，楚怀瑾将书房里的玄衣教史和江湖人物传记、门派密录全部看完了，各门各派的密录和人物传记都由不同的玄机使书写，内容相互印证，很难作假，楚怀瑾渐渐觉得，玄衣教的确不应戴着魔教的帽子。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想过放弃复仇，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半个月中他体内的真气没有再出现之前破体而出的乱象，他大概摸清了规律，那十二道真气就像十二条有自己航道的河流，只要顺其自然，让它们经过所有的流域，最终会汇入气海之中。之前是他操之过急，想在河水奔腾之中强行将他们赶入大海，所以才会令山洪暴发，真气四溢。
这一天他又在剑坪上练剑，经过半个月的修补，剑坪又恢复了之前的美丽，尤其是围墙边的翠竹，纤丽高挑，迎风抖擞，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楚怀瑾与哥舒夜雪各执一剑，在剑坪中央切磋着云中九剑。楚怀瑾以前打不过哥舒夜雪，但现在随着十二道真气的转化，他隐隐有压着她之势，若不是她身上有不死天衣的功力，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在三剑之内可以将她打败。
“不打了。”哥舒夜雪的剑又被打落，她很是不服气，说：“我们用同样的招式，你的内力比我深厚，我怎么打得过你？”
楚怀瑾微微一笑，说：“雪儿，这么快认输，可不是你的风格。”
哥舒夜雪轻哼一声，以掌为剑，朝他的胸口掠去。
楚怀瑾一眼就看出，她使的是玄衣剑法，云中九剑正是克制玄衣剑法，她莫非是急了，忘了这一层？他嘴角含笑，立即出招抵挡。
没想到哥舒夜雪身形一顿，放弃了朝前进攻，足尖点地，借力往后遁去。
楚怀瑾立即被她迷惑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打法，猜不透她的用意，不知道如何出招，也不敢贸然去追她。
她的眼中忽然有一抹狡黠笑意，她挥舞水袖，招来一阵罡风，朝楚怀瑾席卷而去。
楚怀瑾拍出一掌，强大的气劲立即将面前的罡风拍得风流云散，却没料到风中夹着一片不起眼的竹叶，将他的发丝削落。
“你输了。”哥舒夜雪掠了回来，得意地笑着。
“是我大意了。”楚怀瑾输得心服口服。
原来刚才她说自己打不过他，是故意为之，目的在于令他放松防备。然后她先进后退，故布迷阵，扰乱他的心志。最后一招罡风，让他误以为她已经技穷，带了几分骄傲破去了罡风，却没有察觉她真正的杀招是风中的一片叶子。
他没有输在武功上，而是输在了心计上。
“女人就是可怕，再善良可爱的女人，耍起心计来都能要人的命。“
墙头上传来一个懒散的声音，原来是沈无瑕造访。
哥舒夜雪看见是他，脸色立即冷了下来，问：“你来做什么？”
沈无瑕从掠了下来，揽着楚怀瑾的肩，说：“我来找他喝酒。”
楚怀瑾见两人关系紧张，笑道：“两个大男人喝酒总少些乐趣，雪儿，你一起吧。”
哥舒夜雪幽幽白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三人转移到屋檐上，支起了一个红泥火炉温酒，哥舒夜雪一直冷着脸看火，沈无瑕和楚怀瑾即便是想说话，都觉得有几分尴尬。
楚怀瑾问：“沈兄，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了？”
沈无瑕偷偷望了哥舒夜雪一眼，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得了一壶好酒，觉得一人独饮太过寂寞，就想到了你们。”
沈无瑕根本不是害怕寂寞的人，而且这壶酒也并不是特别好的酒，雪庐之中藏酒众多，随便挑一坛都比面前这壶好。
楚怀瑾见沈无瑕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哥舒夜雪，明白了过来，原来他是来找她求和的。不过看哥舒夜雪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实在是不好劝。
楚怀瑾说：“有酒无乐，有些美中不足，雪儿，你可否为我们奏上一曲？”
哥舒夜雪淡然道：“你想听什么？”
楚怀瑾看向沈无瑕，问：“沈兄你觉得呢？”
沈无瑕见他有意帮自己，便恭维道：“能听雪儿吹曲已是人间美事，我怎么好再有要求。”
哥舒夜雪面无表情，径自取出胡笳，随着自己的心意，轻轻吹动了乐声。
曲声低沉婉转，如窗前夜雨，点点滴滴缠绵难绝，又如长风万里，萧萧肃肃拂过荒城。都道是曲为心声，她此刻的心境原来是一片凄苦。
沈无瑕心生感触，抬手招来一片薄薄的竹叶，轻轻吹响，为她的曲声增加了一点轻快。
哀而不伤的乐声中，窗前多了一盏温暖的灯，无论屋外的夜雨如何冷，总有人在屋内守候；明月拨开云雾，照亮了荒城，只要抬头望月，总能找到一丝慰藉。
哥舒夜雪突然停止了吹奏，眼圈泛红，眼中似有水汽氤氲，生气地问：“你为什么破坏我的意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