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看着这些钱，陪着孙菲僵立在那里。肖正芝长吁短叹地抱着女儿，又看着几个儿子。看见儿子的眼神，她又是一阵摇头。她看得清清楚楚，儿子们的眼神里都写着四个硬生生的字：人穷志短。
肖正芝悲壮地摇摇头，对儿子儿媳们说：“妹妹的一片苦心，就当是你们妹夫的一点心意，收下吧。”兄嫂几个这才大松一口气，把钱踏踏实实地拿在了手中，更加恭敬地站在妹妹面前。
孙菲平静了一些，对母亲说：“妈，别再跟着别人骂晚秋了。他人已经死了，你要能把他骂回来也行啊。可是，人死了真的就不能复生了，妈！”孙菲又是一阵无语的抽泣，“让我哥他们都赶紧找出路吧，别死耗在一石厂了。这氯气罐一炸，一石厂就更不存在了。这么死耗不如像晚秋当年那样，自己赶紧干点转产的生意。我们厂的小型洗衣机在深圳销路很好。妈，我知道你们发动其他烈属不参加追悼会，你们那是害人家。你想想，没拿到抚恤金的人，他们家里不需要钱吗？十万，一条人命的钱，就这么一点，你们还不让人家要？咱老一石的人，谁家不需要钱呢？无论如何，你们得让人家把钱先拿到手里再说。人家家里的顶梁柱都塌了，你们还让人家去充好汉？人能为五斗米折腰，这可是十万元！”
肖正芝一家人，从来没有这么谈过话。儿子们虽然十分需要钱，但他们听妈妈的。他们以为，母亲坚持的东西最终一定会有结果，他们没有其他更好的路可走。今天听妹妹这么说，感觉人其实应该这样，硬跟政府闹，硬跟钱过不去，都是不对的。然而，他们还是要遵照约定，在晚上8点时，去市委礼堂接替年纪大的人继续静坐。
走出楼门，天上又飘起了小雨。南岭不飘雨的日子不多，南岭人都是随身带伞的。孙菲今天却没带伞，她已经和南岭有些陌生了。
然而，南岭的雨是温暖的，柔柔的。下雨时，大气中流动的风是温厚的，也是从从容容的。它养育了南岭女子白晳柔嫩的肌肤，也养育了南岭女人在浓雾中自得自在的表情。对这样的南岭女人，她是越来越看重了。前两年跟随刘晚秋转战深圳，开发小型洗衣机市场后，她再也没有这种表情了。她知道自己身上多出的贵气是人工的，是那些衣服和首饰撑出来的，带着再沉的金属，也压不住她浑身上下的浮躁。如今，她是一个生意女人，浑身的俗气，再也不是从前和艺术家老麦混在一起，为了一个想法就去西藏上演生死恋的骄傲公主了。她眼中的光越来越浑浊，脸上的表情也复杂得理不清主线。那种被男人们称之为媚态的东西越来越少，只剩下了恶俗的“艳”！
雨越下越大了。孙菲已经走出厂区很远。那道七天前用白灰在地上划出的醒目的警戒线正在雨水中漫开。她回头看看再也看不见的曾经高耸过的氯气库。这里还有少量的民警在值班，她想折回去接近爆炸区，却被民警挡在了很远的地方。
谁能想到呢，刘晚秋回旧城原本只是赶赴川汇的年中财务结算会，却赶上一次索命的爆炸！在深圳接到这个消息时，她根本不相信刘晚秋一个大活人就突然没了，直到她赶回旧城，才明白是真的没了。刘晚秋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的婚姻才仅仅三年，这三年应该是她最幸福、最安宁的三年。尽管晚秋很忙，但他是真的爱孙菲，他让孙菲享受到了家的感觉。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下午的追悼会上，她正是想到这一点。当麦立先把十万元的支票放在她手上时，她耳朵里只听见了刘晚秋三个字，就差不多失控了。当她被一把推倒时，她脑子里只是想到，这张纸就是刘晚秋为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她追上了那母女俩，像泼妇一样和母女俩在雨中撕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她完全没有想到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认识她。这个封闭的小地方，人言可畏，仅仅是一石人仇恨和蔑视的目光，就足以让她无法出门。她的行为一定让父母和兄嫂感到丢脸了，不愿见她，何况她和晚秋都是一石厂的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