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线葛逻禄人的临阵倒戈，给予了唐军灭顶一击。历代中原王朝面对游牧民族的轻骑缵射向来一筹莫展，而此刻，在大食军的前后夹击下，那些目睹同胞被驱赶送死的游牧民们将一支支复仇之箭射向了几分钟前的战友。成批的唐军士卒被羽箭穿成了刺猬，心有不甘地口吐热血倒在陌生的土地上。那些失去指挥的，被大食军截成数段的唐军部队失去斗志，丢弃武器匍伏于地求取苟活。杀红眼的骨力裴罗提着浸血的尖刀四下找寻高仙芝的下落，发誓要亲手剥其皮，剜其心。
李嗣业收集四镇残兵，在南撤之路上逐次抵抗，并让高仙芝脱下帅盔帅袍换给自己，与边令诚、封常清乘快马而逃。见三人已脱出包围圈，嗣业重整队伍，才发现障刀队和弩队已然全军覆没，身边只余下不到二百名陌刀弟兄。此处已远离怛罗斯城，滚滚烽烟还在目及之处侵染天空，身后是一条浅溪，溪上是座破败的木桥。葛逻禄轻骑正在追逐击杀四散而逃的唐军游勇，向我们迫近而来的，是一支大食军的万人队。
一路的狂奔转战令铁打钢铸的大唐军人也精疲力竭，三十斤的重甲，加上二十斤的陌刀，压得他们腰背变形，气息沉重，汗若雨下。压近的大食军张起弓弩搭弦瞄准，嗣业朗声大笑：“兔崽子们！射冷箭算什么本事，有种过来陪爷练两招！”
那大食军万夫长不知是否听懂了嗣业的挑衅，喝令收起弓弩，全员抽刀杀奔而来。我单手捏紧了蟠龙棍，打算死前再多击毙几名敌人。然而此时嗣业却将我拉到阵线背后，竟是饱含热泪，眉宇间充满了不舍：“晓华，相聚短暂，我只能送你至此了。”
我惊道：“师父你这是何意？”
他自怀中摸出一粒白色的胶囊，显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事物。“吞下它，就现在！”
“这是？”我伸出手去，却又不敢接，怯生生望着嗣业。
他见我犹豫，猛得捏住我下颌，将胶囊硬生生塞入我口中。“好自为之，莫忘初心！”说罢，他撇下我，重又执刀上阵，以拔山之势发出最后的指令：“陌刀队！卸甲！”
我脑中晕眩，视线迷离，依稀瞧见二百条汉子哗啦啦齐声卸下身肩重铠，又依稀听得陌刀切碎敌人甲片和骨肉的声音……我呼吸变得困难，身体缓缓后倾在小溪中，微凉的溪水如麻醉剂一般侵入我全身的神经血脉。
周围的厮杀声消失了，只余下潺潺水声，周围是天蓝色的碧水，就像我刚移魂到大唐时看到的那种蓝，绝非凡人调制的蓝色，没有一丝一星的杂色。在碧水之上，嗣业披戴斗笠蓑衣，一副渔翁打扮，正驾着竹筏唱着渔歌。他歌喉粗犷，吓飞了两岸林中的鸟，吓散了筏边聚食的鱼群。我正欲笑他张飞绣花，不是个称职的渔夫，他却驾着竹筏顺流飘远了。我大声呼喊，冰凉溪水直钻入咽喉。
待我惊醒时，口中确实有凉意，还有东西在蠕动，搅动舌头分辨，居然是一条鲜活乱扭的蚯蚓。我赶忙将这滑溜溜的小家伙混着唾液吐出，却发觉身周也是凉嗖嗖的。待观察周围，这场面立时将我惊得三魂不定，七魄不全。这是一处巨大的深坑，有两个现代足球场那么大，坑中尽是失去体温的死尸。他们大多长着东亚汉族人扁平的面孔，也有少数人是游牧民打扮，发际线有战盔扣过的痕迹，但全身被剥得赤条条的，一身的武备不知去向。而我自己也是一样的赤身露体，与这些亡者别无二致。沙土已埋去了我大半个身子，周围还混杂着阿拉伯语或是波斯语的交谈声。无边的恐惧感令我不禁失声惊叫，硬支着身子坐起，却见一见年轻的大食士兵直愣愣望着我，几秒钟后，此人甩飞了手中镐锹，背身狂奔，还用波斯语发疯似地喊着：“不得了了！坑里的死尸复活啦！”
深坑周边顿时乱作一锅粥，我听到了战马嘶吼、杂乱的脚步和军官的呵斥声。又过了好一会儿，一名戴着尖盔的百夫长模样的人小心地向坑中探出脑袋，与我对视了一番，见我目中有光，神情正常，转过头对手下骂道：“大惊小怪，此人根本没有死！胆小鬼！赶紧把他拉出来！”
几名健硕的大食兵哗哗地踏入坑中，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向我奔来，而后是一阵手忙脚乱。那百夫长还在大吼：“那个，是那个！不要拉错了。你们这群瞎子！侯赛因，你搬的是死人的脚！”
四名大食兵在军官责骂下好不容易在沙中摸对了我的四肢，一人抬一肢，踉踉跄跄将我抬出了万人坑。百夫长火气未消，还在责怪部下：“你们都是怎么验尸的，此人明明还活着，身上一处创伤也没有，是如何扔进尸坑的？”
那士兵辩解道：“禀告百夫长大人，此人当时躺在溪中，浑身冰凉，气息全无，听不见心跳，连瞳孔都放大了……真是见了鬼了！”
百夫长仍是不信：“不要狡辩！分明是你们办事马虎，敷衍长官！统统扣一个月的军饷！”
这四人眼巴巴望着我，眼神都在声讨：你个倒霉鬼，怎么突然又死而复生了呢？
“还呆着干什么，赶紧将他押进囚车，明日大军就要西返！”
“这位大人，请带我去见赛义德将军，他是我的一位故友”。我向百夫长央求着。
“哟，你这唐人一口波斯语说得不错嘛，不过，哈里发大军中，叫赛义德的将军可有十好几位呢，你这是企图蒙混过关想逃跑吧？”那百夫子毫不可气地踢了我一脚，“速速将他押走，严防逃脱！”
一年之前，我押着二十辆囚车，自西向东进入长安；想不到一年之后，我坐在上百辆囚车之中被押往更加遥远的西方。我被告之，此行的目的地，叫作巴格达。印象中，这是一座直到后世依然饱经战火和恐袭的城市，时时伴随的是爆炸和死亡。时光回溯了一千两百年，当我看到这座城市年轻的样子，会否被她青涩的模样所迷恋，就如同我的心被肖像画中青涩的阿兰所俘获。
大食人打制了一百多部囚车，而战俘却有一万多人，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料到居然可以抓获如此之多的战俘。我会说波斯语，又是战俘之中将阶最高的，故尔有权“享用”最“精美”的那一架囚车。而那些低阶的校尉、普通的士卒命运就悲惨多了，他们将被迫用赤足走完从怛罗斯到巴格达上千公里的路程，一路上不断有受不住高温饥渴倒伏丧命的唐军战俘，凶残的大食军人用火辣辣的皮鞭驱赶着他们，用语言和身体的暴力剥夺战俘们仅存不多的生机，这样的死亡行军无论对生者还是死者都是一种折磨。那些倒毙的尸体很快会被天空中盘旋的鹰鹫啄食得只剩一具白骨，或是被沙漠中的原始生番拖走烹食，毕竟动物蛋白在这个时代这种恶劣环境下确实弥足珍贵。
负责押运高级囚犯的大食军官，恰好是那位命令手下将我从尸坑中刨出来的百夫长。这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一路上对我极尽嘲笑之能事，看来能有一名语言相通的囚犯也是看押者的幸运。后世有位叫做林语堂的作家，说人生在世不过是有时笑笑别人，有时被别人笑笑。而不管作为杜晓华，还是杜环，我都无时不刻处在被别人笑笑的尴尬地位。但与那些累毙在半途，永远不再有机会被别人嘲笑的战友相比，我不得不承认，被别人笑笑有时也是一种幸福。
此刻，我与万人坑中那些尸体的区别，就是我穿着衣裳，而他们只能光着身子入土。若不是西亚地区的夏日同样昼夜温差巨大且入夜极寒，相信我会如动物一样不着寸缕地被押至巴格达接受市民的猎奇。最令我痛心的，是原先衣物中那枚银制肖像盒被搜走了，现在不知落在何处，或许已被随手丢弃在哪片不知名的沙丘中，与阿兰仅有的一丝连接也被生生切断了。我无数次地向那些面无表情的大食军人呐喊，央求他们交出肖像盒，但换来的不过是嘲笑与谩骂，还有口粮中故意被吐上的唾沫。
“哼，原以为唐军天下无敌，一试才知，不过如此嘛，哈哈！”那百夫长每日例行的嘲讽又开始了，“我们陛下一旦起了征伐之心，你们的都城长安也很快会被攻下！”
我不屑地斜眼一瞄，轻蔑道：“大人你说话如此有教养，不知是学了《可兰经》里的哪一段？”
这百夫长倒并不动怒：“哟，你还知道反讽？老实告诉你，老子并非穆思林，从来没读过什么经。”
我惊讶道：“什么！大食军中还有不信伊思兰的么？”
面对我的无知，百夫长更加得意了：“在我们大食国，信仰完全自由。信十字的，信新月的，还有崇拜光明或是火焰的，当然，若是伊思兰教徒则可减免税赋，这非常有吸引力。不过那些教规禁止饮酒，我可受不了这清规戒律。”
“那敢问大人你的信仰是？”我又动了好奇心，几乎忘了眼前这军官的暴脾气。
他撩起战甲，露出内衬的白袍，上面有我熟悉的火焰纹。“瞧，认识这个吧。”
我脱口而出：“你是袄教徒？”
他登时怒容浮现，挥鞭狠狠抽打了我的囚车：“放肆！那是你们唐人污辱性的叫法！我是琐罗亚斯德的信徒，火焰的崇拜者！”
我暗暗道，作为萨珊皇室后裔的狄亚与阿兰都对他们的国教态度从容，你这名不见经传的俗子还装什么虔诚？于是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