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网民心目中的英雄。
这是哪对哪呀！
我欺骗了小镇，又欺骗了网民，何况还做了龌龊之事。我不能再这样欺骗下去了，会遭到报应的，就是到了阴间也只能下地狱。我不想下地狱。我跑到派出所里说出原委。民警们不搭理我，笑着给我烟和水。我跑到街上对人们说是我纵的火。人们也不把我的话当真。我正想到加油站让服务员证明我当天买了汽油。所长见我闹个不停就把我拉去见镇长。
镇长说你带头捐钱修桥，这事是你惹起的，你要到南山村去看一看，把桥修好，桥修好了我们再去旅游。
旅游这两个字像两块砖头一样击中我的胸膛，无比疼痛又无法言说。我倏地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南山。我转身就出门。镇长的目光一定贴在我的背上，但我不愿回头。
我来到南山村，人们在村口敲锣打鼓欢迎我，让我大吃一惊。虽然我在这里教了三年书，但是也不至于如此热烈呀，都把我当镇长了。村长说你捐钱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你是个好人好老师好干部。村长要我说几句话。我推辞。众人就把我托到青石板上，人们立即安静下来，如同一群听话的学生。
我想了想说我们把桥修了吧。
村口顿然一片欢腾。
村长站上青石板说海老师是什么人？他是我们的老师，是救火英雄，他的事迹红遍网络，网络是什么，美国总统都能看到老师的事迹，老师为我们这座桥还捐了五千块，那是他的奖金，用命换来的奖金，连副县长都被他感动了，镇里的干部也都被感动了，都捐了钱，我们能不感动吗？今天老师在这说的话比镇长还算数，我们要执行，要做好，要做出成绩，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村长就找来一只纸箱摆在场地中央，人们就纷纷往纸箱里投钱，人们到处都谈论着修桥的事。那天晚上村民从家里端来饭菜，在村口摆起长桌。当地人称之为百家宴，只有最尊贵的宾客才受此礼遇。
那几天村里人争着请我去做客喝酒，还向我介绍村子里的姑娘。村长也把他表妹介绍给我。我说村长想改行做红娘？村长急了说是看我人品不错才介绍的，可有一堆人跟在他表妹屁股后追着。我说村长你把我当成镇长了吧？村长就说你比镇长还有能耐，你一句话河对岸的那户人家立马同意搬迁，镇长他不行。
村长的这话是实话。以前村里也想修桥，只是要修桥就得让桥头的那户人家搬迁。那户人家说他们的宅基地风水好，说什么也不愿意搬迁。为了这件事，镇长都来到那户人家喝过几次酒，酒醉的时候，主人家满口答应，酒醒后主人家又反悔了。镇长就被村民耻笑了。所以镇长就把我叫到南山村来，让我去碰一碰那颗又臭又硬的钉子。没想到的是，人们却团结一致齐心合力，修桥的事进行得异常顺利。
这事就传到镇里，镇里又传到县里，县里又传到市里。
镇长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比镇长还镇长。镇长说这话时已经喝了一瓶三花酒。那天晚上我和镇长在拼酒。镇长叫我去喝酒是因为第二天县里和市里的记者要来采访我。镇长说县里还要我去作报告。
怎么就没完没了？
我不喝了，抛下镇长就跑了。当天晚上我逃离了小镇奔向火车站。我坐上开往成都的列车才给镇长发条信息：镇长我不再接受采访了，我已不在小镇，现在已坐在开往四川成都的列车上。发完信息我就把手机关掉了。
镇长看到信息一定像个泼妇对着下属破口大骂。
那是他的事了。
真是活见鬼了。
成都怎么会有人来接车呢？车站出口处豁然竖起一张林荫镇海宁的牌子。难不成林荫镇还有与我同姓共名的人，抑或此林荫镇非彼林荫镇？
举着牌子的居然是黄素素。怎么会是她呢？追到成都来采访吗？太疯狂了吧？她一定在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破绽。她说别把脸拉成马脸，他乡遇故人不该高兴呀？是呀，我忽然觉得自己心胸狭窄了。
我连忙打开手机，镇长的信息跳出来：狗日的记得回来找我拼酒。我释然，笑了。黄素素走到我身边勾起我的手臂，似乎我们早就是朋友了。我感到别扭，她却无所谓。她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木木地站在那里。她说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我就跟她走了。那天只要行走在路上，黄素素就勾着我的胳膊，想甩也甩不了。她说你是男人要大气些。我就没气了。我想不明白她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一点也不害羞呢？
她说我告诉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吧。
我没说话。
她说我是个好男人。
她说她读了我写给小月的信。
她说信是从我的衣袋里掏出来的。
她说就是那件被烧得不成样子的衣服。
她说小月很幸福能活在我的心里。
她说她要是小月多好。
她说是镇长告诉她我来成都。
她说她坐飞机赶到成都接我的车。
……
我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真难为她这么用心，也许她是为采访而来，那又怎么样呢？一个小姑娘乘坐飞机越过大半个中国才撵上你的脚步。我该说一些什么话来表达内心里的感激之情呢？我半天也找不出来。我就提议喝酒，喝酒最省事，一切都在酒里。这个建议得到黄素素的高度赞同，她喝得比我还尽兴。我们喝到最后就不得不相互搀扶才得以回到宾馆。那时候我们在路人的眼里就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
我喜欢恋人。
第二天早晨，阳光来到我的床前。我的思想才从昨晚的酒精里清醒过来。我坐在床沿上拍打着那张即将死去的脸，告诉自己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不然会把一个单纯如荷叶的女孩给害了。我必须离开这个女孩，虽然不辞而别，把她抛弃在陌生的城市里，她会感到孤独感到难过甚至会大声哭泣。那又怎么样呢？当我的死讯悄然落在她面前时，她终究会明白我的苦衷，或许她因此而会在某个下雨或者不下雨的午后想起我。一个人死后，还能让人想起，那应该是件不错的事情。
黄素素却把我堵在门口说你就这样把我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吗？要是我被人抢劫了怎么办？抢劫了只不过破点小财，要是遇上劫色的呢？那我以后还活不活了？你就这样对待一个追你大半个中国的女孩子吗？
我心说你这是活该。然而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我赔着小心让她不要上火，哥只是跟她闹着玩。她快哭的脸立即春暖花开。我们就在春暖花开里游黄龙，看乐佛，走进九寨沟，那里的景色让我大开眼界。
晚上我们在一个小镇投宿，游客多得几乎占满整个小镇的旅馆。最后我们不得不挤在一间小房子里。怎么睡呢？这真是个难题。黄素素看我一下，似乎明白我的心思，便把被子铺在地上。她睡床我睡地板。我们悄然入睡。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小月。她轻飘飘地向我走来。她说她收到了我写给她的信，也知道我患了病。她说她从不知道我那么想她。她轻轻地靠在我怀里。我搂着她，感慨万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抱一抱她已了心愿。我闭上眼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一不小心她就飞走了。
此时太阳出来了，刺痛我的眼睛。我醒了过来，看到黄素素躺在怀里。是梦，非梦？我手忙脚乱起来。黄素素醒过来笑着说我梦游没吓着你吧？她居然还能笑出来。不行，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会害了她的，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一个孩子。
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她说我不回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我说你不能这样，不能缠着我，就是想采访也不能这样，你就不怕传出来不好听？
她的嘴巴动了一下，又动了两下，最后哭了。
我心中不忍，却不吭声。
她的哭声很快停止，说你认为你是谁啊？不就是救过两个孩子吗？了不起呀你，我不求你不行？
她终于气鼓鼓地走了，很快淹没在人流里。
我坐在街边的石阶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感叹命运捉弄人。起初纵火烧校舍，反而成了救人英雄，逃避采访还遇上漂亮女孩，可爱而不能爱。我点起一支烟狠狠地抽着。此时变天了，冰凉的雨水滴落在脖子上。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却见黄素素立在面前，一脸的梨花带雨。滴落在脖子上的雨水是她的眼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既高兴又酸楚。她扑到我怀里让哭声在街面上放肆回荡。
我抬头看着天，是一片洗过的蓝，渐渐地在视线里变得模糊不清。
现在我不得不改变计划。
原本我想到沙漠去。茫茫大漠一定会让人感到生命的渺小。我想在沙漠里行走，最后被沙土埋没，或化为沙土，或成一具千年之后的木乃伊。现在我不得不把黄素素送回家，送到她父母面前，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我必须这样做。黄素素并不在意去与留，只要能跟我在一起。
我们的班车在半路抛锚了，只好搭乘过路车奔往A县。到达A县时已是黄昏，我们就一路走着找旅馆住宿。我们走到一个胡同口听到了呼救声。呼救声从胡同里传来，是两个男人打劫一个女人，他们把女人踢倒在地，然后抢着女人的包往胡同口奔跑而来。我连忙把黄素素推开说快报警，然后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手里有刀，刀光闪着残阳的光，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我没有退缩，说留下包你们走人。他们相互使个眼色就挥刀而来，一刀扎在手臂上，一刀扎进胸口里，身子被电击一样麻掉了，血喷流出来。我的手却死死地抓住那只包，怎么也不松开。
警笛声呼啸而来，那两人就跑了，包紧紧地揣在我手里。警察赶到时，他们看到我昏倒在地，血也流了一地，警察在我脸上看到一丝笑容。警察想不明白人都快死了，还那么笑，有些不可思议。
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我躺在病床上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前一片混沌，流淌的溪水、静默的电杆、忽明忽暗的游鱼，还有我的父母亲、村庄以及山坡上的黄牛，逐一展现出来又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一阵话语。
你要多鼓励他，你的男朋友似乎很愿意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会愿意死呢？
可能他心里有结，还没解开，这个结让他愿意这样。
你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事吗？
可能是有件事使他想不开。
一定要鼓励他，让他坚强起来。
……
我听到一阵哭声，整个天空跟着暗淡无光，雨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我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雨水爬满了脸面，连视线也给模糊了。我又看到了父母亲，他们正站在大雨里，孤独而无助。我想抹掉脸上的雨水，看清父母的容颜，手却怎么也摸不到脸上……
医生，大夫，醒了，我男朋友醒了。
我睁开眼，看到黄素素的脸，她脸上有泪。她身后是墙和一面窗，窗外是绿色的树叶和白色的阳光。我感觉起风了。我知道我躺在医院里。我还活着。我并未因此而感到庆幸，生与死于我已没多大区别。我现在担心的是黄素素这丫头，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她不值得为我这么伤心哭泣。
几天后我们谈到了抢劫这件事。黄素素说如果那只被抢的袋子是空的你还会追吗？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黄素素告诉我袋子里只有一把雨伞和两只面包而已。我苦笑。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失主并没出现在医院里，担心我的医药费吧。比起那个包，医药费让人承受不起。我没有责怪失主，生活太不容易了，就连派出所送来五千块钱表示感谢之后就再也没出现。
我真的不在乎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在生死面前名利又如何呢？我吃惊的是，我居然敢面对歹徒。要是在往常，就连我叔父的眼色都会让我忐忑不安。也许当一个人不把死当一回事时，胆子就大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我相信了那些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勇士们，他们在面对敌人时置生死于度外。那一定不是传说。
这些天，黄素素像照顾男朋友一样照顾着我，让邻床的一个大叔不禁感叹，说这年头还有这么好的女孩呀真难得啊。我低头不语。黄素素也装作没听见，她却背着身在偷笑。或许她真的有心事了？得把事情告诉她。要是让她就这么陷下去，即使我到了天堂也难以心安。
黄素素却不相信我患有绝症。
那是出院回到小镇的第三天晚上。伤口的疼痛引发了肺癌的病痛。该死的肺癌终于发作了，期限终于来到了。我虽早有准备，但也有些莫名紧张。是告诉黄素素的时候了，不能再这样瞒下去了，那样对她不公平。我出院回到小镇，她还跑到乡下来照顾我。要不是单位派她外出学习半个多月，她一定会留在身边照顾我。
那天晚上我倚在窗前，外边是淡淡的月光，月光下闪着树影，远处是高一声低一声的蛙叫。一切都是那么安宁恬静。我有些不舍这样的夜晚，然而这由不得我。我拨了黄素素的电话把病情告诉她。
黄素素在电话那头呆住了或者是吓住了，沉默了半晌才突然叫喊起来，说她不相信，打死她都不相信我这么一个好人怎么能患绝症呢。不可能绝不可能。她说着就哇哇地哭起来。我想象得出那哭声像一群受惊吓的鸟一样满街飞去。人们都停下脚步来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得如此悲痛欲绝。两个巡警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说你们能帮忙吗？然后她对着电话吼叫你想骗我离开你，两个字，没门！这辈子你都别想丢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