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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念天堂

变幻莫测的战局就像琼崖的春般短暂。短短不到两月的时间,汪泽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原本不绝于耳的枪炮声再也没有听到。他把天窗封的死死的进不来一丝阳光,每天喝的烂醉如泥,头发和胡须也不做修剪,脏的生了虫子,薛凝送的白色衬衫一直从洁白穿到黑漆油量。薛凝说让等着她回来,汪泽就待在这个与薛凝有美好回忆的家里等着,虽然他也明白,这可能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等待。

“死了没呢?”李卫国踢开虚掩着的房门,手里掂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皮鞋光亮的可以照出人影,话语间也多了些居高临下的语调。

“这灯怎么还不亮了?”李卫国放下手里的东西,拉了拉灯泡的开关说道。

汪泽瘙着头发从床上坐了起来,明媚的阳光照进昏暗馊臭的房间,汪泽一时不适应,用手挡住了眼睛。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上次那些东西都吃干喝净了吧?这是酒,这是下酒菜,这是干净的衣服。”李卫国吹了吹桌面上的灰尘,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了上去,一一给汪泽说了说。

汪泽把腿一盘,目光呆滞的看着李卫国,一言不发。

李卫国看到汪泽非人非鬼的模样,长吁一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哎…自古红颜多祸水啊!“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汪泽和李卫国两个人,李卫国低声的叹息传进了汪泽耳朵里。汪泽像被扔进小石子的湖水,瞬间泛起了涟漪。他赤脚跳下床,双手紧紧抓着李卫国的双臂,怒目圆睁地盯着李卫国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

李卫国挣脱了两下,见汪泽还是紧抓不放,心虚的辩解道:“知道什么?你疯了?这是干什么?撒手!撒开!”

汪泽死死瞪着李卫国,眼珠里布满血丝。

“松开松开……我也就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李卫国说完,汪泽也松开了手。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跟国军司令的女儿交好,所以才特地找到了你。要不然这么绝顶重要的情报,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拿到了?”李卫国活动着双臂,轻描淡写地说道。

汪泽听后咬牙切齿,挥起拳头就打在了李卫国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脸上。

李卫国揉了揉肿起的脸颊又张和了两下嘴巴,义正言辞的对瞋目切齿的汪泽说:“没错!我就是个小人!你可以蔑视我,你可以说我利用了你。但你更应该出去走走看看,现在的琼崖。因为我的小人行径,多少人过上了安定的日子,街上还有没有快要饿死的乞食者,人们还敢不敢去到风景优美的地方悠闲自在的散步?反倒是你这个大义凛然的英雄却活得不如猫狗,为了什么?就为那个舍你而去的女人?”

汪泽痛心疾首的瘫倒在地上,椎心饮泣的让人心痛。

李卫国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汪泽面前,怜悯地说道:“走吧!出去看看!这门外的世界……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汪泽抬起泪流满面的头,缓缓转向充满阳光的门外。

“哟!汪大哥,您老可算出山了!”猴子在屋外正擦着车,看到李卫国扶着汪泽走了出来。猴子忙停下手里的活,对汪泽调侃道。

汪泽坐上车,默默地看着身后的小屋远去,仿佛是一台美妙的演出的落幕。那舞台上有孤独的自己,有幸运的自己,有幸福的自己,也有烂泥一般的自己。而现在,再扣人心弦的演出终要落幕,那翠绿掩映的小屋也在山腰的下划线上画下句点。

车颠簸地驶出郁郁葱葱的山,来到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阳光落在车窗背后汪泽的脸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的流动的街景。熟悉的建筑物依旧斑驳,但幸福和安逸却流露于行人的脸颊,他们三两成群地说着笑着,勾肩搭背地走着晃着,不再神色匆匆,亦不再满面倦容。快要经过和平广场了,汪泽突然紧张起来,他脏兮兮的双手攥着拳头放在腿上,油亮的脸上带着不安和期许。

“市长,您看!慰问演出开始了,观众还不少呢!”猴子边开着车,边指着和平广场上的舞台,兴奋的对李卫国说道。

汪泽久别重逢的和平广场上,喷泉绽放着美丽的水花,路面上铺着整整齐齐的青石板,供人休息的凳子也焕然一新,上面还坐着一对儿年轻的恋人。广场中央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舞台,台中央挂着”庆祝琼崖和平解放文艺汇演“的横幅,舞台上唱着大戏,舞台下不时响起阵阵叫好声。在拥挤的观众们身后,几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在无忧无虑的放着风筝。

汪泽长舒了一口气,木讷的脸上如无风的海面,而泪珠却在眼眶里打转。眼前的一切不都是薛凝期望中的样子?蔚蓝的天,洁白的云,整洁热闹的广场,但她却看不到了。芜杂的广场再也不用汪泽打理,躁动的爱再也无处安放。

”不管失去了谁,这个世界依然在前进,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世界只会越来越好,而你却越来越糟。“李卫国拍了拍汪泽的腿,轻描淡写地说道。

”台湾,什么时候去解放台湾?“汪泽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

李卫国听后没有吱声,只是让猴子把他们送到部队大院。让汪泽去洗了洗澡,理了理发须,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没一会儿功夫,汪泽就意气风发地站在李卫国面前,精神的短发,干净的麻衣。

”哟,这一收拾多精神。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李卫国拍了拍汪泽的肩膀,面露喜色地说道。

李卫国和汪泽步行了很远,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气氛越来越沉重。在一个庄重的大门前,李卫国脱下了遮阳帽托在手里。走进大门,汪泽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墓碑,无数墓碑的中央,威严的耸立着一个高大的石碑,上面写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

”这里长眠的是在解放琼崖战役中光荣牺牲的革命烈士。“李卫国和汪泽走到纪念碑前,肃穆地对汪泽说。

”不是和平解放吗?不是没有遇到顽强抵抗吗?怎么就牺牲了这么多人?“汪泽难以置信地说道。

”4500名革命烈士啊!当战争胜利的那一刻,我们都欢欣鼓舞的庆祝,以为我们赢得了自由,赢得了战争,赢得了和平。但当硝烟不再,心平气和的时候,才会突然明白。原来战争,是没有胜败的。“李卫国对着纪念碑鞠了个躬,意味深长地说道。

汪泽看着眼前无数的墓碑,无言以对。

”台湾?哎!珍惜眼前的和平吧!“李卫国转身对汪泽说了一句话,然后朝烈士陵园外走去。

汪泽呆呆的伫立在雄伟的烈士纪念碑前,他忽然间明白战争远不止自己想象中那样轻易。几分钟前的自己还渴望解放军会趁胜追击,发动解放台湾岛的战役,他渴望第一个登上台湾岛,找到心爱的薛凝远走高飞,逃离这纷扰的世事。汪泽伫立了很久,也沉思了很久。最后他选择了跟自己妥协,放下心底的执念,默默的对着纪念碑鞠了三个躬。

李卫国靠在陵园大门的石柱上,远远看到汪泽对纪念碑鞠躬。他低下头会心一笑,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以后怎么打算?“在回程的车上,李卫国抽着烟问汪泽。

”别山书院还在吗?“汪泽没有犹豫,脱口而出道。

”怎么?你只想教书?你的远大报复呢?我现在都是市长了,你想做什么都行,组织上肯定会批准的。“李卫国觉得汪泽的想法不可思议,苦口婆心的劝告汪泽。

”我的理想是让无数的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用再卑躬屈膝的活着。现在,都实现了……“汪泽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欣慰。

”好,好……都听你的。这样,天也不早了,明天你休息一天。后天,后天我让猴子去送你上任。“李卫国觉得眼前的汪泽已心如死灰不思进取,自己做了这么多也都是徒劳无功,索性就将就了他。

回到家,汪泽趁着天还没有黑透,把钉在天窗的木板拆了下来,然后把床挪到天窗正下面。汪泽吃了点东西,洗了洗换下来的脏衣服,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汪泽躺到床上看着星移斗转的夜空,渐渐睡去。薛凝不止一次地闯进汪泽的梦里,汪泽也释然的将记忆里的薛凝由句号改成了分号。

今天的天气分外晴朗,汪泽难得起个大早。他打着哈欠推开了房门,一股野花的沁香铺面而来。汪泽穿着洗净的白衬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仿佛他已经从固步自封的暗地里走出,准备迎接新的开始。他回屋从床下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在屋外平整的空地上挖起坑来,然后把李卫国送来的不知名的种子种了下去。忙碌的一天总比无所事事的一天好挨,汪泽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抬头望着东方偏北的傍晚天空,用目光寄去无尽的思念。忽然一只孤独的鸟儿从空中掠过,打断了汪泽的愁思。汪泽低头擦汗,无意间注意到身穿的白色衬衫,瞬间勾起无数关于薛凝的回忆。睹物思人的汪泽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不舍的把衬衫脱下,用它将笔记本包上,埋进了土里。

爱情,就像漂浮在空中的灰尘,在浮世里升腾跌宕,但当一切尘埃落定,不过也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

忙碌了一天的汪泽在凌晨四点就激动的睡不着觉,他憧憬着去别山书院的工作,到底会有几个可爱的孩子在空荡的教室里摇头晃脑地朗读课本?那憨态可掬的姿态多么惹人发笑?想到这里,汪泽恬然一笑翻身下床,早早的把一切收拾妥当站在门口,望眼欲穿的盼着蜿蜒小路上来自汽车的灯光。

”久等了,久等了汪哥。昨晚喝断片了,起晚了,等急了吧?“一个急刹,猴子把脏兮兮的车停在汪泽面前,下车拉开后座的车门,连连赔着不是。

汪泽回应猴子一个微笑,然后坐到车里。猴子开着车在晨起逛早市的人群里蛇形着,喇叭还按个不停。时不时有愤愤不平的行人朝猴子投来鄙夷的目光,猴子还一凶神恶煞的眼神,嘴里骂着不堪的话语。

“你别慌,慢点!万一撞到人就不好了?”汪泽坐在后座被晃得东倒西歪,他扶着前面的座椅靠背对猴子说道。

“你看看这帮不长眼的,撞死活该!”猴子依然我行我素,一点也不理会汪泽的劝导,话刚说完又伸出头去骂路上的行人。

“今天带我去认认校长了,下次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也怪忙的。”眼前的猴子似乎变了一个人,原本那个热心善良的猴子,在战争胜利后的短短日子里渐渐抹灭。汪泽看了看前排嚣张的猴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敷衍了两句后,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原来,任何事情都是一把双刃剑,革命也不例外。它可以让人过上安定无忧的日子,也可以让人一朝得志咸鱼翻身,成为凌驾于众人头顶的特权主义。他慢慢从群众眼中的英雄,一点点膨胀成贪婪跋扈的豺狼,而生他养他的人民,却成了他眼中可以鱼肉榨取的羔羊。

车在别山书院脚下停驻,汪泽下了车,往书院望了一眼就呆住了。书院的牌匾掉在地上,还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眼望去,没有围墙的操场里长满杂草,屋舍也早已千疮百孔,一副凋敝的景象。

“汪哥,小弟我可给你送到了。打仗的时候这儿躲着一伙国军,剿灭之后就破破烂烂的,也没有学生敢来了。你看,还是跟小弟回去找李市长吧,赖好弄个一官半职的,小弟也能跟着沾沾光不是?”猴子走到汪泽身后,嬉皮笑脸地说道。

“不必了,回去告诉李卫国,他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儿也不错,难得清静。”汪泽边说,边搬起地上的牌匾,然后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回头笑着对猴子说:“回吧!”

”哥呀,你这也太不识抬举了!这是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的机会,李市长要不是过意不去那份情报是你的功劳,他才懒得管你呢!我跟着李市长腥风血雨那么多年,到头来不也就是个司机。哥……你再考虑考虑?“猴子据理力争的对汪泽说着,话语间还带着怒其不争的语气。

汪泽毫不理会猴子的话语,扛起牌匾大笑了几声,头也不回的对猴子挥手告别。

汪泽觉得眼前的画面是多么的可笑。他出卖了自己的爱人,换回来的世界也并非如自己期望的那般美好。在结束了水深火热的日子后,并不是所有人都人心向善,为了美好生活而欢呼雀跃。相反的,在衣食无忧的悠然时刻里,人性的黑暗面开始滋长,人们渴望有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而人们也都想成为这个秩序的缔造者。汪泽则不然,他现在只想化身成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在清澈见底的河溪里自行其是。

汪泽走进破烂的教室,这里的情况更糟糕。原本完好的有点年头的书桌都被劈碎,当成了烧水做饭的柴料。汪泽无奈的摇了摇头,原本心还想着会有三两个可爱的孩子等着迎接他这个新老师的到来。到头来却空讨了个“老师”的头衔,干着打扫庭院,修整房舍的苦工。汪泽苦笑一声,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割杂草,打扫教室,把还能用的课桌零部件拼凑到一起,就这样忙活了几日,一个干净整洁的学院才雏形乍现。汪泽还寥有闲情的买来鞭炮,在挂上“别山书院”的牌匾后,燃炮庆祝。

阵阵的鞭炮声吸引来不少围观的人,汪泽借机站到书院门口,扯着嗓子喊着:“大家好!我是别山书院的老师。从今天起,别山书院开始开堂授课!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是想学文识字的,都可以来!我分文不取!”围观的人群个个向汪泽投来鄙夷的目光,在一阵阵冷嘲热讽后,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下一只皮包骨头的痩狗还蹲在那儿。汪泽心里也明白,在一个靠子弹和炮弹争取来的和平局面里,知识似乎显得绵薄无力。况且战争菜刚刚结束,那久悬在人们头顶的危机感,也不会那么快就被释然。汪泽一筹莫展地回教室里拿来一个馒头,然后扔给那只又脏又瘦的黄狗。黄狗摇了摇尾巴,衔着馒头一溜烟地跑了。

空闲的日子总是让人有时间去想,去想那些想忘记的事情,汪泽最怕这样的苗头出现。所以他努力去看教本,努力去练习写字,努力保持学院的整洁,努力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演练着课程。可直到船屋空地里的蔬菜已长的吃不及,汪泽却没有迎来一个学生。

这晚,深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月亮也时隐时现,汪泽翻来覆去的又失眠了。薛凝的倩影印在汪泽的脑海里,任由汪泽表面有多决绝,爱人的倩影犹在,挥之不去。在久别豪雨的琼崖,炎热夏天的第一记惊雷响彻大地,瓢泼大雨夹着狂风接踵而来。汪泽突然从床上跳下,撑上一把旧伞跑到菜地。雨滴坠在伞上绽放出一小朵一小朵透明的花,汪泽看着脚下的土地,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俯下身子,把埋在土里的本子和衬衫挖了出来。伴着雨滴敲打屋顶的沉闷声音,汪泽坐在桌子前,又一次翻开了塞满记忆的本子。往事一幕幕跃然纸上,泪珠悄无声息的从汪泽的眼角滑落,滴在有土壤气味的本子上……原来记忆中的往事就是带有泥土气味的泛黄纸张。汪泽擤了擤鼻涕,仿佛明朗的豁然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既然难忘,就不要忘了!”话间,汪泽那湿润的双眼里仿佛有一间令人心驰神往的归处。薛凝静坐在那里,戴着红盖头望眼欲穿的盼望着,盼望着汪泽手持秤杆款款而来。

时间一晃来到了九月。汪泽的头发已蓄到了肩膀,整日就只将就一餐,孤零零的坐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地诵读经典。街道上一天比一天热闹,而别山书院就在那嬉闹的人流里茕茕孑立,孤立的房舍犹如人之躯壳,活着,也仅仅是凭汪泽这颗瘦弱的心脏苟延残喘。

“噔噔噔……“三声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汪泽的诵读,他扭头看到了两个孩子站在教室门口,赶忙正襟危坐。

”喂!我和弟弟能在这里玩吗?“姐姐把手放在弟弟肩膀上,冲着汪泽喊道。

”谁家孩子,这么不知礼数。你应该说“请问”并且要带上“叔叔”的称谓!“汪泽挪挪板凳,面对着两个孩子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带着训斥的口吻说道。

”弟弟我们走,这个人脑子有毛病,太危险了。“姐姐对弟弟说着,拉起弟弟就走。

汪泽一看好不容易来得“学生”就要走了,慌慌张张地冲到他们面前,温柔的对姐弟俩说:“可以玩,可以玩……这里可好玩了,叔叔还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呀?”

姐弟俩高兴的跑进教室,在干净的书桌上下翻来翻去钻来钻去。汪泽站在讲台上自顾自地说着,万般容忍这对儿调皮的姐弟俩,生怕一个高嗓门就把他们吓跑了。好在再调皮的孩童都有疲累的时候。在疯到大汗淋漓筋疲力竭后,姐弟俩终于老实地坐到凳子上,央着汪泽教自己写自己的名字。

姐弟俩高兴地来到玩伴们中间,用树枝在地上自豪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个不起眼的举动,在目不识丁的贫苦人群里传开了。大人们开始搁置对“书院怪人”的议论,纷纷把自家的孩子送去那里学写自己的名字。三个,八个,十个,二十个,学生越来越多,别山书院也迎来了新的曙光。

渐渐汪泽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但内心却满足感和充实感却让他自得其乐。为了不浪费多余的时间,汪泽索性就住在了书院,这一住就是两年。

两年的时光,不足以在年轻的躯体上雕凿印记。汪泽的蓄起了胡须,头发也被自己剪的没有了式样,衣服烂了就用旧衣服补上,饭菜也是将就,皮包骨头的没有一次血色,看上去更加惹人心酸。自己辛劳得来的报酬,都用来资助战争里失去亲人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们。

课间十分,别的孩子都去操场上玩耍嬉闹。只有“梅花”一个人凑到汪泽跟前,唯唯诺诺地对汪泽说:“汪老师,您能不能……能不能教我写信?我………我想给我妈妈写封信。”

“梅花”是一个孤儿,爸爸在解放琼崖的战争中壮烈牺牲,随后母亲也撇下一句话离她而去,体弱多病的奶奶也没有熬到她长大成人就撒手人世。其实“梅花”并不叫梅花,她不告诉汪泽自己的真名。只是说妈妈临走的时候告诉自己,“妈妈去的地方有没有见过的梅花,妈妈看到梅花就会想起你的。”

汪泽看着眼前可怜的梅花,不忍戳破她的美好遐想。于是一点一点教她信的格式,虽然汪泽知道她并没有地方可以投递。

“大概就是这样写,你写好了交给老师,老师给你妈妈寄过去。”汪泽轻抚着梅花的额头,微笑地说着。

“谢谢老师!等我写好了,我要亲手把信放进邮筒。”梅花回应给汪泽一个纯净的笑容,心满意足地说道。

原来汪泽整日忙着教书解惑,已经好几天没有离开过书院了。他并不知道,书院不远处地十字路口旁,树立起一个崭新的邮筒。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汪泽就辗转反侧没了睡意。索性他早早起床,琢磨着去做点饭吃。汪泽刚走到屋外,就看到教室里隐隐约约的闪着烛光,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查看。

“梅花吗?你怎么来这么早啊孩子?”汪泽往教室里一看,原来是梅花在燃烛温习。

“汪老师,对不起……我……我想给妈妈写信,可是家里没有蜡烛了……”梅花赶紧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对汪泽致歉。

“没关系!以后有事可以和老师说。天还没亮,你一个小女孩跑来跑去多不安全呀?”汪泽走到梅花面前,蹲下身子,亲切地对梅花说道。

梅花抬头看了汪泽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嗯”了一声。

汪泽起身摸了摸梅花的头说:“接着写信吧,老师去给你做饭。”

梅花看着汪泽的亲切背影,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幸福笑容。

“写完了吗?老师今天特地炒了个菜,来吃吧!”汪泽把半盘炒鸡蛋和两碗稀稀的粥放到桌上,叫着还在写信的梅花过来吃饭。

“还有两个字……好了!写完了!老师,您看!”说完,梅花把信递给汪泽,然后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汪泽“咕噜噜”的把粥喝完,把鸡蛋全都留给了梅花。

“梅花,你的信写的真棒!没有什么需要老师帮你改的。”汪泽看完梅花写的信,瞬间自豪和骄傲的感觉涌进了内心。看着自己教的学生能这么优秀,汪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天刚蒙蒙亮,离上课还有段时间。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儿。汪泽怕梅花独自寄信不安全,于是就跟着梅花来到了邮筒前。

梅花刚准备把信塞进邮筒,就被汪泽拦住了:“等等!你的信封上只有名字,没有地址,这样是寄不过去的。还有寄件人地址,要不你妈妈怎么给你回信呢?”

梅花蹲下身子,把信放到自己干瘦的腿上,在地址栏里填上“东北”两个笼统的字眼。而寄件人地址栏里却是不留一字,只有空白的底色。她站起身,小心翼翼的把信塞进邮筒里,然后声音低沉的对汪泽说:“我妈妈不识字,她不会给我回信的。如果我写了我的地址,却收不到回信,那是不是就代表妈妈她并没有看到我的信。不写,反而还给自己留个念想……”说完梅花回头冲汪泽一笑,眼角的泪却被收进眼底,只有淡淡的笑容挂在故作坚强的稚嫩的脸上。

汪泽被梅花的话语惊住了,他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觉得这样的话语不该出自一个孩子,她有着稚嫩的脸,就连信都是靠拼音与文字拼凑,可她就真的说了,说的那样不假思索,短短几行字却让汪泽心痛不已。逆境和痛苦果然可以跨越时间,让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的飞速成熟。

“汪老师,你有没有像我妈妈那样值得你想的人?”梅花对着发呆的汪泽说道。

“噢……“想”字可以换个词语,比如“牵挂”。”汪泽回过神,冲着梅花笑了笑,避重就轻的教了梅花一个新词,然后拉起她的小手朝书院走去。

一路上汪泽思绪万千,他不止一次回眸向邮筒望去。在薄雾蒙蒙的清晨时分,那座孤独的邮筒就像熊熊燃烧的火把,亦像通往心灵世界的大门,门的外面是热情似火的,亦纯洁恬静的爱人。汪泽暗暗下定决心,他也要像梅花一样,做个孤独但不空洞的寄信人。

终于,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汪泽借着袭来的阵阵花香,把第一份执着的思念落在纸上。

“对不起!我的爱人!请原谅我多日的杳无音讯,并不是我不曾想念你,只是这一洋之隔,你在东岸,而我在西岸。这一洋海水把我们分割成彼此独立的两个人,我们活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信念中。如果说我们与两岸的芸芸众生有什么不同之处,我想,那一定就是我把你装进了心里。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你举家东渡。不过我依然愿意一厢情愿的认定,你对我也怀有同样不舍和迫不得已。还记得别山书院吗?我现在就在这里教书。孩子们无比可爱,他们从最初的调皮无理成长到现在的知书达理,我内心充满了自豪感。不知道你现在过的怎样?而我过上了自己期望中衣食无忧的日子。当然不止是我,是所有贫苦的人民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你还记得家乡的风吗?它们总是变幻着模样,但从未改变过温润的本质。今晚的风是轻徐的,它们采着院子里夜来香的香气,轻柔的送到我的鼻尖,让我孑然的生活不再虚浮。花香也让我想起了你的模样,清糜的,明净的,与众不同的模样。我就在这里,等待着重见你的那一天。”

时间来到了一九五三年的七月末,持续三年多的抗美援朝战争终于结束。大街上乌乌泱泱的全是庆祝战争胜利的人群,他们举着鲜艳的标语,喊着整齐的口号。汪泽站在书院的操场上看着他们,这一刻他仿佛也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不畏强权,不畏死亡的自己。但此刻的汪泽更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他默默地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从南至北,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因为他深刻记得李卫国的那句话,“战争是没有胜败的”。在浩浩荡荡的人群离去后,汪泽独自来到邮筒前,把自己的第六十封信塞了进去。地址依然是台湾十二军总部薛凝收,寄件人地址依然是空白。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汪泽并没有收到薛凝的回信,他也像梅花一样,不期待结果,只求给自己留一个念想。这样,即使在孤寂的夜里独自倾听自己心跳的时候,也能给它一个需要跳动的缘由。

汪泽给学校里新来的两个老师布置完任务,自己忙里偷闲,一大早徒步来到东海岸看日出。纸笔俨然成了他如影随形的伙伴,任他倾诉,安静陪伴。

“你还记得琼崖的海吗?它们浩瀚无际,但每一寸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色彩,静谧,起伏,高亢……天青,碧穹,靛蓝……无数迥异的水滴簇拥在一起,鼓动着海洋的格局,承载着船舰的起伏,纳受着人们对海洋的敬畏,包容着人们对海洋的索取。不远处的码头上,渔船扬帆起航。海岸上的家眷对它挥手告别,然后双手合十,祈求上天眷顾,渔船能一帆风顺,家人能安全返航。渐渐的,渔船越驶越远,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太阳初升的绚烂光芒里。伴飞在渔船周围的海鸥趁着暖暖的气流,滑翔,俯冲,时不时还“欧,欧”的嘹亮歌唱。那高亢的声音从远方金黄的光芒里传来,似乎在向岸上的家人报着船只平安,亦像在引吭高歌日出的华美壮丽。而我此刻就站在蜿蜒的海岸线上,注视着这一幕温馨的画面。东方偏北的方向,大概就是你的方位。我不能眺及,只能感受着海风越吹越大,思念越来越浓。“

“短短一别已近四载,花儿凋零又复开,心上人去再不来。我越发像个老态龙钟的老者,只要静下心时就会努力回想你的模样,生怕有天醒来会分不清年月,记不清你。今天我没有坐在书院的窗前为你写信,确实有些看腻了窗外的四季流转。我在哪里?这里有细腻洁白的沙滩,四周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和风平浪静的海面,我正躺在半没在水里的礁石上。风带着凉意撩动层层叠叠的海浪,它们规律地拍打着礁石,那节奏像时钟的垂摆,听着声响,仿佛我也浸入时间的长河。遥想我们第一次相见,真的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是劫也是结,躲不过的劫换来一生解不开的结。往事一幕幕的往前走着,就像昨日那样鲜活。试想,如果人生如一天短暂,我就能看到你的脸颊从红润变得暗淡,你的双手由娇嫩变得粗糙,你的乌发从黑亮变得苍白,你的心境由躁动变得祥安,你心中的我亦如你一样满满变老。可偏偏时间给了我们冗长的生命,命运给了我们颠沛的生活。不止一次我在梦中划着小船,历经风雨沧桑与你暮年重逢,你颤颤巍巍的把我从小船上扶下来,我也哆哆嗦嗦的搀着你蹒跚向前,依稀那就是时光的尽头。我们把最美好的年华葬送给了毫无意义的等待,而等待也并非无情,它在时间的河流里筑起堤坝,慷慨的把我们拦在了同一个地方。”

汪泽写完信打了两个喷嚏,然后一个鲤鱼打挺从礁石上跳下,像个少年。

汪泽如往日一样,独自来到邮筒前,满怀憧憬的把信塞了进去。当汪泽正要离开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邮筒的底部已被风雨侵蚀,原本显眼的绿色已斑驳褪去,几封信也从底部的破洞里漏了出来。汪泽一面感叹时光的力量,一面捡了起漏出的信准备再从新塞进邮筒。

汪泽吹了吹泛黄的信件,把上面的霉菌擦掉。

”这不是梅花寄的信吗?“那泛黄的信封上写着东北还有一个女人的名字,汪泽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年多以前,梅花寄给她妈妈的信。汪泽心底谴责着邮递员的粗心大意,顺手把梅花的信又塞进了邮筒。接下来一封,两封,汪泽赫然发现上面是薛凝的名字,信封同样长着霉菌。汪泽突然意识到这些信不仅仅是被邮递员遗漏那么简单,他扣住邮筒底部的破洞,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邮筒腐朽的外壳撇断,无数的信件如洪水冲破堤岸般一涌而出。汪泽疯了一样,一封接着一封的挑出他寄给薛凝的信,到最后除去梅花寄给她妈妈的三封信外,全都是汪泽寄给薛凝的信。汪泽坐在成堆信前掩面痛哭,多年支撑他的信念瞬间毁于一旦,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闭塞的孤岛,周围没有可以倾听的灵魂,只有一具具麻木的行尸走肉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唯一能遥寄的念想,却在腐朽的邮筒里发霉腐烂。这些信件的命运就像自己一样,空有一具自由的灵魂,却被腌在密闭的菜缸里,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同化成和周遭一样的咸涩。

汪泽心有不甘,他找来一个大大的布袋把所有信全都装了进去,扛着它们来到镇上的邮政局。

汪泽来到邮局门口,大门敞开着弥漫着烟酒的味道,屋里更是烟雾缭绕,四个人在打着纸牌,喝着小酒,一点也没有工作的迹象。

汪泽咳嗽了两声,大声的说:”这儿是邮局?“

这一吆喝,惊得四个人赶忙停下了游戏,纷纷向汪泽望去。

”汪老师?汪泽老师吗?“四人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认出了汪泽,起身对汪泽说道。

汪泽犹犹豫豫叫了声:”小马?“

”我就是小马,汪老师您坐。多亏了您教我识字,要不我上哪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小马笑嘻嘻的拉住汪泽坐下,点头哈腰的对汪泽表达着谢意。

”你们这样也叫工作?“汪泽愤怒的把鼓囊布袋往牌桌上一摔,满腔怒火地说:”我问你,为什么邮箱里的信能放了一年多还寄不出去?“

”别这么大火啊汪老师,我们这不是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嘛!“小马给汪泽倒了一杯水,嬉皮笑脸地说。

”忙?打牌喝酒就是你们的工作?你们的领导呢?我找你们领导说去。“汪泽拍桌而起,指着桌上的纸牌怒斥道。

就在这时,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走到汪泽背后,清了清嗓子说道:”谁要找我啊?“

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四个人,看到中年男人来了,瞬间站到笔挺,纷纷叫了声:“局长好!”

“你是局长?我向您投诉,一年半了,我寄得信全在十字街的邮筒里发霉,没有一封被收走寄出的……”汪泽把布袋口打开,指着里面的信对局长说。

“那儿是谁的片区?啊?”局长严肃的问道。

四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僵持了一会儿,一个带帽子的小伙指着小马说:“是……是小马的。”

“噢,小马啊……卷铺盖,走人。”局长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后平静地说道。

“局长,对不起局长!再给我次机会,我现在就把这些信寄走……我现在就去。”小马吓得屁滚尿流,慌忙的把牌桌上的布袋拎起,慌忙中几封信从布袋掉了出来。

局长气定神闲地站在那,看着小马一言不发。

“局长,这孩子……”汪泽本想为自己的学生开脱一下,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小马打断了。

“局长,他……他要寄到台湾……”小马捡起地上的信,一看地址就傻了眼,赶忙给局长说。

局长双目一瞪,夺过小马手里的信,撕开信封看了两眼后对汪泽说:“台湾十二军总部?你寄到那干什么?这情书里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把他的信都给我拆开!”

汪泽一听愤怒到了极点,他夺过来小马手里的布袋,指着局长的鼻子说:“亏你还是局长,私拆别人的信是犯法的。孬将带孬兵!”

小马拽着汪泽的布袋不撒手,气喘吁吁地说:“快拿过来!你个汉奸,反动派!”

“你说什么?我教你两年,你叫我汉奸?”汪泽眉头紧锁地看着眼前狰狞小马,他不敢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剩下的三人看局长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觉得他是默许了小马的行为,于是你一拳我一脚的朝汪泽打去,嘴里还骂着:“狗汉奸,国民党反动派的难听字眼。”

汪泽被打倒在地,口鼻里全是血。他挣扎着站起,拿起桌上的酒瓶一摔,冲着四人示威。不料身后的局长朝他后脑一击,汪泽应声倒地,四个人冲上来又是一顿暴打,汪泽被打的昏迷不起。

世态炎凉,也许很多人都如小马一样,在面对自己利益的时候,什么大是大非,什么谆谆教诲,都变得一文不值。

在汪泽昏迷的梦境中,往事一幕幕纷至沓来。他遇见了自己的养父,但更多的是有薛凝的片段。她依然那样可爱纯真,一颦一笑都有春风的味道。他也想起那夜翻雨覆雨的情景,肌肤的交织,甜蜜的拥吻。朦胧中他感到丝丝凉意,还有东西在舔着自己的手。汪泽恍惚地睁开双眼,疼痛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艰难的坐了起来。这一刻他仿佛重生,眼前是瓢泼的大雨,青翠的草地,环绕的群山,和自己喂过的那只大黄狗。汪泽坐在雨中,他抬起头大笑着,他笑自己的执念,笑教过小马的《东郭先生与狼》,笑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听进李卫国的劝告,笑自己的尊严被无情的践踏,笑自己的人格被肆意抹煞……

大黄狗走到仰天长笑的汪泽身旁,舔了舔汪泽手上结痂的伤口。

汪泽耷拉着胳膊,看着为自己舔伤口的大黄狗,一声长叹道:“哎……人不如狗啊……”说完这句话,汪泽心一横,他决定报复,报复那个不如狗的小马。但自己动弹不得,此刻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恰巧在此时,一男一女从不远处经过,男的推着独轮车,冲汪泽喊着。“喂!你没事吧?叫唤啥呢?”

汪泽想喊,但浑身疼的发不出大声。好心的男人看汪泽没有回音,就把肩上的柴火放下,推着手推车来到汪泽面前。

“大兄弟,你没事吧?”男人把手推车放到一边,辿辿地走到汪泽面前,打量了一番后说道。

“雨下太大了,我一不小心从前面的山上摔下来了。”汪泽编了一个容易让人接收的理由告诉男人。

热心肠的男女小心翼翼的把汪泽抬到车上,推着他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山路难行,一路上汪泽了解到,这男的和女的是两口子,都三十出头,他们和一个瞎女人是这方圆三里群山里唯一的居民。男的叫大壮,人如起名是个壮实高大的西北汉子。女的叫符芳,地道的琼崖人,个子不高,黑黑的皮肤里嵌着一双可以直视心底的眼睛。

颠簸曲折的山路尽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树林下是平坦松软的黑土地。若向远方眺望,你会发现自己已身居山顶高处,迫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大壮推着瘫痪的汪泽,符芳紧跟着,瘦弱的大黄狗也远远地跟随其后。就这样,车辙和脚印深深浅浅的落在湿润松软的黑土地上,一行人穿过了森林,来到满是黎族建筑的村落。刚刚大壮已经告诉了汪泽,这方圆三里只有三个居民,所以汪泽看到这片荒废密集的船型屋也不觉奇怪,尽管它们屋顶的茅草已脱落,竹木的墙壁也凋敝。

”这里的人都哪去了?“汪泽闲扯了一句。

”人走的走,逃的逃。原来那些国民党的军队隔三差五的都得来搜刮一番,刚开始是好言好语的借粮食,后来直接变成抢粮食了。虽然寨里粮食多,但也不够养活那成千上万的军队啊。后来长者们一合计,带上粮食土枪土炮都搬到了前面的绝壁天堑里去了。“符芳抖了抖肩上的柴火,缓了缓劲,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悬崖对汪泽说道。

符芳的话音刚落,前面的大壮就接过话茬,憨憨地说:”哎……要不是我,你也能进山寨里过好日子了。“

听着大壮当着外人说出这样的话,符芳有些难为情,她身子一扭用背的柴火扎了大壮。大壮”哎呀“一叫,憨声憨气地大笑起来。汪泽脖子扭不动,看不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身后传来两人爽朗的笑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人正笑着,身后的大黄狗突然冲着一间屋子警觉地叫了起来。这件屋子的墙壁虽然破着洞,但屋顶的茅草却厚厚实实,大门口还挂着布帘,不同周围人去楼空的景致,一眼就看得出是有人居住的。

风撩动门口白色的布帘,一个慈祥和沧桑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大壮?大壮媳妇?回来了?“

”欸,吉姨。“大壮把手推车往门口一停,抹了抹脸上的雨回应道。

”淋湿了吧?你看这雨下的多不是时候,偏偏你们刚走一会儿,它就来了。“那个慈祥且沧桑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只不干净且布满皱纹的手掀开白色的门帘,摸索着大壮的方向。渐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睁着双眼,虽然瞎,但那蜜黄的眼珠里像是积淀着很多故事。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微垂的鼻翼下面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我菜都择好了,别忙活了,在这儿吃吧。“

大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回头瞅了符芳一眼,然后笑呵呵的答应了。

大黄狗叫个不听,大壮回头训斥了它一番,它就夹着尾巴没势地后撤了几步。

看见大黄狗了,大壮突然想起身后还瘫在手推车的汪泽。

“差点忘了,吉姨,我拉回来一个从山上摔下来的人。您帮忙看看还有救吗?”大壮笨言笨语地说完,他把车转了个圈,拽住吉姨的手让她摸到车上的汪泽。

“您好!吉姨,我叫汪泽,希望我还有救。”汪泽平心静气的开玩笑道,符芳捂住嘴巴差点笑喷出来。

“乱讲,还会说话呢,怎么会没救?大壮嘴笨,但人善良,我这瞎老婆子多亏了他两口照顾。”吉姨边说,边轻轻检查汪泽的胳膊腿。

“左胳膊脱臼,右胳膊骨头断了,这褪……这不是摔伤吧?”吉姨俯身检查着,说着说着她突然话锋一转,质问起汪泽。

汪泽看着吉姨那无神的双眼,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总觉得那双无神的眼睛似乎能把他看穿,果然她真的看穿了。

汪泽用目光扫视了大壮和符芳,他俩也专注地盯着自己,等着自己口中的回答。汪泽暗暗一笑说:“被人打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在那儿多久了,只是醒来看到大壮他们,我怕说得太直接他们会觉得难以接受而不……”

还没等汪泽的话说完,大壮就急冲冲地说:“不咋?还能不救你咋的?”

“先别说这了,快抬进去想办法治病吧。”符芳上前两步,夹在大壮和汪泽中间不失理智地说道。

吉姨虽然看上去已上了年纪,但手脚麻利。她摸索着用竹板把汪泽的胳膊、腿固定住,并张罗大壮去山里采些药草。

看着眼前和蔼的吉姨忙碌着,一股暖流涌上汪泽的心头。这与以往的大夫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他们总是冷冰冰的告诉你该吃什么药,该怎么配合治疗,那种冰冷感来自话语间夹带的漠不关心,也来自眼睛里不专注的眼神。

”等大壮采药回来,往骨折的地方一敷,躺个三五个月就好了。“吉姨说着抬起左臂擦着额头的汗珠,然后右手探索着身后藤椅的位置。

”吉姨……谢谢您!“汪泽费力的抬起头,目视着吉姨点头致谢。

”来来来……饭做好了,我们先吃,不等大壮了。“符芳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和菜递给汪泽,汪泽吃力地动了动已复位的左臂,肿胀的疼痛感让汪泽只好作罢。符芳看到汪泽痛苦的模样,于是拽来一把椅子坐到汪泽面前,一勺一勺的把饭喂到汪泽嘴里。起初汪泽难为情摇头不吃,后来干瘪的肚子一阵咕噜,符芳呵呵一笑,化解了彼此的尴尬。

后来大壮采回来了不少药材,然后吉姨捣成药膏敷在了汪泽的身上。

很快夜幕降临。透过墙上的破洞,汪泽看到大壮家里的烛光已被吹灭,而几米之隔的吉姨已进入梦乡,她震耳的呼噜声让汪泽觉得不再孤独,即使在一个陌生到从未涉足的地方。仿佛一片荷叶上栖着两只争鸣的青蛙,总要比一只笨蛙站在伶俜的荷叶上热闹。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来到了一九五四年的三月,汪泽和薛凝已经分别整整四年。好在,在吉姨和大壮夫妇无微不至的照料中,汪泽已可以扶着椅子来回移动,再也不用大壮为他端屎端尿。

阴雨已连绵了几天,今天的吉姨显得心事重重。早早的,她就拿着伞和纸钱走到离屋子稍远的地方。她蹲在雨里,细雨穿过破雨伞的裂缝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念念有词的烧着纸,向逝去的亲人寄去思念。汪泽站在门口,远远注视着吉姨,哀伤的情绪也悄悄蔓延到汪泽内心,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养父,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吉姨烧光了所有的纸钱,然后颤颤巍巍的走到门口。汪泽叫了声”吉姨“。

吉姨愣了一下,漫不经心的回答道:”起来了……“

汪泽“嗯”了一声,然后扶着门框咯噔到一边不碍着吉姨进屋。吉姨的动作都是轻缓的,她缓缓跨国门框,缓缓收起手里的雨伞放到地上,缓缓掏出身上的火柴,缓缓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就连语气也是缓缓的。

”我的孩子要是活着,大概也就是你这个岁数吧……“吉姨睁着空洞的双眼,沉郁地说道。

不知是不是心里的话憋了太久,在与汪泽朝夕相处了四个月后,吉姨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她缓缓地坐到藤椅上,出神地说了起来:”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我学习医术。可是学医太枯燥了,有一天我跟父亲吵了架,一气之下跑到镇上。谁知道,那一气就是我跟父亲的一生永别。我被人贩卖到了大户人家当了丫鬟,小姐出嫁我陪嫁。可偏偏她的先生又是贪得无厌的流氓,小姐不能生,他几次三番把气撒到我身上,还强暴了我。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年,终于我有了身孕。可生下来后没过多久就有人告诉我,孩子夭折了。我的孩子呀!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后来小姐知道了这件事,我就被小姐折磨,毒打,下毒,渐渐我眼睛也瞎了,干不了活了,他们就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无依无靠眼又瞎了,那时我的脑海中只有父亲,我克服万难终于回到了这儿,可父亲……“说完,吉姨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滂沱的眼泪淌到衣裳上,分不清那是雨水淋湿的,还是眼泪打湿的。

汪泽听的动容,他咯噔着把吉姨放在床上的手帕递到她的手上。汪泽默默看着眼泪从吉姨空洞的眼睛里淌出,他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词句。吉姨的一席话,或许是汪泽听过的最让他警醒的话。一面是失去母亲的孩子,一面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彼此失去,彼此又都在失去中痛苦的活着。汪泽开始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多恨自己的母亲,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挂念。他开始觉得自己的父母或许也有很多的迫不得已,才会把自己丢到荒野自生自灭,他们的内心也在忏悔,也在对自己无休止的拷问、谴责。汪泽心中凹凸起伏的阴暗面就这样被吉姨的话抹平,而且绝有仅有的合槽。突然一个冒失的念头洗刷了汪泽的观念,他觉得自己有可能就是吉姨的孩子,他甚至就要脱口而出告诉吉姨。但他犹豫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不知道吉姨孩子的年纪,那孩子是男是女?心中有个声音一次次劝诫汪泽,”吉姨的孩子夭折了,夭折了……即使吉姨慈祥和蔼,具备母亲的一切特质。“

汪泽后退了几步,找个墙角慵懒地靠了上去。这种淅淅沥沥的细雨最能勾起人心头的往事,徐徐的微风吹歪了雨滴的方向,雨滴洋洋洒洒、时南时北、终归还是落在冰凉地上。正如从四面八方突如其来的哀愁,总归要撞上满目疮痍的心头。

“我……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要是我能和你一样,能记住他们的样子就好了……”汪泽靠在墙角低声说着,细雨透过墙壁上的破洞,被风吹进屋里,落在汪泽萎靡的身躯上。

听完汪泽自怨自艾的轻叹,吉姨抽泣的姿态僵住了,她把耳朵侧向汪泽的方向,认真聆听起来。

“不过我有养父,他对我很好,无比关心,细心栽培……在这大千世界,养父他只剩孤身一人,而我又举目无亲,茫茫人海,两个孤独的人能彼此有个托付,相互慰藉……但好人不长寿啊……”说到这里,原本萎靡的汪泽变得愤怒,声音也越说越大:“好人岂止不长寿,好人也没有好报!我抛弃了自己的爱人,换来整个琼崖的和平。我是英雄,我是民族的英雄!而我……我的学生,我教了两年的学生,他居然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汉奸,骂我是反动派,还把我打成残废,这个世界公平吗?我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人在意我的存在,我做过什么,我的存在简直就是个笑话,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再无眷恋……我现在只想我快点好,然后亲手去解决掉自己教出来的畜生,他玷污了我高尚的人格,这是我唯一能苟存于世的理由!”汪泽紧紧攥着拳头,声泪俱下的神情里充满了愤怒。

吉姨没有吱声,她不紧不慢的从藤椅上起身走到汪泽面前,干枯的双手摸索着捂住了汪泽的拳头,那徐徐关切的温情是汪泽久别的。慢慢的,汪泽颤抖的拳头舒展,他失声痛苦着,吉姨则默默的用手帮他擦着眼泪。

“吉姨啊,你这墙我还是帮你补上吧,大清早嚷嚷的我都睡不成了。”大壮穿着裤衩,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吉姨家门口,冲里面嚷嚷道。

听到大壮的声音,汪泽立马振作起来,他用袖子抹干了眼泪,生怕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汪泽扶着墙咯噔到门口,对大壮说道:”早该补上了,这雨啊风啊都跑屋里了。”

“还不是吉姨不让……她说自己看不见,要是再感受不到风风雨雨的,就只剩下混吃等死了。”大壮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

“我也怕哪天我死了,臭到这屋里也没人发现……”吉姨微笑着,看似开玩笑地说道。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汪泽身上,他转头看着微笑的吉姨,内心五味杂陈的不是滋味。吉姨的一生受尽挫折,但她却从未抱怨命运,她看不到多彩的世界,但还在用心感受世界。她的一句玩笑话,比她诉说孤寂要更显让人心痛。

日子一天天过着,汪泽的伤势也一天比一天好,眼看着就能行动自如了。这晚,一直闷不作声的大黄“汪汪”了两声,吵得汪泽朦朦胧胧的睁开眼,他看到吉姨悄悄的把院里的砍柴刀和菜刀都塞到了被褥底下。原来是吉姨怕汪泽的伤好了,说不定哪天就溜走去报仇了,所以她趁着汪泽熟睡,悄无声息的把利器都藏了起来。

转眼又过了几月,时间来到了一九五四年的八月十五。经过大半年的修养,汪泽已经能够健步如飞,农活什么的也都不在话下。晚上天气正好,一轮园月如圆盘镶嵌在藏蓝的星河,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憨厚的大壮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瓶老酒。四个人沐浴在月光下,其乐融融地品着月饼,“赏”着圆月。汪泽则和大壮好一番推杯换盏,没一会儿功夫俩人就醉醺醺的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借着酒劲,俩人举杯对月结拜成了异性兄弟。一番闲谈中,汪泽从大壮口中得知了,市长李卫国裸死在一个寡妇家的趣闻,他嗤之以鼻,丝毫也不相信。

大壮被符芳拉回了家,吉姨也很快进入了梦想。而汪泽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由李卫国这个名字勾起的往事一件件鱼贯而出。汪泽想了很多,涵盖了过去和未来,直到后半夜里虺虺的雷声响起,他突然想执笔写点什么,但纸和本子却锁在别山书院的抽屉里。终于汪泽决定了,他穿上薄衣,淋着夜雨,踏上了去往城市的方向。

“醉闻风啸雨乱,

独望窗残山远。

犹记新亭月下,

依观日升云搽。”

一路上汪泽吟着自己想写进本子里的诗,渐渐消失在了幕布一般的雨中。

时间总是毫不停歇地鞭笞着人们,在汪泽翻过两座山后,天将拂晓。汪泽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的别山书院里闪着莹莹烛火,他悄悄地溜到教室的窗户下,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果然还是那个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梅花。摇曳的烛火前,梅花正在给她远在东北的母亲写着书信,几月不见梅花也出落的越发娉婷,新去的老师亦如同自己一样,给梅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眼前的景象让汪泽无比欣慰,他最担心的孤苦无依的梅花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失去关怀。汪泽欣慰的一笑,然后潜到房间把锁在抽屉里的本子和笔拿了回来,又溜到厨房偷了一把小刀揣进了兜里。

天渐渐亮了,熟悉的街道上又变得热闹起来,汪泽低着头蹑手蹑脚地走着。一路上行人口中都是谈论着市长裸死寡妇家中的趣闻,不论男女老幼都很珍视这份八卦的谈资。这时一个嘹亮的卖报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李市长慰问困难群众途中突发重病,病死在工作岗位,于今日安葬烈士陵园……李市长慰问……”这一腔叫卖声就像空投在人群中的重磅炸弹,人们纷纷大笑起来,各种风言风语此起彼伏。“慰问?慰问还光肚儿去的?”“这李寡妇长得美,谁不知道?”“还是当官好啊,能到处“慰问”。”

汪泽听到李卫国的死讯后无比震惊,毕竟李卫国还那么年轻,正是大展宏图的年纪。汪泽心底一阵感慨,然后转身去烈士林园送朋友最后一程。汪泽来到烈士陵园门口时,葬礼正在进行着,喇叭里放着哀乐,气氛无比凝重。陵园门口的守卫看汪泽衣衫不整又没有拜帖,就把他拦在了门外。汪泽与守卫的争吵声引来了人群的侧目,人群里眼尖的猴子一眼就认出了汪泽,他一路小跑的跑到大门口,把汪泽迎了进去。

“汪哥,别山书院我去了两次你都不在……”猴子一脸严肃的对汪泽说道。

汪泽没有理会猴子,自顾自地迈着大步,朝礼堂走去。

汪泽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朝着李卫国的遗容鞠了三个躬,然后咬着双唇、双眼噙泪的冲到礼堂外,闭紧双目、抬头“仰望着”阴霾的天空。

猴子辿辿的从不远处走到汪泽身边,和他并肩站在石阶的最高处,猴子没有说话,只是一脸惆怅的把双手插进裤兜默默站着。

汪泽舒缓了情绪,抽了抽鼻子,若无其事的问猴子:“今后怎么打算?”

猴子强颜欢笑地说道:“走了就走了呗,走了好……走了好啊……我到也落个清闲不是?”

汪泽没有接猴子的腔,目光凝视着远方风卷的乌云。

“你说说,我这么一个讨喜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忌讳“。可笑……可笑……”说完,猴子冷笑了两声,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香烟抵到汪泽手上。

汪泽从不抽烟,但这次他破例接了猴子递来的烟。与其说是抽烟,不如说是吐露心中的愁云,愁至浓时,借烟聊表罢了。

汪泽猛嘬了一口烟,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那铿锵迸发出的烟雾与乌云相得益彰,让心中泛起氤氲,哀愁无处躲藏。

猴子看到汪泽的糗样子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两颗滚烫的泪滴从眼角落下,他越笑,越让人看出他心中的疼痛。

汪泽咳嗽着又问了同样的话题:“今后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领着津贴,开着高档汽车,找个姑娘……你呢?”猴子盘腿坐到地上,看着微微露头的阳光,正经地说。

“随遇而安……”汪泽低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猴子,思虑了一会儿,然后也转头看着阳光,意味深长地说。

追悼会结束了,人群纷纷从灵堂走出,嘴里都有说有笑,谈论着跟李卫国毫不相干的话题。

汪泽婉拒了猴子开车相送的请求,混入乌泱泱的人群离开了。远远的,汪泽看到阳光撒到了猴子的身上,让他低头嚎啕大哭的样子分外显眼,汪泽冲他挥着手告别,不管这个不正经的“朋友”是否看到。

汪泽怀揣着悲伤的情绪走了很远,正当他走到邮局的时候,小马正好中午下班。汪泽摸着藏在身上的小刀,一路尾随着小马。一直到小马到家,汪泽没有下手的机会。“吱咛”小马敲开了家门,汪泽躲在不远处的树后面暗中观察着。

“回来了!”只见一个孩子模样的孕妇从门里应了出来。

“有没有淘气啊?我买了你妈妈最喜欢吃的小鱼干,她喜欢,你肯定也喜欢!”小马趴到孕妇的肚子上,和里面的宝宝做着交流。

小孕妇一脸幸福的接过小马手里的袋子,然后揽着小马的胳膊进了家。

看到这一幕,汪泽一下瘫软到地上,他想报复小马的念头遭到了自己良心的拷问。如果杀了小马,小马的孩子就会和自己一样,汪泽最了解这种不能言说的痛楚,他不想别人有这种不好的感觉,更不能容忍这种感觉就是被自己赋予的。一个心底善良的、内心透彻的人永远也难以狠下心,即使被人伤害也难以狠心报复,而世人将这种行为归结为懦弱。汪泽也恨透了自己的“懦弱”,他奋力地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了几个字“但愿所有怨恨的终结是所有美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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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爷,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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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我靠,摔死宝宝,屁股都要开花了,哇,这什么情况,美男啊!”某女,不知情况的叫到。而此时的她只顾看见眼前那眼前鲜艳的画面,却忘了某位王爷黑如煤炭的脸,“嗨,帅哥”某女为了增加眼前的帅哥对她的好感觉值,便友好的问候到,某位王爷,大手一挥,像仙人一样,跳上岸穿好了衣裳,黑如煤炭的脸,转头就走,某女却依旧不知死活的追上去,于是,一场追夫之旅,拉开了帘幕。。。【各位亲放心入坑,保证值得】
  • 一梦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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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跨越百年成为叶赫家的二小姐,被遗忘在历史洪流中的乱世女子。她,辗转于四皇子、六皇子及乱世英雄三人绵绵柔情里,无法选择自己的爱情,最深爱的那个人,却只能远离,黄泉碧落皆不见。乱世里,她和他,注定只能相爱不能相守。在陌陌红尘里,假若,她没有遇见过他,一切都那么平静安闲。可是,他们还是遇见了,这一世决不负天赐的良缘!现代姑娘顾筱婕因为一次意外狗血的魂穿到一百五十年前的清代,成为了叶赫府的二小姐——叶赫那拉.素灵,没有存在在历史上的奇女子。之后经历了好多事情,邂逅乱世豪杰翼王石达开、遇见青年才俊李章桐(李鸿章),还有彼时放荡不羁的翩翩少年张之洞,当然还有美女状元傅善祥、巾帼英雄洪宣娇,许多许多历史名人都成为她的挚友、闺蜜,不得不佩服这女子真的不简单……后来她在因缘巧合下回到二十一世纪,当素灵再次回到一百多年前,却因为时间不对去到了道光二十年(1840),认识了那时还年幼的石达开,原来他们的早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了,这就是所谓的俗世姻缘。还传奇的成为了贝勒奕绘的侧福晋、有着“女中太清春”的西林觉罗氏,也就是才貌双绝的顾太清的义女。这段奇特的经历、这些不可复制的过往在《一梦百年》里娓娓道来……剪下月光,静静描绘你的轮廓,你在那么幽静凄冷的地方,我只能暗自神伤;陌上花开过百年,时光逝去损娇颜。堤上荷叶已田田,梨花带雨泪涟涟。我在触不到你的时空里,发了疯一般的寻找,最后只能在熬干眼泪,等待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