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说了！这不是我们应该争论的问题，我没有权利允许你这么做。你应该回到你的世界，继续你的生活，你没有义务再为我们做什么，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方教授！”吴飞突然大声喊道，“您还以为我们两个世界是彼此孤立的吗？自从邮轮坠入思垦艾岚的那天起，两个世界就已经在相互影响了，我并不是在为你们做什么，我希望我能为我们彼此做些什么！”
方浩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吴飞，仿佛看着一尊突然开口说话的石像。“我不同意。”他仍然拒绝，“理论的瑕疵，或者一个小小的人为疏忽都会毁掉一切。我知道你内心的痛苦，知道你忘不了小雪，可如果你救不了她，反而搭上自己的性命，你认为值得吗？”
“值得！”吴飞用近乎霸道的语气答道。他盯着方教授，目光咄咄逼人。过了很久他才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说道，“我的确忘不了小雪，只要能救她，我愿意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但这次我不是，至少不只是为她。基地虽然被摧毁了，可获救的孩子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早已被伊伦杀害，甚至他们在短暂的一生中从未见过太阳。还有那些孩子的母亲，她们的尸体被扔在基地深处的洞穴里，即使侥幸活下来的，又有几个能和自己的孩子团聚？如果我能阻止伊伦施行的罪恶，他们的悲剧就不会上演，小雪、萨姆、还有许多无辜的生命都会延续，您说，我的尝试值得吗？”
方教授表情严肃地问吴飞：“你打算怎么阻止伊伦？”
“我……”吴飞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今天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方教授强硬地说，“我想你应该回去了。”
“我只是……”吴飞愣在那里。
“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我希望你现在就离开！”方教授的语气不容争辩。
吴飞无奈地转身离开了大厅。方教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然后慢慢踱步到工作台前，双手撑着台面，陷入了沉思。
夜越来越深，吴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方教授说过的话，直至第二天凌晨，他才渐渐入睡。然而六点钟不到，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响了。吴飞睡眼蒙眬地抓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方教授疲惫沙哑的声音：“吴飞，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下定了决心？”
吴飞立即清醒地说道：“是，我决心尝试。”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传来声音：“即使你会付出生命？”
吴飞脑海中浮现出与小雪共同经历的一幕幕画面，他不假思索地说，“是，即使我会付出生命。”
“我希望你深思后再回答。”方教授说。
“我想了一个晚上。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愿意尝试。”
方教授说：“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决心已定，现在就到试验大厅来，我们要在上班时间之前完成一切。”
放下电话，吴飞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剃须。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早上，他匆匆离开家门，踏上了平行世界这块神秘而又熟悉的土地。现在他的头又在隐隐作痛，也许是因为缺少睡眠，也许是因为兴奋。“害怕吗？”他撑着洗手池，问镜子中的自己。答案是肯定的。这不同于冒险，这次，也许他的生命将在几小时后画上句点。
“还去吗？”吴飞闭上眼睛。他又看到了向他微笑的小雪、挥舞着双臂的萨姆，看到在太阳下奔跑追逐的孩子、草坪上席地而坐的母亲。当他睁开双眼的瞬间，他的信念更加坚定，一定要走完这趟单程旅行。六点三十分，吴飞赶到了试验楼。方教授已经等候在门口，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似乎整夜没睡。两个人一起走进大厅。方教授关紧金属门，从大厅内部上了第二道锁，与吴飞一同走向球体。吴飞发现球体周围较昨晚还要凌乱，像是刚工作完还未来得及收拾。“您整晚都在这里吗？”吴飞疑惑地看着方教授。
“昨晚是我工作以来效率最高的一个晚上。”方教授点点头，“球体的穿梭和投影机构完善，但一直缺少渗透者的核心程序。昨晚我不但把渗透者完全输入了球体，让它成为一个完整的穿梭球，而且还设置好了目的地的地理坐标和时间坐标，检查了球体的关键部件，另外，我还录了点儿东西。”他们来到球体旁边的工作台前，方教授疲惫地问吴飞：“还是昨天那个问题，你打算怎么阻止伊伦？”
“至少我不会谋杀他。按照您的说法，即使回到过去，我的表现形式也只是个影像，如果不借助外力，很难想象一个影子该怎么杀人。其实每个事件的发生都至少有一个关键点，我只要影响其中一个关键点，就可以改变整个事件。”
“哦？说说看，你想怎么做？”方教授问道。
“我记得另一个您说过，他是无意中闯入这个世界，又碰巧在没人的时候进入了试验大厅。所以我想，只要提前告诉您，另一个方教授将要来访，就可以避免他拿走CTS数据，伊伦也就不会知道这种技术的存在，不会再为此去绑架孕妇。”
“这样一来，我和另一个我也许就会坐下来好好谈谈。具体谈些什么，我想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吴飞笑了笑，又补充道：“如果可能，还可以通过您提醒思垦艾岚政府，防止伊伦的野心向其他方向膨胀。”
方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与渗透者存储器类似的物体，递给了吴飞。
“这是渗透者？”吴飞盯着手中的棒状物体问道。
“这只是个存储器，里面存放着我昨晚录制的全息影像。我们的想法大同小异，我也想过让你去通知过去的我，但我不敢肯定那会有很好的效果。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更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所以我想，有些话还是应该由我来告诉自己。”
“由您告诉自己？”吴飞问道。
方教授点点头：“这段影像记录了我要对十五年前的自己说的话，包括回顾我年轻时的部分经历，这会更容易让过去的我信服，相信这些影像的确来自未来的我。此外，根据CTS数据丢失的时间，我确定了另一个方浩然来访的时间段，我把这些录在了里面，提醒过去的我那几天不要离开大厅。总之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还提到了伊伦的基地和他的野心计划。关于伊伦，我想就交给十五年前的我吧，我相信他会和有关部门联系，提前向思垦艾岚政府发出预警，这样就不会放任伊伦的势力发展到难以收拾的一天了。”方教授说完走到球体旁打开了舱门，踩着舷梯进入了球体，他示意吴飞也进来。球体内部空间充裕，两个人站在里面显得有些空阔。
“现在是投影模式，穿梭操控装置都收进了机体里面。”方教授让吴飞站在球体正中一块红色区域，“你脚下的这块地方至关重要，即使回到了过去，你真实的身体仍然在球体里面，要想让别人看到你，你就不能离开这块红色区域。这么说吧，你回到了过去，周围的环境对你来说就像一场立体电影，你身临其中，能看见电影的全部内容，但电影中的人却看不到你。所以你需要站在这块红色的扫描区域，由球体内的全息摄影系统记录下你的全息影像，再由渗透者模块将你的影像和声音实时渗透到立体电影——也就是过去的环境中去。这样你才可以让过去的人们看到和听到你。”
“实际上，他们看到的只是我的影像？”吴飞问。
方教授微微点头：“这已经很不错了，虽然是影像，但很完美，至少在视觉效果上和真实的你没有区别。”
“可是……”吴飞犹疑地说，“我的全部活动仅限于这一小块地方吗？难道我的影像也只能固定不动？”
“别小看这块红色区域，它很不简单。当你挪动双脚的时候，红色区域会以相同的速度向反方向运动，这有点儿像行走在跑步机上。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使你的真实身体不至于离开这块红色的摄影区域。而你投影到过去的影像，会沿着过去世界的路面，按照你真实的步伐速度移动。归根结底，这么做的意义在于，让你的影像看起来，就像过去世界中的一名普通人。”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吴飞边说边蹲下，用手指戳了戳红色区域坚硬的表面。
“说它像跑步机，但实际它比跑步机要高级得多，可以向任何方向运动，而且还不止这些……”方教授也蹲下来，敲打着地面说道，“这块区域用了自适应材料，这是一种可以在原子层面上发生改变的材料，能够根据渗透者反馈的另一维度的真实环境，模拟出不同的承载介质。就是说，如果你的影像站在柔软的沙滩上，这块红色区域就变得像沙滩般柔软，如果你的影像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红色区域也可以如此坚硬。这样就能保证你的影像身处何处，鞋底的曲面与真实的地面都会完全贴合。这一点很重要，否则，无论你悬在空中还是部分脚面插入地下……”
“都会被人当成怪物。”吴飞接过方教授的话。
“至少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方教授笑了笑，“这块区域不但可以模拟出不同材质的路面，形状也可以任意变化。即便你的影像在上下楼梯，它也能够模拟出相同的楼梯，像商场的扶梯一样运动。总之，它会与你的影像经过的地形保持一致。”方教授慢慢站起来，“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尽量避开有水的地方，自适应材料还无法模拟出液体的表面。”
吴飞跟随方教授走到紧靠舱壁的一块蓝色区域前。“这是转换区，两个人有点儿挤，将就点儿吧。”方教授说完便迈进蓝色区域，并一把将吴飞也拉了进去。
蓝色地面正中写着几个字——模式转换操作区。紧接着，方教授伸手扳动了舱壁上的拉杆，伴随着轻微震动和金属摩擦声，环绕舱壁的摄像装置缓缓收起。其中两只向外探出的激光扫描器擦过吴飞肩头，最后完全收入厚重的舱壁。之后，完全不同的装置由舱壁夹层内翻转而出，球体中心的红色区域也沉入了地面，一台宽厚的座椅出现在原来红色区域的位置。座椅前方升起一个操控平台。
“站在蓝色区域内，装置转换的时候就不会有东西碰到你。”方教授边说边跨到蓝色区域之外，“现在已经是穿梭模式了，是不是觉得有点儿熟悉？”
吴飞走到座椅旁环顾球体内部。的确，无论是前方的弧形屏幕还是四周的设备布局，都与他曾经乘坐的穿梭机极其类似，但相对于穿梭机局促的空间，球体内部简直大得奢侈。
“操作、运行和穿梭机一样吗？”吴飞问道。
“我已经设置了时间和目的地，不需要再次干预操作。至于运行过程，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方教授又向吴飞列举了一些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应对措施，然后指着舱壁上的一个接口对吴飞说，“一旦见到十五年前的我，只要把存储棒放到这里，全息影像就会自动播放。”
吴飞看到接口上方有一个圆圆的绿色按键。按键向外凸起，明亮显眼足有网球大小。
“这个绿色按键很重要，但千万不要以为它和接口有关。”方教授说完拍了下按键。微弱的电机声响起，一根金属细杆由按键旁的舱壁内探了出来。细杆头部固定着托架，而托架上卡住的——如果吴飞没有看错，他相信那是一副墨镜。
“渗透者会将过去世界的图像传输到墨镜镜片上。”方教授小心翼翼地取下墨镜，“平时它会收进舱壁内充电，如果要看到过去的世界，你必须戴上它，站在红色区域内。”他扣住镜腿外侧的凸起，轻轻一拉，一只软线连接的小耳塞被拔了出来，他又拔出另一只，“它们能让你听到过去世界的声音。”
吴飞接过墨镜仔细端详起来，又戴在头上试了试：“除了耳塞，看起来和普通墨镜没什么区别。”
“你不觉得，相对于十五年前的款式，它显得很时尚吗？”方教授笑着说，“如果电量充足的话，它可以持续使用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吴飞稍加思考，又说，“虽然不长，但应该足够了。”
“实际上，你并没有那么长时间。即使墨镜能使用三个小时，球体却撑不了那么久。一旦抵达目的地，穿梭机剩余的能量便会支撑球体抵抗强大的引力，但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二十分钟。所以我必须提醒你，尽快找到十五年前的我。”
“我明白了。”吴飞慢慢踱步到座椅旁，“我会在能量耗尽之前……”他的话音未落，大厅内突然响起急促的警报声。
“我担心有人打扰我们，开启了大厅的报警装置。不管外面是谁，发现我们的行为一定会过来阻止。你必须尽快出发。”方教授正说着，手机响了起来。吴飞听到方教授说：“对，我在里面……稍等，我马上开门。”
挂断了电话，方教授跨出球体，他关闭了警报装置。他让吴飞坐到球体中心的座椅上，帮他绑好安全带。接着，方教授开始操控操作台上的按键。他的动作有条不紊，额头却泛起点点汗珠。几分钟后，方教授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直接关闭了电源。直至完成最后的设置，他才长舒一口气。他站在舱门外注视着吴飞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疯狂的行为，我分不清是在救人，还是在帮一个年轻人自杀。”
“无论如何，这都是有意义的。”吴飞平静地望着方教授。
有人开始捶打厚重的金属门，“砰、砰、砰”的撞击声响彻大厅。方教授瞥了眼大门方向，回过头来观察正逐步启动的球体。球体的淡蓝色光膜渐渐发散，越来越强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砸门声越来越大，球体发出刺耳的高频噪音。吴飞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血液涌向了头顶。方教授环视着球体，最后把目光聚焦在吴飞脸上，大声问道：“我要关闭舱门了，还有问题吗？”
“有！”吴飞不假思索地答道。
“什么？”方教授拧紧双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