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出租车司机过分热情地问这问那,右手挂挡时有意无意地碰到她的腿。而她由于内心纷扰,在她看来身边男人仿佛是臭哄哄的车内饰之一部分。直到下车时,她才注意到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秃子。
凯迪的大厅经理胡康歪斜着身子站在台阶上看门童指挥泊车,一边冲着对讲机嗷嗷叫。这是生意繁忙的时间点,酒吧间里音乐轰天介响,二楼VIP包厢也人满为患,而夜总会真正的生意是三楼的赌场,这个时候也已经开始了。
胡康是那种因丑陋而英气逼人的家伙,穿黑色晚礼服,上衣口袋里插一朵紫色康乃馨;短短的头发因洗得过勤而干枯,呈烟灰色覆盖在宽宽的额头上,坑坑凹凹的长脸、大鼻子,有双沙皮狗那样往下吊的眼睛,保持一种困倦而友善的神情,但其实眼里没有任何表情,他还喜欢慢腾腾地眨眼,这给那些喝多酒脾气不好的人制造了一种假象,使他们偶然会朝他挥来一拳。
胡康看着易萌萌走过来,颇感惊讶,但冲着对讲机说话很容易掩饰过去。然后,他关了对讲机,身子前倾微笑着迎接客人。易萌萌要忍受门内六个迎宾小姐居高临下地看自己——她们全都身材高挑,穿曳地的紫色长裙外罩一件黑色毛皮小短袄——她大方地穿过她们,机械般地齐声高唱像挥下的大棒:“欢迎光临!”
大厅的天花板上仿佛悬停着一架水晶的巨型飞碟,与它对应的地面上也有复杂的圆形图案。金色的螺旋圆柱下放着美式沙发,在浮萍状的白色长毛绒地毯上。接待台像一道防洪大堤,幕墙上也有圆形装饰,它们像飞机的舷窗,每个里面都是世界名画中贵妇的肖像,呼之欲出。
往右边走是酒吧间,在两扇克里姆林宫式的金色大门后面;接待台左侧是宽大精美的楼梯,柔滑得似象牙,楼道的墙壁又有中国元素——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京剧脸谱的拼图。
胡康跟在易萌萌的后面,晃着脚跟,与咚咚的音乐并不合拍。然后把他的大脑袋快搁到她肩膀上了,小声说:“谭总病了,不在……”
“谁说我找他了?”
胡康将脑袋缩回去,用对讲机的天线顶着鼻尖,假装严肃地说:“未成年小女孩在这儿蹓跶,我有麻烦了。”
“那带我去个地方。”
“你要去的地方是学校。”
“该死的!”易萌萌转身瞪着他说,“大叔,请别对90后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胡康呆呆地看着她,眨了一下眼,说:“去哪儿?这里有你不熟悉的地方吗?”
“地下室。”
“和谁?”他表现得神秘又震惊。
“你带我去呀。”
“吭!”他咳嗽一声,不安地看看四周,又用对讲机的天线挠着自己的喉结,支吾地说,“我……我忙着呢。”
“那你告诉我怎么走?”
“为什么非去地下室?”
“看看不行吗?”
“看看?”胡康斜着眼凝视她,猜不出她要玩什么花招。
易萌萌打开皮包,掏出一盒中华香烟敲他的手指。如魔术一般,那包烟进了他的手,又迅速进了左侧的口袋。
“怎么走?”
胡康又瞟一眼周围,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边。”
他朝昏暗的楼梯脚下努努下巴。易萌萌向那边走过去。楼梯脚下有盆发财树,树叶后面是喷塑墙壁,上面有个维纳斯的浮雕,维纳斯的脖子脏的发黑。易萌萌回头看胡康,指指浮雕,胡康点点头。她掐着维纳斯的脖子,一拉,居然是个暗门。
一条狭窄向下的台阶,两边墙壁尽是蜘蛛网和灰尘。易萌萌踏进去观望,后面的门却砰地自动关上了。她眼前一黑,差点儿叫出声。随之她发现台阶下有点黄橙橙的灯光,于是大着胆子往下走。脚底踩到虫蜕发出细碎的声音。她回首向上望,暗门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很担心它是否还能打开?
墙壁上有香烟捻灭的黑点和刻画的****漫画,看来这里还是经常有人来。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踩到潮湿的地面,立刻感觉到一阵阴寒。很重的土腥味让人很憋闷。灯泡坠在石头墙上,这石头墙是整个大楼的基础,由巨大的花岗岩砌成。天花板很低,管道纵横,全涂着黑沥青。即使在这儿也能感受到上面音乐的振动,还有管道里突然奔涌的水声。
地下室空间很大,堆满了杂物:破烂沙发、损坏桌椅、旧电器和灯箱之类。沿墙边往左专门空出一条小道通向锅炉房和配电室,那里亮着红的绿的小灯。在右边墙角处,用砖头单独砌一个小屋,虚掩着门,从里面也透出灯光来,不知道作什么用的?
易萌萌知道这个砖头小屋才是她要找的地点。
她背对灯光,自己巨大的影子在前面晃动,她看不清地面。踢到一个空的易拉罐,发出刺耳的噪声,她觉得血液里像亮起一道闪电,自己祈祷着捂住耳朵。
她触到那扇门。包裹着紫红色的皮革,表面附着一层水汽,破烂的地方露海绵。她轻轻一推,里面的气味更难闻,有一股子蔬菜腐烂的味儿。
屋子利用花岗岩石墙的夹角另用砖头砌起两面墙至天花板,面积有六平方米,中间隔开一道铁栅栏,看起来像是小型监狱。
15瓦的灯泡坠在天花板上,使这个简陋的屋子有种昏沉、哀伤、腐蚀的锈红色。她的手臂在这种灯光下仍是那么的苍白。她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被困这里不见天日已多年,而且将继续埋于地面之下,被世人遗忘。所以她总要克制住夺门而逃的冲动。
栅栏里有一张矮脚铁床,上铺一块草绿色的填鬃床垫,已是污迹斑斑。旁边的砖缝里插着一排大铁钉,挂着许多奇怪的刑具:皮革紧身衣、粗麻绳、铁链、手铐、皮鞭……它们都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动不动。
易萌萌感到一种阴森森的压抑,她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生怕搅起这里的残忍与罪恶的空气。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有多响、脉搏有多快!整整一分钟她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来这里又意欲何为?她情愿站在稠密的人群中,任由陌生的人流冲撞自己。
栅栏上有个小铁门。她已经很轻很轻地去推它了,但仍然发出恐怖的金属咬合声,她身上的肌肉都拧起来,一时呼吸困难。她的齐膝黑裙窸窸窣窣地扫过栅栏,当跨进去的瞬间,大脑里立刻闪现出床垫上曾发生的情景——暴力与反抗——她不禁蒙上双眼,但呼救与痛哭在四壁回荡,她又捂住耳朵,直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在要摔倒的刹那,她抓住栅栏的铁条,把脑袋嵌在两根铁条之间才勉强不使身子堕下去。眼泪情不自禁地滚滚而下。
经过片刻的休息,她缓缓地恢复镇定,审视这个监牢:墙角潮湿的地面上有许多揉皱的纸巾,其中有条撕碎的黑色蕾丝内衣。在她脚边,有许多黑蚂蚁……
易萌萌胃里一阵翻腾,呕了几下没吐出来。如此同时,她意识到这里是某些人玩乐的场所。她忽然想起胡康刚才的表情,不觉的脸红起来。
她分别摸了冰凉的石块和砖头,到底哪个吸收了程小欣的声音?既然说“砖石含声”那两者都有可能,毕竟都是这屋子的建筑材料。不过,砖头的密度较石块疏松,更容易吸收声音,且体积小、轻,从墙上取下一块也不费劲。
易萌萌从皮包里拿出水果刀,找到一块本已活动的砖头,将四周松脆的泥灰戳掉,顺利地抽下来,在手里掂一掂,这块吸收声音的砖头似乎比普通的砖头就是重一点。她甚至放到耳边听了听。
仿佛完成一项壮举,她颇感欣慰。然后,同样静悄悄地跨过铁门,退出小屋,朝那边的光源走去。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爬上楼梯,激动且不安推一下那个粗糙的暗门,开了,外面绚烂的灯光刺痛她的眼。
胡康倚在接待台上正与收银员核对什么单子。收银员把单子放在大理石台面上,他像考古学家那样不随便触碰,出神地盯着;一只手撑在胯上,另一只手无声地敲着台面。
易萌萌走过去说:“找块布给我。”
他先是毫无反应,然后动一动身子,眼睛依依不舍移开,看见易萌萌吃了一惊。
“找块布给我,”她说,“把这个包起来。”
“拿砖头拍谁呢?”
“你再不动就拍你。”
“把那条毛巾递给我。”胡康对收银员说,转向易萌萌,“你下去就为这个?”
易萌萌神秘又得意地点点头。
“要这个干嘛?”
“你不知道凯迪夜总会的砖头能压惊吗?”
“我现在惊着了。”胡康把毛巾递给她。
“下去抠一块呀。”易萌萌用毛巾把砖头包起来,往大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