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萌萌目送程航走远,也到“漂流瓶”买了一杯奶茶,嘴里含着吸管,眼看着一辆黑色宝马由上岛咖啡那条街开过来,缓行一段距离,停在他们刚才停的人行道旁边。她一直盯着车窗,慢慢走到门卫室外的塔柏下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车门砰地打开一点,一条纤细的腿伸出来,躬着脚背,一看就是跳芭蕾的。易萌萌看到手挥动的影子,传来咯咯咯的笑声,然后,陈珊像条鱼似的从车里溜出来,舔着一支蓝梅冰淇淋,另一只手抡着圈,甩着一个黑色小布袋。宝马车继续往前开走了。
陈珊突然看见站在塔柏阴影里的易萌萌,吓一跳,冰淇淋都掉地上了,尖头朝上,像小丑的帽子。她双手绞在一起,低头站着。易萌萌走过来,她就后退几步,盯着粘在地的冰淇淋。
“掉了好,”易萌萌说,“就知道吃!我看你是贪食症。男人用零食就能哄你除裤子。”
“不……不是……”陈珊嗫嚅着说,“你都看到了?”
易萌萌轻轻叹口气,说:“我们学校攀比之风太严重,我理解你的压力,但你这是干什么?宝马接送,很风光吗?你才多大?你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出了事你一人能处理吗?就不怕惹祸上身?嗯?”
“我……我不敢了。”陈珊啜泣起来。
“这是什么?”易萌萌拽下她手里的小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翡翠的吊坠,“哟,收获不菲呀?”
“对……对不起。”
“自己留着吧。”易萌萌把装好的小布袋塞在她手里,“以后要听话!”
“是。”
“我不是吓唬你。”易萌萌看了看周围,放低声音说,“他怕事情败露,已经不择手段了。”
陈珊看着她迷惑地眨眨眼。
“我看王采予的死和姜候的发疯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阴谋。”
“阴谋?”
“我也说不清,只是有这种感觉。”易萌萌娇俏的圆脸又变得严肃起来,“对了,这事还牵扯上程小欣。你想,咱们‘六小天鹅’成立才两年多,就已经两死一疯,这正常吗?”
陈珊的脸都白了。一时手足无措,像犯了烟瘾在身上找不到烟的人,她犹豫地看着冰淇淋,然后又看看易萌萌手里的奶茶,一把夺过去,两腮对着塑料吸管一鼓一鼓的,发出吸干后的嗞嗞声。
“瞧你没出息的样!”
“你说的是真的吗?”
“总之,你要听安排,小心行事。还有,我跟你说的要保密。”
陈珊点点头。易萌萌陪她到旁边的商店买了两大袋零食。易萌萌买了一瓶五粮液。
“你买酒干嘛?”陈珊纳闷地说。
“送给老堂。”易萌萌说,“我们经常很晚回宿舍或是夜不归宿,他都很通融,冒着风险帮我们隐瞒了。”
“老堂是个可怜的人,酒就是他的命。”
“你不是个可怜的人?零食就是你的命。”
“我和老堂都是可怜的人。”
“好了,走吧。”
学校大门的保安她们不用贿赂,几乎所有的住校生都知道一条飞越校园的秘密通道,就是停车棚的柱子为了加固与围墙之间形成一个铁梯子,直接爬上围墙,而墙外正巧有个垃圾池可以落脚。
只有老堂这一关非过不可,因为他再糊涂每晚都记得定时锁上楼梯间的铁栅门,男生上不去女生下不来。过了时间点,女生想上去也得求他。
易萌萌和陈珊一同往宿舍走。一楼大厅里只有舍监的起居室,但老堂是个老得有些昏聩的老头,他只做些开门关门、打扫卫生的事,学生他是管不了的。酒精严重损害了他的视力及听力,一只手还哆嗦得厉害。
老堂之前就是街上的一个流浪汉,纯粹是因为陈怡莲女士的父亲而进的学校。校董的父亲本来是位高官,退下来后仍习惯支配人,恰巧有次老堂路过他的家门口,帮他搬过花盆,后来又陆续帮他干过许多活。为感谢老堂并解决他吃饭的问题老领导就让女儿留下老堂在学校作个门卫。
老堂的起居室正对门口开个小窗户,里面有张办公桌,铺着报纸,放着搪瓷的饭缸、菜缸,一瓶空了的老村长。老堂陷在藤椅里,只能看到他衣服敞开的棕红色、嶙峋的胸脯。
他又喝多了。
但是室内传出呱呱的笑声。
一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结巴说:“能……能行吗?”
另一个变声期的低音说:“别催,这就有了。”
易萌萌和陈珊走到一侧的门口,看到老堂在藤椅上晕头搭脑地喷气。另外有两个男生站在藤椅两旁,高个子还穿着紧身裤,双手放前面,背对她们。当他转过来时,手里拿着矿泉水瓶子,里面是有泡沫的黄色液体。他没有看到门口有易萌萌和陈珊。
“总算憋出一点。”他是变声期。
“老……老堂,”结巴摇着老堂,“老……”
老堂“嗯”地一声,翻起眼睛,两个男生都不在他视线的焦点上。变声期把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就吸引了他的视线。
“感谢。”老堂咂吧着嘴,由衷地说着,把瓶子夺过去。
两个男生捂嘴使劲憋住,看老堂颤巍巍地把瓶口凑到张开的嘴里。
“卟——”他把液体喷出来,伤心地说:“啤酒走气了。”
两个男生疯狂地大笑,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你们真缺德!”陈珊大吼一声。
两个男生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人,看到是她们也无所谓,神气活现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易萌萌一把拽住变声期,说:“把你的杰作拿走。”
变声期拿掉老堂手里的瓶子直接从小窗户扔了出去,瓶子盛着尿液落在门口的台阶上,溅得到处都是。他和结巴跑上楼梯又是大笑不止。
陈珊走进去捏住鼻子,说:“真恶心!”
“东西改天再给老堂。”易萌萌说完转身上楼。
她们开门走进503宿舍,艾格米和上官斯琴都不在,对考试前一晚的安排,她们都比较放松。易萌萌把背包里的物品拿出来放到桌子上,挑出一个带扣小本子坐到床上记起账来。程珊把两袋零食也放在桌上,逐个看它们包装上的小字。
这时,易萌萌放桌上的手机响了。
“王副!”程珊回头惊惶地说。
易萌萌瞧着她的脸下床走过来拿起手机。
“萌萌,到我家来一趟,现在。”王副说完挂断了。
她俩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今晚整个宿舍楼都比较安静,她们能听到头顶上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易萌萌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什么也没说就走出去了。
王副一家人住在联合大学男生老宿舍楼,也在校园里,穿过两过操场和食堂便是。老宿舍楼有三层却只住他们一家,加上厨房和仓库共占四间宿舍,相互打通,住起来还是比较宽敞的。只是那栋小楼实在太脏太破旧了,偏处校园一隅,又被几棵巨大的悬铃木给遮掩起来。
这里路灯坏了,修剪整齐的木槿围着楼房和大树,像黑色的城垣,在楼梯口前形成阴暗的甬道,如同地下陵墓的入口。易萌萌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抬头看树叶层叠的剪影,三楼透出唯一的红色灯光,突然传出女人的咆哮和小孩的啼哭。
易萌萌想象不出有怎样的暴力正在这栋楼里发生?
整整一分钟她站在那里振作精神,然后步入楼梯口。这里至少有三十年积攒下的灰尘,被油烟凝结,被鞋底踏实,像沥青一样漆黑、厚重。楼梯扶手是水泥的,常有小孩子冒险坐上面滑下来,所以很光亮。
易萌萌摸黑走上三楼,那种陈旧、斑驳、封闭走廊的惨景出现了,灯光由一端的尽头照射过来,那边是水池,墙壁经常被水淋到而形成条条污迹,像是从地狱里伸出丛林般的手臂。
灯下站着一个发怒的女人和一个哭泣的小男孩,女人是王副的妻子四姐,她穿着有红、黄菊花的套裙,身材扁得像副门板,眼睛、鼻子和下巴都有阴影,手腕上刺着一个难看的“忍”字。
她注意到突然出现的易萌萌,脸上余怒未消。小男孩是他们的儿子明明,穿着背心和小裤衩,仰着头抽噎,脸上泪花闪闪。
“进来。”王副从旁边门里探出头说。
易萌萌走进去,房间里只开着电视,没开灯;中间是张红色床罩的大床,其它家具也都是去过的式样,墙上有乌兰诺娃、马克西莫娃和皮娜的剧照,也有王副年轻时跳舞的照片。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樟脑球气味。
王副穿着满是铜钱图案、带红边的睡衣,显得更消瘦,他梳洗过的前额和鬓发看起来也更加苍老。手握摇控器坐回原来的床沿上,指指旁边铺毛巾的沙发,易萌萌轻轻地坐上去。
电视里正播报本市一则入室杀人的新闻,直到这则新闻播完,王副才开口说话。“昨天我代表学校去看望姜候了,她父母回来了,打算带她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学校,还有我个人都给予他们家一点点资助。”
“哦……”易萌萌不知道该说什么,动了动身子,沙发内的弹簧发出铮铮声。
“叫你来没别的事,就是告诉你,经学校研究决定把严娇娇和王妮两位同学补充进‘六小天鹅’里来,利用暑假时间训练、排演,让她们两个尽快融入团体,同时表演形式要改进,内容再丰富——没了暑假,你有问题吗?”
易萌萌摇摇头:“没有。”
“很好。”王副丢下摇控器说,“你先帮我传达下去吧,做些团结和安抚的工作,考试一结束,我再正式宣布。”
易萌萌点点头。
“明天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易萌萌笑了笑。
“好,好。”王副也笑起来,“回去休息吧。”
“嗯。”易萌萌站起来走出去,她看着四姐正帮明明洗头的背影,动作粗暴,明明哼哼唧唧地挣扎,让她联想到电影里某个悍妇强行把小男童溺毙在水池中……她忐忑不安地下了楼。
易萌萌先去508宿舍把消息告诉给严娇娇和王妮,她们当然高兴,易萌萌邀请她们明天搬进503宿舍,为表示欢迎和祝贺她们还要请大家吃肯德基。王副交待的她暂且做到这些。回到自己的宿舍,陈珊坐床上正用一把小刀削梨子吃。
“已经确定了,”易萌萌进来说,“严娇娇和王妮加入‘六小天鹅。’”
“是吗?”
易萌萌不禁看一眼陈珊,因为她的反应太过平淡。
“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陈珊说。她似乎很享受吃东西的过程,能将梨子皮连续不断地削下来,最后像艺术品一样一串拿在手里不舍得扔。
“什么?”易萌萌捕捉到陈珊随意的一瞥,看到桌上包砖头的毛巾已经打开了。
“毛巾上有血。”
“那不是血,砖头本来很潮湿,染的。”
“染的?你带着一块砖头干什么?”
“因为……”易萌萌犹豫了一下说,“因为它跟程小欣有关。”
陈珊猛地抬头,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砖头,又把目光移到窗户上。“可她……她摔死在下面的操场上,附近没有砖头啊?”
“我是在凯迪夜总会的地下室里拿的,她就是在那里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易萌萌把椅子转过来坐下说,“我听说姜候疯了后去看过她,在她身上发现一张有拼图和数字的纸,我认为这张纸藏着密码,破译起来也很容易,三张图分别是三本恐怖小说的封面,也分别意指程小欣名字的三个字,而依据数字编码在这三本书里搜索汉字,最后拼出一句话,就是‘惨痛之地,砖石含声’,‘砖’我是弄到一块,但不知道这个‘声’是谁的声?是程小欣还是别人的?是说话声还是哭泣声?抑或是那件事发生时的所有声响?这些我都不知道。”
陈珊一手拿梨一手拿刀,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削了皮的梨子水分很足,竟然往下滴水,白色床单上马上洇开灰色的印子。
她出神地看着这水印子,忽然对所有的事物有种感知,就是它们在瞬间被赋予一种能量,使它们不单纯是无意识的事物,仿佛有了听和看的功能,密切注意着人的活动,有时善意有时却是恶意。
或者,不如说这种感知只是人的心理反应。
总之,陈珊觉得宿舍里的气氛不对了。虽然外面是阴雨天气但室内还是有些燥热,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会不会是一句咒语?”
易萌萌也吃一惊。“怎么会?”
“毕竟程小欣自杀前对我们充满了憎恨。”
易萌萌慢慢把身子在椅背上靠直了,心里像是下了一层雪。
“怎么才能听到?”陈珊用小刀指指砖头。
“我找到一个人,或许他有办法……”
“要我说,最明智的做法是不去管它。”
“我认为他想转移警方的注意力,把王采予命案制造成一个灵异事件。”
“程小欣自杀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不认为他把这两起命案以这种方式联系起来不仅幼稚而且愚蠢吗?”
“也许他很自信毫无破绽。事实上,程小欣自杀事件已经平息,警方又在王采予的案子上没有一点进展。他这么做只是威慑我们,让我们听话且守口如瓶。”
陈珊终于咬了一口梨,满嘴汁水,但因过分专注而停止咀嚼。
“要真是程小欣的咒怨呢?”她口齿不清地说,“为报复我们?”
“我也这么想过……”
她俩的目光碰在一起。程珊嚼动嘴巴,忽然看看手里的梨子,出其不意地把它给扔了,梨子在地上砸出一小滩水,滚到床底下去了。程珊弯腰将嘴里的梨渣吐出来。
“怎么了?”易萌萌大惑不解。
“一股怪味!”陈珊呸呸吐几口,擦着嘴角说,“像阴沟的淤泥。”
易萌萌把脸皱起来,不以为然。
她们看着地上梨子砸出的那一小滩水,怎么看都像一张微笑的脸。
陈珊又开始吃别的零食。睡觉的时她爬到自己的上铺,央求易萌萌把那块砖头包起来放到衣柜里去,但是灯一熄她就溜下来跟易萌萌挤到一张床上,说她害怕。
半夜,艾格米和上官斯琴回来时易萌萌是知道的,她们还说了话。
第二天易萌萌醒来,发现她们都还睡着。她洗漱完毕,坐在书桌前作了一些笔记。到最后时刻才把她们逐个叫醒,抖擞精神迎接今天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