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酉时。
高府庭院内,彩灯高挂,热闹喧哗,十来张八人围坐的大八仙桌摆设开来,桌旁坐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众端盘上菜的丫鬟仆役往来奔走,一盘盘佳肴美味流水价摆上桌面,一盘盘残羹剩汁又纷纷撤下,原来却是高继勋高老爷子正为亲孙女办满月酒。
数日之前,高继勋便广发请柬,盛邀知交好友及昔日朝中同僚,约定今日前往高府参加亲孙女的满月宴。只是在他觥筹交错、开怀纵饮之时,忽然觉得宾客数目有些不妥,而且在座宾客也多是高氏族人或世交亲眷,朝中同僚却相对较少。高继勋登时心中不喜,暗道:“他娘的,俺老高亲自发帖宴客,你们竟敢不来,真个是没将俺老高放在眼里!哼哼,待这几日过去,俺再找你们问个子丑寅卯出来!”他乃是鲁直之人,心中但有心事,面上登时显露出来。
坐在他身旁的则是相交数十载的至交好友韩庆朝。
韩庆朝,乃是北宋另一开国功臣韩令坤之子,今年业已六十余岁,现任崇仪使之职,不过多数时间是在家中休养,每月领份闲俸。
韩庆朝眼见高继勋面色不豫,知他心中所想,随即放下酒杯,道:“高老头儿,你可是觉得今日宾客份量不足,恁地失了面子?”
高继勋撇了撇嘴,道:“他……不错!老夫发了百十张帖子,今日到宴的却不足三成,真是太不给老夫面子啦!”
韩庆朝呵呵一笑,拍了拍高继旭的肩头,道:“高老头儿,非是那些同僚不给你面子,而是……”说着端起杯酒,一饮而尽。
高继勋一皱眉头,道:“有话快说,莫要学那女人家遮遮掩掩!”
韩庆朝也不生气,咂了咂嘴,道:“好酒啊!”而后才道:“高老头儿,我来问你,你那宝贝孙女的满月酒摆在哪日不好?为何偏要放在今日呢?”
高继勋将眼一瞪,道:“笑话!我那孙女便是一个月前的今日降生,你说要我放在哪日摆酒呢?”转念一想,又道:“不对!听你话中之意,今日有何不妥之处么?”
韩庆朝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许久不曾关心政事啦!你可还记得濮王赵允让么?”
高继勋皱起眉头想了一想,道:“当然记得!此人乃是太宗之孙、商王赵元份之子,亦是当今陛下之堂兄!”
韩庆朝一拍大腿,道:“不错!那你可知,同样亦是一个月之前,濮王赵允让亦诞下一子,而今日亦是濮王为其子办满月酒之日!”
高继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必那些同僚多数是往濮王府,为小王子庆贺去了!”
韩庆朝连连颌首,道:“除此无他啊!”
高继勋忽地想起一事,将眼一瞪,道:“你怎地不早说与我知、害我今日失了颜面?”
韩庆朝叹了口气,道:“我亦是昨日方才知晓!听闻那濮王宴请的多是皇室族人,满朝文武之中亦只有当朝执宰等寥寥数人,似你我这等闲职,更是不值一请啊!”
高继勋道:“既然如此,那些朝中同僚为何还要前往濮王府呢?”
韩庆朝望了一眼高继勋,笑道:“你可是老糊涂了?那些臣僚虽未受到濮王邀请,但若真个携礼而去,濮王还能教人将他们赶出来不成?只要濮王受了贺礼,那就算多了一层关系!今后倘若有个三灾六难,也好有个求救的门路呐!”
高继勋正待说话,忽从院外奔进一名仆役,来到高继勋身旁,道:“老爷,老爷,濮王府派人前来贺喜了!”
高继勋与韩庆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高继勋道:“濮王府?”韩庆朝接口道:“来了多少人?”
仆役颌首道:“正是!来了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像是带头的,其余那几个手中捧着礼盒,不知装的什么。”
高继勋忙道:“快快有请!”说着一拍韩庆朝肩头,道:“韩老弟稍坐!”然后直奔前院正厅而来。韩庆朝呵呵一笑,坐了下来,自顾饮酒。
高继勋虽已年过七旬,腿脚却甚是灵便,片刻之后,便已到至前厅,只见厅上站着数人。当中一人身穿锦袍,负手而立,抬眼望着檐下,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身后跟着四名仆役打扮的家丁,每人手中捧着一只礼盒,俱用盖子罩着,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高继勋快步上前,向着那锦袍之人拱手施礼,道:“尊驾可是来自濮王府么?”
那人一见高继勋,登时满面笑容,急忙躬身还礼,道:“在下乃是濮王府教官张筠,受濮王所托,今日登门特为庆贺尊家孙女满月之喜!”
高继勋哈哈一笑,道:“濮王贵为陛下堂兄,天潢贵胄,竟能记得今日外臣家中有喜,实令高某感怀不已!张教官快请上座!”
张筠也不推辞,落座之后,自有丫鬟奉上香茗。
张筠即令四名仆役奉上贺礼,原来却是一串嵌金镶玉的长命锁、一副晶莹剔透的翡翠镯、一片精研打磨的白玉瓦、最后则是一组质朴的桃木挂饰,意在驱邪纳福,为幼儿带来庇护。
这四件贺礼既不特别贵重,但也绝不寒伧,既与今日高家孙女满月之喜相合,又与两家平素往来关系亲疏相符,端的是费了一番心思。
高继勋一见之下,登时对那濮王赵允让大生好感,道:“说来惭愧,高某深居简出、不问外事,竟然不知濮王殿下也诞下一位王子,竟与我家丫头同一生日!高某还未登门道贺,不想却蒙濮王殿下先行过府,倒教高某受之有愧了!”
张筠笑道:“濮王殿下为避嫌隙,一向不与朝中大臣来往,便连皇帝陛下也都赞赏有加!今日听闻高府亦在办满月宴,方始得知尊府小姐竟与我家小王子同年同月同日生,濮王殿下甚是奇异,故而特命在下过府相贺!”
高继勋道:“素闻濮王殿下秉性仁厚、外庄内宽,只是我等外臣无缘拜见,今日有幸,竟借小辈之喜方始往来,真是高某之幸哪!
张筠摆了摆手,笑道:“高大人忒客气了!濮王殿下对于我朝老臣宿将一向倾慕有加,只是与高大人一样,一向深居简出,少与朝臣往来罢了!”说罢抿了一口香茶,站起身来,道:“王府那边正在饮宴之间,还有许多事务尚需处置,在下告辞了!”
高继勋忙起身道:“张教官既已入府,该当喝杯喜酒再走不迟啊!”
张筠笑道:“王府之中尚有事务处置,若是喝得醉了,回去岂不惹得濮王不喜?呵呵,还是改日闲时再至府上讨杯酒吃吧!”
高继勋亦笑道:“既是王府有事,高某也不敢强留!请张教官回见濮王殿下之时,权代高某问安致谢,他日高某自当登门拜见!”
张筠呵呵一笑,道:“好说,好说!”说罢,将手一拱,道:“告辞,告辞!”
高继勋亲自将张筠等人送至大门,双方拱手作别。
高继勋目送张筠等人离去,暗道:“此人身为王府教官,行止既无官架,言谈又且得体,端的是个人才!那濮王赵允让想必亦非寻常人物呐!”而后回转后厅,却见韩庆朝依旧不紧不慢地品着美酒,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边一位高氏族人闲聊。
高继勋坐了下来,先仰脖喝了一盅酒,道:“韩老弟,你说濮王无缘无故地为我家丫头庆贺满月,又送来贺礼,究竟是何用意?难不成是为了订娃娃亲么?”
韩庆朝瞥了高继勋一眼,道:“也许濮王并无任何用意,只是你这个老家伙在此枉费心思、暗自猜度呢?”
高继勋摇了摇头,道:“不像,不像!濮王一向少与朝中大臣交往,便是那些尚书、侍郎也都不甚往来,今日为何会主动与我高家扯上关系呢?”
韩庆朝叹了口气,道:“你真的很想知道么?”
高继勋道:“那是自然!你若知晓,快说便是!”
韩庆朝喝了杯酒,缓缓言道:“以我之见,濮王想必原本也不知道高府今日有喜,定是前往王府庆贺的哪位臣僚说了出来,濮王眼见满朝文武十之六七俱到王府庆贺,而高府必定宾客不足,以你身为武将的脾性,定然心中有所怨怼,故而派遣属下前来高府贺喜,一是敉平你胸中不平之气,二是代那些未到高府的臣僚向你还个颜面,免得两家生了嫌隙,以后不好相处!”
高继勋皱着眉头想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一竖拇指,道:“韩老弟果然厉害,来来来,你我共饮一杯!”说罢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高遵甫走了过来,道:“父亲,冠名之礼已到,还请父亲为小女赐名!”
高继勋捋了捋胡须,又望了望韩庆朝,眼珠转了半晌,道:“拿纸笔来!”
高遵甫急忙铺开纸笔,高继勋接笔在手,笔走龙蛇地写下一串字来,而后将笔一放,喜孜孜地道:“好啦!”
高遵甫、韩庆朝及其他宾客一同凑上前来,只见纸上写着八个大字:
“大名高娆,小字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