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融第二日一早,便公事出了驿所。东陵玙璠劝他带上世子妃,以更显世子亲民之心。可他思虑再三,想起她昨晚失落流泪的样子,终是否定了东陵玙璠的提议,留她在驿所休息,独自去会场。
东陵叆在窗前坐了一晚,由天黑到天明,眼都不曾眨过。所以他离去的身影,也不可错过的落进了她的眼里。她抑制住心中的难过,抑制住想要叫他的冲动,嘴唇忍得被咬出一道血印。肃鸢端早饭进来时,见她笔挺地坐着,浑身凄凉之气,心中惊惶,立刻过来劝她。
可她哪里听得进?只是精神恍惚,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她想,自己始终是过不了那道坎吧——他对自己好时,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他攻心计时,便又抑制不住地剜心之痛……这道病症,到底有没有解药?——她弯身下来,眼泪还未落下,胸中却忽然一热,喉头一涌,将昨日吃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肃鸢吓得急忙拿了热毛巾来替她擦干净,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招呼外头伺候的丫头进来清扫。等她缓了些过来,便扶着她到床上坐下,劝她进些粥。
可东陵叆却依旧倔强,什么都不肯吃。
管文肃鸢无奈,放了碗,不再劝。她知道,心结不解,哪里食可下咽。她想了想,等下人们都退下了,在东陵叆的腿旁蹲下,握住她冰凉的双手,道:“世子妃可否听奴婢几句话?”
东陵叆不答言,也不看她,却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管文肃鸢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心微微一沉,却还是道:“不管您爱不爱听,奴婢这几句话,都是要说的——奴婢来此,确确实实是奉了王后娘娘的命令不错,但,奴婢绝没有掺入您与世子之间的意思。奴婢与殿下,虽自小一同长大,但绝无儿女私情。奴婢之所以奉命前来,是因为十年前,奴婢家逢巨变,家破人亡,若非王后出手相救,恐怕奴婢与家父都将命丧奸人之手——”话一到此,肃鸢的声音有些哽噎,但还是坚持说道,“所以奴婢答应王后,不为其他,只为报恩。王后虽有意,但奴婢绝无此心——请世子妃相信奴婢——”
东陵叆这才正视她的脸,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心中不忍,说来,这个管文肃鸢并无过错,反而是自己,因为她的容貌、她的气质、她与世子的亲昵,而心胸狭窄、小心眼地吃她的醋……想来想去,东陵叆心虚愧疚起来,伸手扶起管文肃鸢,有些不好意思道:“你、你都知道了……?”
肃鸢见她态度转变,也破涕为笑,道:“世子妃小孩性子,什么都写在脸上,奴婢怎么会不知道呢……”
“……”东陵叆愈发尴尬,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肃鸢又接着道:“世子妃既相信了奴婢的为人,奴婢便还有下面的话要劝说——”
东陵叆点点头,“你说。”
“昨晚奴婢见世子妃站在世子房门前落泪,原因奴婢或许猜到几分……世子妃与世子之姻亲,是政治因素使然,可世子妃作为女子,必然希望夫婿一心一意珍爱自己,希望所嫁之人以真心相待,对不对……?”
东陵叆不出声,但眼神已经肯定了肃鸢的猜想。
她便继续道:“可您不能否认的是——那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世子,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与希望,举动重要,决不可只按自己的心意行事……无论世子作出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若伤到您,必也不是他心中所望——您既是世子妃,便要有体谅之心,若爱他,便要连带着他世子的身份也同爱……奴婢想,您在决定嫁世子之前,就应该有了这样的觉悟,对不对……?所以,不要再伤心,也不要再折腾自己了,您是世子妃,辅佐世子是您的责任也是您的幸福、而不是痛苦,对不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闪着诚挚而热烈的光,而言语中的恳切有理、语气中的循循善诱,更让东陵叆隐隐地从她身上看到思锄的影子。虽年龄与自己相仿,可她,似乎已装载了这人情世故的大半江山,所以指点挥洒,游刃有余。
她在她面前,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冷淡,握住她的手,就像握住了思锄的手,令她觉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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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叆乖乖吃完了午饭,温融还没有回来,也没有遣人回来报他何时回。东陵叆午睡也不安稳,索性起身叫了肃鸢,要去温融那里看一看。
她也不愿惊动其他人,只带肃鸢一个,骑了马就走。这马不是她的惊儿,她骑起来总觉得不顺手。肃鸢却老道,马技娴熟。两人折腾一阵,又问路又打听,费了快一个时辰还没到会场,却在半途遇见对面而来的诸葛良迎,东陵叆连忙一夹马肚冲上去拦他,可那马欺生,若不是诸葛良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缰绳,东陵叆恐怕就要摔个狗吃屎了。
“世……夫人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东陵叆还惊魂未定,诸葛良迎便斥问道。这个人,从来就没把她当作世子妃过!东陵叆受不了他的口气,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跟在自己后面的管文肃鸢:“睁大你的牛眼看清楚、本郡主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诸葛良迎向后看了一眼,松开东陵叆马的缰绳,道,“管文姑娘也随着夫人闹。”语气虽也是责怪,但相比对东陵叆的态度,这个已经算是上宾待遇了!
东陵叆翻了个大白眼,懒得再和他多说,驾马就要走。诸葛良迎却又一把拽住她的马缰,那马儿一声嘶鸣,吓得东陵叆差点落马。东陵叆死命地抓住马鬃,咬牙切齿地冲诸葛良迎吼道:“诸葛牛!你干什么?!”
“……”诸葛良迎似乎对这个称呼适应不过来,脸黑了一阵,冷冷道,“殿下不在会场。”
东陵叆慢慢地坐直:“那在哪儿——?对了!你不是他的贴身护卫吗?你怎么没跟他在一起?!”
“管文姑娘,带着夫人跟在下走。”诸葛良迎却对她视若无睹,对管文肃鸢道。
“诸——葛——”
“夫人。”东陵叆已经气得要生吃了诸葛良迎,肃鸢却忽然上前来,打断她道,“诸葛队长做事应有他的道理,就乖乖跟他走好不好?”
“……”这该死的跟思锄一模一样的口气!东陵叆咬了咬唇,她怎么可能不听思锄的话嘛!于是跟上诸葛良迎,看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下马处是一网约两百丈见方的花圃,紫色嫣然,如烟如雾。东陵叆目光落在那一方花圃上,再挪不开。这便是……他所说的“芍安堇眠”吗……?竟然……美成这样……六月底的阳光虽盛,但眼前之景,却令人心旷神怡,令人忘却暑热。她正痴痴沉溺,却恍惚看见远处有蝴蝶飘舞,再细看时,竟不是自己幻觉,那蝶群起舞流窜,在这一片紫色烟雾中,似洒下荧光粉末,阳光下,闪烁如湖面银光;而远处,那紫色带着荧光由深入浅,一层一层地****在阳光下,虚幻氤氲地与远山相连……
她震惊得哑口无言,果真、这景象果真、胜过西山萤火之舞……不、不是胜过——而是、而是毫不雷同的两种美,一样柔和温腻、令人沉醉不已,一样明亮清晰、令人心神向往……
“好看吗……?”他忽然出现在她身旁,低头看她,眼神似这紫色般温润柔腻得一塌糊涂。
温融……她抬头看他,沉溺在他的眼神,心中却不知为何一直念着他的名。温融。“温融……”她失神,伸手抚上他的脸时,竟脱口。
他微怔,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他的名字——含在舌尖,化在嘴里,似乎千般不舍。他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稍稍俯身,接着问她:“喜欢吗……?”
她好像回了点神,看见他凑过来的面孔,脸色微红,点了点头。却又歪头问:“可是、你不是说、堇眠的花期已经过了吗?”
他只是笑,揽过她,静静看这一片风景。
管文肃鸢在养花农的木屋下,看着这对鸳鸯眷侣,又抬头看看刺眼的午时阳光,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避入了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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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肚子饿得叫起来,东陵叆可能可以再多坐两个时辰,坐到堇眠花闭,坐到月上梢头,只要他还在身边。她嚷着要吃东西,饥肠辘辘地趴在他身上,弄得他发笑。
他说回驿所,她又不,说在街上吃,吃湲咸的味道。温融无法,便吩咐近侍远远跟着,不准打扰。
可二人回到内城时,天色已黑,城内各酒楼都已打烊歇业。东陵叆却不在乎,拉了温融找一处小摊坐下,招呼老板下两碗面。
这样当街吃东西,温融还是出生以来头一次。他坐在这一尺来高的小板凳上,看着桌上积的一层厚厚的油脂,脸上充满了尴尬。可东陵叆看着他无所适从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他们这种冠冕堂皇的人,总是规矩多道理多,要他们下凡一次,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他如是,东陵玙璠亦如是。他呢,生来就是高高在上叫人拜的,而那条鱼呢,就是夫子文章钳制下的小傀儡。她都替他们累。“所以啊,偶尔下凡走一遭,于身心都有益啊——”她笑着道,恶作剧地抓住他的手故意摁在了油腻的桌子上。
温融简直是一哆嗦,可抬头看见晚风中笑靥如花的她,感受着她手掌心的柔软,他便也不计较不反抗了。
可诸葛良迎站在不远处却受不了了,面端上来时,他便终于按捺不住,抗命冲了上去,道:“少爷、外头的东西不可以随便吃——”
东陵叆白了他一眼,不等温融反应,端起面汤就喝了一口,然后挑眉对诸葛良迎道:“现在可以吃了吧?”
“你……!”诸葛良迎语塞,脸纠结成一团。
温融看着噎得说不出话的良迎,又记起他们二人的“宿怨”,不禁好笑,接过东陵叆递过来的筷子,吃起面来。
东陵叆冲他做了个鬼脸,也埋头吃面。
诸葛良迎气得握紧了拳——世子从前哪会如此不把他的进言当一回事!哪会不把自己的安危当一回事!昨晚才到驿所便将他支开去弄什么堇眠花蜜,会场密见仕子时竟也不让他在旁护卫、却让他去花圃督促花农!可到头来、却只是为了让这个世子妃看什么堇眠蝶舞!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妃子一笑,他出水国的王世子殿下,为了这位世子妃、也算是用尽心思了!他愤愤不平,转身退到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