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过,温融又开始繁忙起来,像宫里内河湍湍流着的河水,少有停歇的时候。他每日清早出宫,经常半夜才回宫门,留着的饭也少有吃的时候。这样一下来,人果然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偶尔抱我,骨头都硌得我疼。
可他内忧外患一大堆,我就算劝也劝不住。
只好交代永牧提点着他吃饭,再定时叫宫人去给他送炖好的汤,期望他多少能喝一些,不然身子如何挨得住。
我这头的事情也不少,年关过后,君上的身子忽然不好,母后照顾之余宫里的事情不好分身,于是将大权交予我,叫箫姑姑和肃鸢在旁帮我。我这才算是第一次亲自掌权六宫,理事听话。好在君上的六宫并不丰裕,除了王后,再就是几个当年君上还是世子时伺候过的侍婢,没有其他妃子,所以我做起事来并无掣肘,特别麻烦的也不多,纵有她们闹起来的时候,我也可用世子妃的身份压制。
但要学的东西还是很多,宫中的规矩、规制、各人排行,内侍局的买卖账单、进货出货,宫人们的擢升考试、提拔贬斥,等等这些,都是需要请我的行宫册和雏凤印来处理的,我从前玩耍惯了,突然到这些认真的事情上头来还有些不适应,但一想那些册子折子上都是要盖我的印的,便不敢再疏忽乱来,用心地听办每一件事。
这段时间里头,因为许多事情需要肃鸢来教我,所以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很多,我又像回到了从前跟她要好时的感觉,开始分外倚重她起来。虽然思锄在无人时总提醒我对她不要太放心,但我也是有自己的感觉的,觉得肃鸢不是个兴风作浪的人,思锄的敏感,只是因为太过紧张我而已。
张御医每日也还是固定来请脉,在他的调理下,我的身子的确好了不少,最初那样易疲惫易困乏的症状逐渐轻了些,人的精神也愈发好了。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宫中又被一件大事撩翻了天——君上驾崩了。
这半年里,我每日都去成阳殿瞧他,好好的人,说病就病了。御医说,大抵是年关晚上独自出去受了疾寒的缘故,人年岁一大,就容易病寒入体,再想清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母后自然是最着急君上病情的,她总认为是年关晚上去了姜华妃故处染了邪的缘故,于是召清安殿的和尚道士们驱邪敝鬼,可多日过去,哪怕日日诵经天天摆坛,都没有任何起色。
该来的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再挽留也是徒然。六月初九的晚上,君上终于还是撒手而去。那日星光灿烂,我正在殿外的亭子里摆了桌案祭祀亡父母,忽然听见震天般的丧钟声,领头的内侍们各宫各门急切地奔走着,哭丧着声音说王驾崩了。
我大略也想过君上挨不过许多天,但总想着,不会这么快,不会这么快吧。去年婚宴上他大口喝酒的模样,西山狩猎时他老当益壮的风度,与温融斗气时那铁一般的肃颜……顿时都像一幅一幅的画面,摆在我的面前。
去年冬天去替温融求情,他虽然生气,但也体贴地问我:世子妃怎么来了。他病后我去瞧他,他仍是这句话:世子妃怎么来了?哪怕是病得糊涂了,总也还认得出我的面孔来,有时发脾气不肯吃药,也是我喂他才啃喝下去。
总以为,这天不会这样快。好歹,再多给一些时间让我把他当作自己真正的父亲来奉养。可就是这样措手不及,就是这样,来不及。
我即刻放下手中的事情,步辇也不要,由思锄和肃鸢陪着立刻往成阳殿赶。
到时里头已是哭声震天,奴才们跪了一地。我本该吩咐打理事情,治丧管事,可我想着母后的痛苦,便什么也顾不上,闷头闷脑地就冲进了内殿,那里依旧是药香扑鼻,烛火暗暗的,好像一切都没有变的样子。母后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眼泪也没有,整个人像灵魂出了窍。
我跪到她身旁,想要安抚她,却一个字未说,眼泪先流了下来。也不敢看床上躺着的君上,没来由的恐惧,他是我成人懂事以来,第一个这样活生生从我身边离去的人。又不禁想到爷爷,便哭得更凶,止也止不住,最后哭倒在了母后的双膝上。
母后依旧冷静得令人害怕,我听不见她的哭声,甚至是抽泣都没有,她温柔地用手抚摸着我的头顶,静静地,静静地,被湮没在这满屋的哭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