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我起身穿衣漱口,却不见思锄,只有蔻生领着一众人在伺候,我问她思锄呢,她却也不知道,说一早起来就不见她。
我正疑惑,就见思锄从外头进来,手中端着一盘点心,见我起来了,忙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旁的宫人,过来伺候我。我问她:“这么早,你从哪里过来?”
她朝那盘点心努努嘴:“王后一早召我过去,交代些照顾您的话,又赏了一盘应节气的点心下来给您。”
“原来是这样。”我稍微放了心,如今也不知怎么,丝毫离不得思锄,从前也不曾这样过。
待到梳洗完了,温融正好从外头进来,如今王袍着神,好不端正威武。他人却没有什么精神,过来扶我时说话声音也弱。
“今日又是一天的忙碌,你身子还好不好?撑不撑得下去?”他问我,眼窝深深的,像是没睡好。
我心中不忍,眼眶顿时就湿了,我勉强忍住哭意,对他摆摆头:“我没有事。”想了想,还是问了他,“倒是你,脸色这样差,要不要把祭拜的事往后推推?”
听我这样问,他似是动容,握住我的手紧了紧,说没事。然后扶着我,出了寝殿。
祭祀拜天这些事,自嫁进王宫来前前后后也经历过了几次,到如今,竟比大婚之时的自己更耐得磨耐得烦些,顶着烈日与沉重的头饰,一天却也这样撑了下来。
回到宫里时,寝殿里早已摆上了一大盆冰块在外屋,温融说我有身子不能喝降暑的药,就借着冰块的凉气解解暑,等晚上天凉了,再叫人撤走。
他一直在我屋里坐到深夜才走,哪怕我背对着他睡着一声不吭,他也就那样坐在那里。我多想劝他回去睡下,他现在是一国之主了,每天等着他办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这样少眠多思,人会垮的。
可是,可是就是说不出口。我背着他流着泪把嘴唇都咬破了,也说不出过分关心他的话。因为我心里明白,有一就有二,若开了第一次禁,往后就更管不住自己的心思,会由着自己的心意流露,由着许多未解之事就这样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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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便是搬宫之事,温融要从东宫搬出,入住成阳殿,母后则要从藤青宫搬出,转到太后居所孔雀楼,而我作为准王后,则要待册封之后才能搬入藤青宫,所以依旧在东宫住。
于是东宫便只剩下了我和肃鸢,她亦未册封,所以也在东宫住。
对于肃鸢,我的成见早已放下了许多,如今心如止水,就更不必说,对她并无任何敌意。她似乎也乐意亲近我,闲时总来我屋里说话,她道从前不来是碍于温融在此,来了怕扰我二人兴致,也怕我多心,现在温融搬了宫,她便更自在些,又见我终日愁眉不展,所以常来给我解解闷。
我其实很感谢她仍旧把我当做朋友,虽然我们之间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我气过她恼过她埋怨过她,但她始终不离弃与我的这份情谊,我是最感动的。
温涟破宫之时,她为求救兵差点命丧殷赞之手,我是替温融感激她的。虽然她始终不承认对温融的感情,但,那份情谊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如今没有吃醋的心情,却只是感激她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爱那个我爱的男人。还有她的父亲管文仲鞠,原本心如死灰悬官十年,若不是为了温融,也不会再踏进这趟浑水中来,况且,当日若不是他纵横捭阖谋智过人,现在可能就是另一片天下。
所以,对于肃鸢,我情愿放下所有成见,好好地与她相处。思锄虽然有她自己的看法,但夺位之事过后,她似乎对肃鸢的芥蒂之心也轻了些。她本就最担心肃鸢与我争抢温融,可事到如今,肃鸢从未做出过任何出格之事,她的道理也渐渐站不稳脚,也就不再多劝我了。
搬宫之后的温融国事之余也会过来看我,但这种时候毕竟很少,他毕竟是国主,天下大小事他都要一目览之,哪里再像从前做世子时自在自由,权力是把利刃,却也是一把枷锁。
所以我日日除了给太后请安就是和肃鸢思锄她们养养花修修草,天气好时看宫女们放放风筝,扑扑蝴蝶,笑笑乐乐的一天也就过了。
这日,肃鸢思锄她们领着宫女们去采花了,我一人猫在后亭里看书,那里偏僻清净,没有旁人来烦。忽然从后宫墙那里翻进来一个影子,我还未叫出声,人就蜻蜓点水般地飞到了我面前,点住了我的穴道。
他浑身夜行服,又蒙着面,我根本瞧不出来是谁,但却又觉得身形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等他揭了蒙面,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西秀!
我不禁一惊,温涟已经下狱,所属势力被清得一丝不留,她怎么还在这里?!她怎么还能够安然无恙地在这里?她若偷活,不是应该赶紧远远地离开吗?
她却很恭敬,从前对我从未有过的恭敬。对我行了礼,对我道:“世子妃要是答应不叫,西秀就解开您。”
我点点头,她也不多心,竟真的解开了我。
我急对她道:“你快走吧!我当没见过你。”
她却不疾不徐地笑起来:“西秀若是要偷生活命的,还费这个周折干什么?”
我不解:“那你来干什么?”难道我这里还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
她不答我,却忽然跪倒在了地,对着我拜了一拜,我惊诧,连忙扶她起来,她却固执,死都不肯。
我晓得她的来意了,她一心为温涟,此次冒险前来,恐怕是要我帮温涟一把。
我便照直对她道:“你若是费心思让我帮温涟,我恐怕做不到……”
她眼神蓦地就一冷:“公子为了世子妃做了那么多事、牺牲了那么多,今日沦为阶下囚也皆因世子妃,世子妃就一句’做不到’就想撇清关系吗?!”
我无言以对,她每一句都正中我心,像飞速射来的一支支利箭。我自然知道我对不起温涟,我利用了他对我的信任,对我的感情,我这一生都负他,可是……可是我更不能背叛温融啊……
我执意拉起西秀来,诚诚恳恳地对她道:“西秀,我知道你怨我、恨我,若不是为了温涟,你就算有把刀搁在脖子上也不会跪我。可是你听我说,温涟现在好好儿地被关在西冷宫里,好好儿的,没有人会对他怎么样,你又何必多生事端呢……?”
“好好儿的?!哈!”西秀突然冷笑起来,打掉我扶着她的手,“世子妃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当真天真到以为世子会放过公子吗?!为君王者,怎可容他人偷酣塌下?!当日若是公子胜,世子之命定当不保,如今情况,世子妃凭何肯定世子不会对公子动手?!”
凭何肯定……这一句又问到我的狠处。我的确不能肯定,见过厮杀,见过争夺,见过尸横遍野之后,我真的不能肯定拿一切赌来王位的温融会放过温涟……可——爷爷在他们的争夺中成为牺牲品,若温涟再次出山,今后又会是如何一番历史的倒流、又会有多少人成为他们争夺的牺牲品呢……不可以,也不可以……
我想得头痛起来,我知道,这是耳鸣的前兆。我近来耳鸣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最难过的时候,眼冒星光,旁人说话的声音一丝一毫也听不见。
可现在我不能乱。我往后伸手,摸到了桌椅,缓缓地坐下,平复了些,才又对西秀道:“西秀,我答应你,只要我在,我一定保温涟平安,可放走温涟,此事绝对不可。我嫡亲爷爷已经为了这王位之争丢掉了性命,我不想龙虎之争再来一次,祸及国家,祸及平民……希望你能……”
“世子妃是认为公子杀死了东陵郡爷所以不肯相救吗?!”
“我不是因此之故才……”
“郡爷根本并非死在我军之手!当时情况虽乱,但从箭射出的方向和郡爷伤口的成像可以看出,那一箭绝对不是我军射出的!”
“……你……你说什么……?”
“世子妃!”我还沉浸在她上一句话中,她却忽然又扑通一声跪在了我脚边,声音哽咽着对我道,“西秀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您帮忙的!姜华文公如今败走伊南,公子势力又被清除殆尽,西秀真是没辙了,真是没辙了——公子不可以死,公子不可以死啊——世子妃,求求您,求求您了,公子夺位,并不是因他贪权贪名,却是有他因的啊,世子妃如果念及公子对您的一片痴情,可否听西秀讲一个故事,如果听完世子妃仍是不肯相救,西秀便不再求!”
她说完这一席话,已是泪流满面,温涟之于她,恐怕不仅仅是主仆之情罢。
我又不是铁打的心肠,亦是两面为难,这些日子,温涟的声音面孔也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睡梦中、回忆中,扰得我片刻都无法安宁。
但我心里头清楚,无论她说出何话,我都不可能背叛温融去救温涟,我可以我的性命去保温涟,但就是不可背叛温融。
可我想起来那日温涟扼着母后说的那番话,却又不禁想求个答案,便扶起她来,对她道:“好,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