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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百年、千载、万古愁

雪落无声,倾天覆地。然而这倾天覆地的雪势却盖不住天地间另一股寂言无声的力量。

这力量来自于风雪中神情冷峻、蓦然肃立的军队。黑压压的军队,依番号次序列队平原旷野,整装待发。冷兵器反射森寒的光,连成一片绵延耀眼的光泽,夺目得仿佛没有尽头,与年轻剽悍的勇士相互辉映,翻滚成中原大地上波涛汹涌的暗潮,俨然有吞噬天地的气势,撼人心魄。

高肃就在这暗潮的最前方。他一身戎装,银盔银甲,唯一不变的是脸上的修罗面具,却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不败战神。

战神?高纬心中冷笑,看飞雪溶化在手中的壮行酒中,无声无息,眼中凉意更甚。

“皇兄,”他举杯,“风烈雪紧,实在不是个出征的好日子,可是朕想凭皇兄的本事,风雪又何惧哉?皇兄定能踏平凶险,凯旋而还,是吧。”

这是君主在为军队壮行,没有豪言壮语,只见其眉梢眼角的闲散与凉薄。

高肃不甚在意,他的眼神甚至比高纬更冷——请战表还没送上去,高纬已迫不及待地遣他出征,还在这风雪交加行军艰难的时间,其用意何在,彼此心知肚明。

只是他并不点破,也不打算抗命。他且举杯,面具下,唇形微微勾起,一字一顿道:“高肃定不负皇上所托。”

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抬手,缶乐铿锵,那是出征的信号,助威,送行。

剽悍的士兵看不到天子与主帅之间的暗潮涌动,只在这样的乐声中豪情万丈,踏上征程。

“既然牵挂,为何不上前相送?”

躲在暗处的刘一不防身后有人,吓了一跳,转身,又见白马青衫的男子,衣袂飘飘,笑容温润,仿佛御雪而来。

“天策先生?”她微愣,没想到还能再见这个奇异的男子,只是心中已难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刘一的神情落入南宫博眼中,不惊轻尘。如水深邃的目光看着高肃的军队渐行渐远,只有冰雪的倒影,“不怕一次擦肩,便成永别?”

刘一的眼中有叹息的味道,“你不是告诉我‘诸事随缘,莫予强求’吗?”

“你如今学会了?”

“是无能为力了。”

南宫博的目光落回她脸上,多了一些专注,“你看起来不太好。”

“是很糟……”

话音没落,眼泪先落了下来,在这个可以轻易洞悉一切的男人面前,实在没有必要忍得那么辛苦。

南宫博下马,来到她面前,抬手,轻抵在她额前,琥珀似的眸子中有光变幻莫测。

半晌,他放下手,清雅依旧,笑容却渐渐隐退,“你的时间不多了。凶神之泪的力量消失了,无法再将你的灵魂禁锢在斛律妍的身体内,所以……你的灵魂在慢慢消散。”

“就是说……我要死了,是吗?”

刘一惊讶于自己的平静,水雾蒙蒙的眼睛望着远方,只折射出一片光怪陆离的颜色,好像她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现在,不过是梦要醒了。

南宫博看着她,他一向不是个有太多表情的人,除了那遥远淡漠的笑容。

“抱歉,不能帮你什么。”

刘一缥缈地笑。一个月前,她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南宫博,求他帮自己回去;会愤怒地指责南宫博“你是一个连自己都不能救赎的人,我又怎么可能指望你来救别人”。可是现在,她只会缥缈地笑,像春日迟迟的午后,安静而疲惫。

“你说得对,诸事随缘,莫予强求。因为那份强求其实已有意无意践踏了别人的生命……就像一个人的自我救赎,却不可避免地毁灭了另一个人……所以,你不必帮我什么。”

她微笑告别,泪痕已干,月露白静静地跟在身后。

南宫博看着她的背影——游魂似的背影。他笑,从不代表快乐,就像她超然生死,却不代表真的看破。那只是迷失,迷失在生与死、去与留之间——因为无望。

“刘一,如果我说是我错了,我开始相信‘顺其自然,稍加努力’才是天地生存的法则,你愿不愿意再相信自己一次?”

雪,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弥漫在天地间。

刘一踩在及膝的雪里,听着树枝不堪雪重清脆的折断声,忽然生出某种错觉,这帝都会不会要被这雪压垮了?

长廊走过两个侍卫,没注意站在院中松树下的刘一,小声议论:“这雪下了足有小半月吧?”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下得人心惶惶的。”

“有人说老天爷发怒了,这雪有怨气,要倾天覆地,改朝换代……”

“呀,你别胡说!”

一个人慌忙打断同伴的话,两人紧张地看看四周,刘一把自己藏在树后。

先前说话的又开口,只是声音更小:“我没胡说,你没听说吗?斛律子珩将军受伤了,洛阳快守不住了,援军要是再不到,一旦被周军攻下洛阳,帝都就岌岌可危。”

另一个叹气,“这雪下得太大,王爷大军被困邙阪,寸步难行,与洛阳城遥遥相望,却无技可施。”

“兰陵王与斛律子珩将军是我朝最厉害的将领,攻城拔寨,无坚不摧,却难敌这场蹊跷的雪,难道是天意……”

两人越走越远,终于什么也听不清了,刘一依然站在树后,眼中有郁郁之色。

十天前,南宫博对她说抱歉,说不能帮她什么,可是他再一次把自己的血点入她的眉心,封印渐渐飞散的灵魂。他再一次救了她,虽然只是个拖延时间的办法。

他对她有期待吗?所以他说“我开始相信‘顺其自然,稍加努力’才是天地生存的法则,你愿不愿意再相信自己一次”?

相信自己?不,天策先生,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了。我曾经那么肯定高肃此行马到成功,因为史书记载他奇兵天降,助斛律子珩洛阳大捷,一战而彪炳史册。可是现在,一场倾天大雪令兰陵大军被困邙阪,寸步难行,命悬一线——史册没有这样的记载,是不是历史因我这个异时空的闯入而改变?那么,结局呢?

“斛律妍小姐——斛律妍小姐——”

呼唤声让刘一从树后转了出来,见秦钺匆匆而来——高肃出征,留下秦钺等几名高手保护她的安全。

“我在这儿,什么事?”

秦钺没想到这么冷的天,这位大小姐居然站在雪里,不过也顾不得多问了,上前回禀:“宫里的李德辅公公求见,说有要紧事。”

“他?”

刘一一愣,想不通除了传旨,李德辅会有什么要紧事见她,不过她还是随着秦钺来到前厅。

李德辅见了刘一,顾不上行礼,一脸仓惶焦急之色,“斛律妍小姐……”

下面的话却又不说了,满口话含在嘴里。

刘一看看四周,“都是王爷的亲信,公公有话明言。”

李德辅顿足,“小姐,你处境不妙,赶快离开帝都吧。去邙阪找兰陵王,或者去洛阳找斛律子珩将军,虽然凶险,总好过在帝都坐以待毙。”

刘一愣了,“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李德辅急得叹气,“奴才要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好了,偏偏就偷听得苍黎大人和皇上说的只言片语,说什么小姐是凶灵,还说洛阳被困、大雪连绵就是凶灵作祟,还说要斩妖除邪!”

刘一吸了口气,不是害怕,而是了然。想到那个死神似的男人,她甚至想笑,“真是如影随形,在我快把你忘了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哎哟,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李德辅看来是真急了,“赶快连夜逃吧,过两天就是祭祀大典,苍黎说要在大典上让天来诛邪。”

秦钺也变了脸色,他可没忘兰陵王出征前千叮万嘱,要他不惜一切代价保障斛律妍安全。

“小姐……”

刘一一摆手,盯着李德辅,“公公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李德辅叹息着笑,“因为你和我第一眼见到的舞澈一样,活得像个人,有梦想,有希望,有同情心,有爱……就像照进地狱的阳光。”

风雪交加,行人寂寥,帝都城门却重兵把手。

秦钺拦住刘一,“小姐,看起来不太对劲。”

刘一也看着城门处的官兵对来往行人严加盘查,勒住马,“看来苍黎已经防备了,他要把我困在这座城中,一直到祭祀大典。”

秦钺看了看刘一身旁的几名护卫,“凭我们几个人的功夫,再加上月露白超然脚力,可以护小姐冲出城去。”

刘一想了想,“太危险了,苍黎的力量深不可测,惊动了他,咱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或许咱们可以找个帮手。”

“谁?”

“天策先生南宫博。”

“南宫博?”秦钺皱眉,“那个人冷冰冰的,怎么会帮咱们?”

刘一其实也没多大把握,“试试吧。”

他让她相信自己,那么,她就问问他,在这生死关头,实力悬殊,她怎么才能相信自己。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

刘一一干人来到南宫博的府邸,只看到人去楼空。说是府邸,其实不过是寻常院落,像南宫博一般清雅写意,如今却遍布灰尘。

刘一的手指划过桌面,擦出一道清晰的痕迹,她怅然地笑,“你先告诉我‘诸事随缘,莫予强求’,然后又说自己错了,‘顺其自然,稍加努力’才是天地生存的法则。你让我不知何去何从,自己却一走了之,这就是为后世称道的天策先生吗?”

秦钺赌气地踢了一下凳子,“小姐根本不该信那个阴阳怪气的人。”

刘一叹了口气,心中最后一线希望断了,脑子倒灵光了,“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秦钺等人来了精神,“赶在天黑关城门前,咱们冲出去。”

“那是最笨的法子。”刘一瞥了他们一眼,沉吟道,“能蒙混出关最好了。”

“蒙混出关?”

“他们要拦的是斛律妍,那我只要改变现在的样子,不就可以出去了。”

“易容?”

“聪明。”

刘一说变就变,从南宫博家中翻出衣服帽子,又剪下头发做成胡子粘在脸上,不消片刻,就从一个明媚娇艳的女孩儿变成羽扇纶巾的中年文士,看得秦钺众人目瞪口呆。

“没想到斛律妍小姐还是易容高手。”

“这算什么呀?”刘一有小小的得意,“可不是我吹牛,我化妆的本事那不是盖的,当初我得过大奖,我……”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这些话她曾经对一个女孩儿说过,还答应她给她化个梦幻效果,绝对电死一大票人。只是,那是多久以前呢,怎么好像有几生几世了?

“我什么呀?”秦钺见她没了下文,忍不住催促,都是年轻人,他们可充满了好奇心。

刘一却没了吹牛的心情,“我是说,天快黑了,再晚就关城门了,还不快走!”

天擦黑的时候,众人来到帝都的朱雀门。行人越发稀少,守门的士兵神情有些懈怠。这风雪交加的寒冷天气,谁都盼着城门落锁的一刻,好能换岗去屋里喝上一壶酒,暖暖身子。

刘一几个人交换一下眼神,大摇大摆地向城门走。士兵例行公事,上前盘查,其中一个还拿着画像仔细对比。不过画像上是个甜美的女孩儿,怎么看都和这几个大老爷们相去甚远,一个看起来像小头目的兵挥挥手,放行。

刘一看了秦钺一眼,轻扬的唇角泄露出心中的得意,秦钺还她一个算你厉害的眼神。

然而,马头还没跃过城门,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站住!”

守城士兵反应很快,迅速拦住刘一等人,形势急转直下。秦钺眼神一寒,宝剑几欲出鞘。

刘一用眼神制止他,拨转马头,看着身后军官模样的人,故意压低声音,粗声粗气道:“这位大人,我们又没犯王法,拦我们做什么?”

军官不卑不亢,上前,立定,“这都是上头命令,斛律妍小姐,下官也只有得罪了。”

刘一心里“咯噔”一下,不过脸上可半点都没表现出来,“斛律妍小姐?这位大人,你眼神没毛病吧,咱们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大老爷们啊。”

军官冷笑,“斛律妍小姐的易容术真是出神入化,只是下次别忘了给座骑也上上妆。”

他“啪”地展开手中画卷,上面赫然画着通体雪白,只有额间有黑色月牙记号的月露白。

刘一气得敲自己脑袋一下,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怎么忘了她的月露白比她本人更显眼呢?看军官得意而笃定的神情,知道自己再装下去,真是要给人看猴耍了,索性揭了胡子。

“这马画有形无神、毫无风骨,也敢拿来献丑?”

那名军官没想到面前女子被人识破身份还能如此镇定,微愣,继而冷笑,“下官不通丹青,小姐是对牛弹琴了。不过小姐有此雅兴,何不上国师府?苍黎大人是个中高手,已恭候多时了。”

刘一嗤笑,“谁要赏画了?我是说,你拿这样的东西也敢拦我?”

军官沉下脸,没有和她嚼舌的耐性,“这是上头的命令,小姐还是乖乖地随咱们回去,不然动起手来,伤了小姐的千金之体,可就不好了。”

“上头命令?”刘一在马上,笑得很嚣张,“你有上头命令,我有皇上圣旨,你敢拦我?”

此言一出,不仅守城官兵,连秦钺等人都愣了。

秦钺凑过去,对她耳语:“大小姐,被人识破了咱就冲出去,你就别在这儿吹牛皮了。”

刘一小声回嘴:“谁吹牛皮了,我就是有。”

军官将信将疑,“小姐既然有圣旨,那就请出来。”

秦钺难以置信地看着刘一真的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绫,得意洋洋地展开,“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斛律妍乃自由之身,去留随意,任何人不得阻拦,钦此。”

她高声念完,示威似的转过来举着给那名军官看。

守城官兵脸色皆变,齐刷刷跪倒,高呼万岁。

秦钺等人目瞪口呆。

“还不快走!”刘一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秦钺紧随其上,啧啧称奇:“斛律妍小姐什么时候得来这护身法宝?”刘一回头看城门在身后慢慢合拢,笑容越发得意,“我自己做的。”

“什么?”秦钺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难以置信身旁的女孩儿竟然能胆大包天到此种程度。半晌,一口气才吐出来,“强!”

刘一显然也觉得自己很强,“这圣旨的确威力无边、至高无上,可惜没有防伪标志,又没能广为流传,听的人多,见的人少,那就别怪我心血来潮,做两个吓唬人玩儿。”

做圣旨吓唬人玩儿?秦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过转念又想,这等无法无天的女子来配兰陵王的羽破天骄,还真是绝配呢。想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了。

然而,秦钺的笑容注定无法长久,一队黑衣骑士仿佛从天而降,赫然拦住去路,肃杀的气氛让他立刻持剑当胸,进入待战状态。

这一次,连刘一都笑不出来了。

她看到了黑衣骑士中间的一个人,神情慵懒,似笑非笑,懒洋洋地坐在马上,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却让她遍体生寒——北齐天子高纬!

高纬看到刘一,拊掌轻笑,对左右道:“朕与国师这次打赌,又是朕赢了。”

双方刀剑对峙,一触即发,空气俨然都有了裂帛的声音,然而这位少年天子却看着刘一,轻声慢语道:“斛律妍小姐,想不想知道朕与国师打了个什么赌?”

“什么赌?”刘一戒备地盯着他,高纬懒洋洋的笑容,让她联想到蛇。

“我们赌你有没有办法从戒备森严的帝都里溜出来——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高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剑拔弩张的形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刘一心中的愤怒实在大过恐惧,她讨厌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高纬笑,她也笑,恶狠狠地冷笑,“皇上在玩狩猎游戏吗?用一块布套住猎物,放任其奔跑,让猎物以为自己在逃离,其实皇上一直用箭指着她,在她觉得安全的时候,冰冷地射穿她的心脏,以此证明皇上多么英明,猎物多么愚蠢!”

“你在说什么呀?”高纬夸张地皱眉,似乎很迷惑。

“我不就是那愚蠢的猎物吗?出了朱雀门,还以为自己逃出生天了呢,却没想到英明伟大的天子陛下早就拿着箭在前面等着我了。顺便说一句,你们那个赌很无聊,溜出来或是溜不出来由我决定,换句话说,游戏由我控制。不过就是个鱼死网破,我不在乎!”

她盯着高纬,眼神锋利而骄傲,有目空一切的味道。她就是要这个邪异莫测的男子清楚,想控制她,他还没这个本事!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即使自己的命,也不在乎!

高纬懒洋洋的笑容有所收敛,眼神却现出玩味。他看着刘一,阴晴不定,看得所有人心惊肉跳——除了刘一。

秦钺横在胸前的剑慢慢指向前方,这是一个信号,当剑尖指向前方,就是血战的开始。他没有忘记兰陵王的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保障斛律妍安全。

然而北齐天子慢慢开口,轻而易举破坏了这险到夺命的气氛。他开口,很委屈的语气:“干吗这么凶啊,朕又没惹你,都是苍黎的馊主意。”

刘一想呕血,这个叫高纬的家伙是存心脑子不和她在一个频率上,杀不死她也气死她。

她咬牙切齿,“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没有你下圣旨,苍黎敢只手遮天?”

像三岁小孩儿的似乎是高纬,他继续委屈,“朕……朕本来不想的,可是国师说你不是斛律妍,你是凶灵,是给齐国带来厄运的凶灵,必须把你抓到祭祀大典,请天神诛邪。”

“那你就动手啊,干吗摆出这么多POSE,你以为你偶像啊,你拍电视啊。”刘一声音都在颤抖,不是害怕,是气的,这个拉不折踹不断的北齐天子,摆明了把她当猴耍。

“什么剖丝……什么偶……”高纬迷惑着,然而看到刘一的表情,赶紧转了口,“朕是想说……朕想说,朕舍不得抓你。”

“舍不得抓我就放我走!”刘一再也控制不住,大吼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只知道不吼出来,她就要被高纬逼疯了。

“你不是说只要我想要的,你都答应吗?那就放我走,放我走!”

这只是发泄,没什么意思,然而高纬忽然就一抬手,做了个手势,黑衣骑士迅速退到两旁,让出一条路来。

刘一这边的人都傻了,刚刚吼完的女孩儿则维持着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

高纬却表情正常起来,甚至一本正经,“斛律妍小姐还不走?”

“你……你……我……”刘一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白痴,或者,高纬是个疯子。

“朕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朕都答应。”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真假难辨的语气。

“走!”

这一次,秦钺最先反应过来,拍了月露白一下,马飞驰起来,众人紧随。

“等等!”身后高纬扬声,奔出丈余的人,心中又是一紧。

刘一转头,高纬轻笑,“朕差点忘了,还有一件礼物送给斛律妍小姐。”

刘一觉得莫名其妙,高纬已示意身旁人送来一个锦盒。

“小小礼物,就当祝小姐一路顺风。”

刘一惊疑不定地接过来,高纬已带人转身离去。

刘一一直看他们离开,才掂了掂锦盒,不轻不重,忍不住道:“装的什么呀?”

“谨防有诈。”秦钺拿过来,神情凝重,“当心有暗器机关。”

刘一不以为然,“他要杀我,易如反掌,犯不着费这功夫。”

“防人之心不可无。”秦钺说着,以一种防御的姿势打开,没什么暗器、毒气的,很平静。

刘一凑过来看——锦盒内,一颗人头。

一颗因天黑而看起来分外模糊的人头,浓重血腥的味道,显示不久之前,这颗头的主人还是条鲜活的生命。

刘一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代表什么。身旁的人打起火折子,她猝不及防,正对上那双曾经鲜活,但现在僵直、空洞、定格成绝望的眼睛。刹那,仿佛一锤锤在心上,心剧烈地收缩起来,然后开始翻江倒海,刺鼻的血腥推波助澜,形成一种比痛苦更让人无力的感觉。

她在马上蜷成一团,吐得天翻地覆。

她听到那颗头对她说:“小姐,你处境不妙,赶快离开帝都吧。”他着急的时候明显带上他那种人特有的腔调:“哎哟,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赶快连夜逃吧。”

离开吧,逃吧——她按他说的做了,一走了之,却让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糊在脸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世界在周围旋转,她却没有办法让它停下来,她拼命地想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是一种可以带来毁灭的苦楚与愤懑。

其他人同样愤懑,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高纬,看着身后只剩轮廓的皇城。每个人都握紧了剑,那是无声的誓言——终有一天,回来荡平这里所有的罪恶。

秦钺合上锦盒,看着吐得摇摇欲坠的女孩儿,“小姐,李公公不会白死,这笔血债咱们记下了,总有一天,回来讨个公道!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咱们得走了。”

刘一一直吐到胃里抽搐,五脏六腑都像倒了个个,然而,她终于还是直起了身子,虽然这个动作差不多耗去了她仅剩的力气。

“走?去哪?”她擦去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看起来很茫然。

“当然是去邙阪,去找王爷。”

“去邙阪,去找王爷……”刘一喃喃道,忽然抱紧双肩,仿佛此时才觉得冷,因为想到遥不可及的温暖,而越发的冷,“然后看着他像李德辅一样把自己的脑袋摆到一个盒子里?”

秦钺愕然,继而愤怒,“王爷不是李德辅,他是名满天下的兰陵王,谁也别想伤他分毫!”

“名满天下?”刘一茫然地笑,近乎讽刺,“你怎么不干脆说他功高震主?”

秦钺的脸阴沉下去,他不允许任何人对兰陵王不敬,即使,面前的女孩儿让他感觉不到恶意。

“小姐什么意思?你是怕王爷没能力保护你?还是怕王爷连累你?或者……”

“是我要保护他,”刘一打断秦钺,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北齐有多倚重他,高纬就有多仇视他。他巴不得找个借口,把高肃像李德辅这样装在盒子里,而我,不能成为这个借口。”

她迅速拨转马头,这个动作可没有半点茫然。

秦钺反应慢了半拍,然而战场上的训练有素仍让他成功地拦住刘一回头的路。如果他曾经厌恶或者愤怒,那么现在,他对面前的女孩儿开始钦佩。

“小姐不必忧心,皇上对王爷颇为忌惮,决不敢动王爷分毫。”

“你真的这样觉得吗?”刘一指着那座因模糊而显得狰狞的帝都,“那是地狱,住着一个疯子和一个死神,他们根本无所忌惮,会把所有人拖向万劫不复,包括高肃。”

她无法漠视史书的记载,那一段黑暗历史的结局,北齐后主鸩杀兰陵王。

她必须回去!

如果说“回去”曾经的意义是回到千年之后,那么现在,则代表回到帝都。她一直认为这段穿越是生命中的意外,所以她急于回到正途,这一路,她走得茫然、忐忑、沮丧。可是,她怎么忘了——顺其自然,稍加努力。即使是一段意外的路途,也需要她去努力的经历。经历一段岁月,经历一段历史,经历许多人,那么,她就不能冷漠地一走了之,因为有许多人,因她而改变。

尊重生命,天地才可以绵延不息,这生命,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没有人有权利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去践踏别人的生命——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让开!”刘一脸上的茫然蜕变成锋利。

“除非斛律妍小姐有信心闯过去!”秦钺一扬眉,其余侍卫纵马环住刘一——沉默的对峙,却与敌对无关。

刘一环视左右,在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面前,她想闯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她想试试。

她抽出匕首——这匕首一直是她的护身利器,她曾经用它重伤苍黎。但是,现在,她把匕首对准了自己。

“秦钺,前面的路对我来说很凶险,因为我要面对的是魔鬼以及死神,我实在没有力气再来对付你们,所以,请别为难我行吗?”

秦钺没有说话,却也没有退让,年轻的脸上是和刘一一样的执拗。

刘一抵住喉咙的匕首又往里送了一点点,殷红的血从颈部渗出——很疼啊。

她皱眉,觉得自己很无赖,“你不让我回帝都,我就在这里把自己解决掉,反正你是完不成兰陵王的命令了。”

秦钺继续不动声色,不知是见惯了生死,还是笃定刘一不敢真的把匕首刺下去。

刘一有点无奈,其实就像她说的,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她挫败地移开匕首,确定了面前的人比她更固执,难怪高肃放心把他留下来。

“是不是兰陵王的命令你一定会执行?”

“不错!”秦钺终于开口,坚定无比。

“那么兰陵王这次给了你什么命令?”

“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斛律妍小姐的安全。”

刘一笑了,“秦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根本不是斛律妍。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苍黎口中的凶灵,但是我想,我的确给你们带来了厄运。看看盒子里的人头,想想被困邙阪的高肃,再看看你们自己,凄风苦雪的却在这荒郊野外挨饿受冻,本来这些都不该发生的,却全发生了——因为我。而且,你们再和我这个凶灵在一起,还不知要发生什么倒霉事呢!”

她叹了口气,“所以,你们应该让我离开。因为我叫刘一,和高肃给你们的命令没有关系。”

刘一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秦钺就算不震惊,至少也应该动容。然而,没有,对面的年轻人依然是一副冷漠镇定的样子。

“你不信?”

秦钺摇摇头,不知是不信,还是没有不信。

“我只知道,王爷临行前命我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住在兰陵王府的斛律妍小姐。”

“他让你保护我做什么?”刘一耐性到头,气急败坏,嚷嚷,“我就是一游魂,真死了又怎么样?他才真的危险,那个傻瓜,一点都不懂得保护自己,那才真的危险,你懂不懂?”

秦钺看起来不懂,“王爷只交代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住在兰陵王府的斛律妍小姐。”

刘一有点晕,怎么所有人的脑袋都似乎和她不在一个频率上?

“所以——”看起来不懂的秦钺,话仍在继续,“斛律妍小姐要去哪里,秦钺等誓死相随!”

“誓死相随!誓死相随!”

围住刘一的侍卫齐声高呼,义无反顾,决绝坚定。

刘一此时看起来像脑子里的频率乱掉了,半晌,才别扭地笑,“喊什么呀,那么大声,弄得人家想……哭。”

朔月祭祀,是北齐大事。

而今年,又不同以往。天灾人祸,战事连年,又遭百年难遇的雪祸,这是凶灵作祟的征兆。祭祀天神地癨,不仅为了祈福,更要驱秽、诛邪。

圣旨如是说,举国惴惴。

高纬不在乎一道圣旨会给他的子民带来什么影响,他只觉得有趣。雪祸,凶灵,诛邪,这些词带给他的兴奋远大于杀人或者鲜血,所以,他期待着。

祭祀的神坛已经准备好了,以苍璧束帛,祀昊天上帝于其上。五精之帝,从祀于其中丘。日月、五星、北斗、二十八宿,合用苍牲九。唯一不合礼制的是神坛上近似金丝楠木棺材的神器,苍黎言那是轮回台,由上古神物若木潜石打造,有诛邪的力量,是祭祀的主角。

北齐天子斜睨着看,唇边噙笑。他乘苍辂,载玄冕,备大驾而至,庄严肃穆至极,然而他的笑,轻佻得扎眼。

苍黎依旧笼罩在浓重的黑色中,或者说,黑雾中。风帽之下,永远是黑雾萦绕弥漫,诉说着冰冷与死亡。曾经黑色中的点点金光变为暗红,宛如血迹斑斑。飘飘扬扬的雪尚未近其身,已变为冰晶纷纷坠地——那是属于地狱的气息。

参与祭祀的诸臣,按照礼制沉默地立在祭坛之下,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凝重,不如说是噤若寒蝉。比起高纬的天威难测,苍黎的人鬼莫辨更让他们觉得恐惧。

阴沉的天,隐隐翻滚的雷,诡异的祭坛,阴寒的祭司,忐忑的诸臣。风雪中,祭祀开始了。

“自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惟祖惟父,光宅中原。克翦凶丑,拓定四边。冲人篡业,德声弗彰。岂谓幽遐,稽首来王。具知旧庙,弗毁弗亡。悠悠之怀,希仰馀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瓞,时惟多祜。敢以丕功,配飨于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

一段祈福的祝词,充满了感恩与希望,听的人却无法感同身受。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在听,大多数人都游离在自己的惶惶不安中。高纬是个例外,他盯着神坛上黑衣猎猎,血光隐隐的祭司,眼神变幻莫测。那是一个脱离了他掌控的男人,有着邪异的力量,让他觉得遥不可及。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把一切握在手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想起祭祀前与苍黎的对话。

“国师,咱们再来打赌,赌斛律妍什么时候会出现。”

“她不是斛律妍,她是凶灵,臣会证明给皇上看,在祭祀大典上。”

“好吧。那我们就赌这个凶灵,赌她什么时候会出现。”

“祭祀杀牲开始的时候,她会浴血而来。”

“杀牲开始的时候?如果她不来呢?”

“皇上心中不是已经有了赌注?”

“不错。如果她不来,朕要你的命。”

他看着苍黎唱完祝词,以桃木剑挑着牺牲放入火中,神坛上火光大盛,祭祀杀牲开始了。

高纬步上神坛,来到黑衣祭司身旁,他是第一次与他如此接近,看着那本该是脸的面孔黑气缭绕,他很想拂开看看,里面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国师,你输了。”九样牺牲依次投入火中,可是他们等的人并没有出现。

苍黎静静地放下桃木剑——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身上的金色转为暗红,那是因为失去了凶神之泪,他就必须以自己的血驱动凶神的力量。这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所以他要让一切,在今天结束!

“皇上,臣没有输,因为,还没有血!”

寒光闪烁的剑自袖间划出,在阴暗的天地间劈出一道冷光,高纬一惊,下意识地后退。然而,苍黎只是用剑划破自己的脉门,鲜血顿涌,映着他身上的暗暗血光。

他以血画符,钉在剑上。血光、剑光,在飞雪满天的空中纠缠成厉色,像要把天搅个稀烂。众人看得胆战心惊,便是高纬也笑容尽褪。乌云滚滚中,仿佛有什么要冲破禁锢,呼啸而至,隐约的雷声开始震彻天地。

风起云涌中,苍黎以神秘的调子唱着祭司的祝词:“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迎神!”

剑锋忽然顿住,凌厉指天,宛如刺破苍穹。一道黑闪凌空劈出,劈向祭坛下仍懵懂无知的诸臣。喷薄的血带来片刻的死寂,而后就是海水呼啸般的鬼哭狼嚎。参加祭祀的大臣不知自己怎么就变成了祭坛上的牺牲,惊恐得四散奔逃,不知又有多少人摔倒,被狂奔乱逃的人踩在脚下,与被闪电劈中的人同去幽冥作伴。

富贵皇城,转眼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高纬在祭坛上看着,比起那些惊恐到无以复加的朝臣,他镇定得让苍黎刮目相看。

黑衣祭司掉转剑尖,指向一个遥远的方向,“皇上,你等的人——来了。”

一骑红尘,妃衣白马,宛若从天边踏雪而来,眨眼冲入人群。又有几骑随之而来,都是年轻剽悍的勇士,没入人群,与刘一一起,竭力控制着局势。

苍黎远远看着,阴冷地笑,“愚蠢的人,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风,灌满他的黑袍,猎猎衣襟,像狰狞的黑翼。他举起剑,以血催动咒语,又几道黑闪劈下,妃衣女子周围的人,倒了一大片,局势却没有更混乱,因为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

刘一不再惶急地呼唤人群镇定下来,她看着马蹄下的尸山血海,涌动着灭顶的愤怒。她猛地抬头,盯着祭坛上的黑衣祭司,眼神称得上恶毒。

“苍黎,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吗?我就在这里,把命给你。可是,你别想再见到柳依依。因为你作恶多端,她魂飞魄散!”

面对的是死神,她却轻易攻向他的死穴,可惜,未让她赢得有多漂亮。死神只一扬手,她就像被无形的力量扯着,向祭坛飞了过去。

秦钺等人大惊,纵马上前,却仍迟了一步。刘一跌进轮回台,苍黎已欺身上前。

“柳依依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别忘了,你只是个凶灵。”

刘一挣扎起身,却被他一掌拍在额头,重重跌了回去,直跌得眼冒金星。

刘一明白自己在苍黎面前根本无还手之力,可她也不想就这么白白送死。他有毁灭一切的气势,她也不缺同归于尽的勇气。她大叫:“柳依依怎么样,你又能知道?你对凶神的力量如此笃定,为什么招魂还会失败?为什么是我而不是柳依依?杀了我,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答案!”

苍黎闪神的瞬间,刘一藏在袖中的匕首猛然刺下,像她上次重伤苍黎那样——然而,幸运只有一次。

这一次,她手腕在半空被苍黎握住,稍一用力,她便清晰地听到自己的骨头断裂的声音,匕首铮然落地。刘一惨呼,豆大的汗滴滚下额头。

秦钺等人冲上前,然而苍黎头也不回,反手一挥袍袖,扫起一道劲风,飞雪化为利箭,呼啸而至。几个人身手不凡,虽没被伤到,却被雪阵困住,再难上前一步。

苍黎狞笑地看着捂着断腕,软在轮回台中的女子,“你告诉过我,遇到事情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出手,不给对手一点反击的机会,所以,我得谢谢你——”

他双臂一震,腕上刚刚止血的伤口再一次裂开,血染在袖中的剑上。他用血剑在空中划出咒语,轮回台四周立刻升起血幡,红光大盛。久违了的头痛又开始在刘一脑中肆虐,她再一次听到天神祠中苍黎那怪异的调子,脑中万马奔腾,邪异的音调游离激荡,带来身体隐隐的共鸣和无法抗拒的震颤。

刘一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鬼神,苍黎的这种力量应该是借助某种东西,发出了人体难以承受的次声波。最有可能的就是轮回台,可是这东西又锤不碎打不烂,再这么下去,她可真要完蛋了。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她费力地吟唱,这是她最后的法宝——柳依依身穿金线凤羽在碧莲台上跳舞时所唱的曲子,幸亏当时没有忘了问高肃。

苍黎震惊而茫然地停了下来,忽然俯身抓起轮回台中的女子,“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刘一苍白哀伤地笑,这倒不是装的,任谁头痛欲裂、筋断骨折,都是这副表情。

“王子不记得了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依依?你真的是柳依依?”苍黎的怀疑与茫然中掩藏不住那一份欣喜,他仍在戒备,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一身戾气已化于无形。这个邪异恐怖的死神,总是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死穴暴露在对手面前。

雪阵不攻自破,秦钺等人冲了过来。

“是……我的灵魂和刘一共用了一个身体……无法再分开……王子快停止凶神的力量……不然我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就这最后一句是真的。刘一痛得不知道这谎话还能编出几句,她藏着另外一把匕首,本想骗过苍黎,趁其分神之际除掉他。可是现在,她痛得什么也做不了,意识开始模糊。

“快点……停下来,我要被你害死了……”

苍黎伸手去抱轮回台中的女子,动作有些迟疑,也有些慌乱。也许,并不是完全相信了刘一,他只是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找到柳依依的机会——只是现在,他连辨别真伪的机会都没有。他用自己的血驱动凶神,这是同归于尽的法子,只有毁灭,没有停止!

“我已经控制不了凶神的力量了……”

现在,除了搂紧怀中的女子,他已无技可施。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就为了今天和所有人一起灰飞烟灭,他没有给任何人留退路,包括他自己。

刘一欲哭无泪,她想,这一次真的是弄巧成拙了。不是没想过死,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她不想死在这个男人怀里,她不是柳依依,她是刘一!柳依依至死都在思念着她的王子,她也快死了,为什么还要撑着,不敢说出心底的思念?

心中满溢苦涩的味道。她想去一个叫邙阪的地方,因为她思念的人在那里,可惜,没机会亲口告诉他了。

“笨蛋,还等什么呢!”

她在喊已经冲到苍黎身后的秦钺,可是秦钺举起的剑却有瞬间迟疑——他不习惯从背后杀人,尤其杀一个看起来魂不守舍的人。

就是这瞬间迟疑,另一柄剑杀气腾腾地刺来,贯穿了苍黎。

刘一再一次跌回轮回台中,因为苍黎松开了手。他不是负伤才松手,而是如果他不松手,怀中的女子会被一同贯穿。

他转头,看到北齐天子握着只露在外面的剑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谈风弄月。

“苍黎先生,认赌服输,你的命,朕要了。”

那握着剑柄的手猛地一转,剑仞在身体里搅了个个。

苍黎痛得抽搐,越发惊怒交加,“凭你?!”

他折断胸前的剑刃,风帽下,黑气愈浓。他挣扎起身,黑气在掌间凝结,然而还没抬手,又颓然摔倒。

高纬抽出半截短剑,看着,悠然地笑,“忘了告诉先生,剑上喂了鹤顶红,听说这药连阎王都惧怕三分……啧啧,看先生的样子,好像是真的。”

“你……卑鄙!”

“彼此,彼此,你也杀了我这么多人。”

苍黎伏在地上喘息,鹤顶红是剧毒,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这就是结局吗?他好不甘心啊。

“我杀人,因为我恨,恨你们所有的人。可是你不恨,你看着你的臣民,像看一群牲口……一群以自己的死亡来博你开心的牲口,这是他们在你心中存在的价值……你才是真正的魔鬼。”

高纬在笑,可是眼中并无笑意,“你觉得我是魔鬼,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中。”

“从你第一次见到我,你就想除掉我,是不是?”

“没错。”高纬斜睨着兀自强撑的苍黎,眼神残忍起来,“你的力量让朕觉得不舒服,从小到大,朕觉得不舒服的东西就不能留在这世上。不过朕喜欢你的轮回台,更喜欢这轮回台的力量。”

他踢开苍黎,像踢开一条狗。他走上前,扶着轮回台,俯身看着其中的女孩儿,手指在她苍白的脸上打着圈。

“你不是斛律妍,朕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用不着苍黎费尽心机的证明,也用不着你和高肃千方百计的掩饰。朕看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斛律妍眼里有的东西,你没有。”他笑得无比得意,“再装下去就可笑了。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可以骗过苍黎,不是你演技高明,是他蠢。”

刘一用尽全身力气回他冷笑,她怕这个蛇一样阴毒的少年天子,可她不能让自己输得太惨,“别把自己说得好像先知……你知道我是假的,为什么不杀我?因为你不确定吧。大多数时间你觉得我就是真正的斛律妍,偶尔会疑惑……所以,我还是骗过你了,你和苍黎一样蠢!”

高纬半真半假地笑,“看到假的斛律妍也比看不到斛律妍强啊,你会说会动,怎么看都比画强多了,朕为什么要杀你?不过——”他的语气带着三分欣喜,点了点刘一额头,状甚亲昵,“朕现在可以借助凶神的力量召唤真正的斛律妍回来,所以,对不起喽,聪明又可爱的刘一小姐。”

“住手!”秦钺这次不再迟疑,冰冷的剑尖指着高纬,毫无疑问,高纬如果轻举妄动,他的剑会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北齐天子看起来并不惊慌,他甚至用手指弹了弹指着他喉咙的剑,“别轻举妄动,侍卫。这弑君大罪,你承担不起,你的主子也承担不起。忘了告诉你们一句,兰陵王的军队被困邙阪,粮草告急。如今补给的粮草正在皇城待命——等待朕的皇命。”

“你这个疯子!”刘一大叫,“兰陵王守护的是你的江山,那被困邙阪的是你的军队,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江山?”高纬冷笑,“朕曾对斛律妍说过,她若肯留在朕的身边,朕愿将江山拱手相送以博卿欢,可她根本不屑一顾。”

他也不屑地摇头,不知是在模仿斛律妍的表情,还是不想回忆当时的事,抑或是,不屑再与这些在他眼里与死人无异的人交谈。

秦钺看起来很想不顾一切地刺下去,刘一却倾尽全力叫住他:“秦钺,去邙阪吧,帮我带个话给高肃,帮我告诉他,虽然他很霸道,很骄傲,很不可一世,可是我……喜欢他,把他当成高肃来喜欢,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这句话用尽了刘一最后的力气,她安静地躺在轮回台里。意识游离中,她看到满天魂魄在飘,那都是脱离了肉体的电波,这一次,她怕是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员了吧,这是不是就叫魂飞魄散?

高纬不再看茫然着愤怒着的秦钺,他知道他不敢刺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苍黎是柳依依,刘一是高肃,秦钺也是。

他走到血幡旁,照苍黎的样子以自己的血染在剑上,划出血符,轮回台四周的血幡再一次震动。阴暗的天空现出透亮的黄,极其不祥的颜色,大地在震颤,仿佛滚滚暗雷从天空转移地下。

血幡突然出现裂痕,苍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尽最后的灵力凝血画符,与高纬的剑符抗衡。

“带她离开轮回台!”他向秦钺大喊,秦钺反应过来,冲上前扶起刘一。

一离开轮回台,冲出血幡,令她魂飞魄散的力量便骤减,意识又回到躯体,头也不再生不如死地痛。刘一没时间庆幸,她回头,看那个死神似的男子,终于不再是从头到脚让人绝望的黑色,却是血染衣衫——她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很熟悉。

“快走!”

秦钺扯她,正是断腕的右臂,刘一惨呼,差一点摔倒在地,抱着手臂呻吟,却再移动不开步子。

她熟悉那黑色的背影,身形挺拔,剑势凌厉,不止一次挡在她面前,救她。

“拓拔锋?!”

她大喊,不是疑问,是难以置信。黑色的身影震了一下,又被高纬洞穿一剑——鹤顶红见血封喉,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天也黑得像要砸下来。阴风怒号,飞雪呼啸,高有数丈的神坛开始晃动,有倒塌的趋势。高纬不是苍黎,他不明白凶神的力量,只是发觉形势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照着苍黎的样子划出的那道剑符似乎引发了什么,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在这邪异莫名的力量面前,他渺小得像只蚂蚁。

“奠献已事,昏昕载分。风摇雨散,灵卫薩。龙驾帝服,上腾五云。泮宫复?,寂寞无闻——送神!”

清朗的歌声遥遥而至,像阳光冲破乌云,宛如天籁。连尸山血海中惊恐万状的人们都安静下来,静静地聆听这纯净的神调。

风依然在起,却是风破云开,万丈金光洒了下来,连天边的云都变得华彩万千。鎏金的世界耀得人满目生花,瑰丽得让人流泪——这久违了的阳光。

秦钺追寻着歌声的来源,他看到鎏金世界的尽头走来一个青衫白马男子。他衣袂飘飘、风态宛然,边走边歌,清雅润和,万丈金光在他身后,烘托出一个神癨样的男子。

可是,真正让秦钺兴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个黑衣黑马,面罩狰狞面具,修罗样的男子以及他们身后,呈雁翅队形前进的黑色军队——那是兰陵王,和他的玄甲铁骑。

在尸山血海中挣扎的人们跪了下来,顶礼膜拜这给他们带来生的希望的天兵天将。

“是王爷!”秦钺的声音几乎可以用雀跃来形容,他急于同身旁的女子分享满溢的喜悦。可是转头,才发现,在他方才愣神间,刘一早已挣脱他跑上了神坛。

刘一对外界的变化没有反应。她没有听到歌声,没有看到阳光,也没有注意到那个让她牵牵念念的身影,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已经倒在祭坛上的黑衣祭司身上。

她问着他方才问过的问题:“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苍黎脸上的黑气慢慢退去,这也意味着他的生命在悄悄流逝。

刘一看到一张苍白清俊的脸,年轻得让人吃惊,剑眉星目,朗朗端正。

“拓拔锋……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啊……”刘一已经没有力气吃惊,她很想哭。

然而拓拔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然而,现在,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是件费力的事。

刘一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拓拔锋便轻浅地笑,“依依,你真的是依依,对吧?”

他眼中眷恋的神色让刘一不忍摇头,她只是拼命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轻道:“是。”

“依依,我不想杀人,真的。可是我掉进了地狱,我把自己变成了魔鬼,我找不到自己了,怎么办……依依,带我离开地狱,求求你。”

“好,我带你离开。”

“离开,离开这里,去我们的净土,好吗?”

“好……”

刘一看到拓拔锋心满意足的笑,那笑容足以让在地狱中沉沦的每个人羡慕,因为那笑容,像天堂一样纯净,充满希望。

有人从后边拥住她,把她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死了……想哭,就哭吧。”

“不,不想哭。他终于离开了地狱,他找到了他的柳依依,他们去了只属于他们的净土,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事,能让他们分开……”

她颤抖了一下,那个拥抱便给她更多的温暖。

“你也可以离开,回到你的净土。”

“我走不了了……”

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拥着她的手臂上。

“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丢了,丢在一个叫高肃的男人身上……我回不去了……”她终于开始很大声地哭,像个孩子——割舍过去,依然很痛。

“告诉那个叫高肃的男人,告诉他我的心很疼,我快撑不住了,让他回来陪我,好不好?”

“好。他回来了,他会陪你一起撑过去。”

“高肃……”她终于转过身来,扑进身后的怀抱,让自己的眼泪湿润他的衣衫。那温暖坚实的胸膛让她觉得安宁倦怠,这是有依靠的人才有资格享有的疲惫,因为知道会有人宠。

她软弱地问:“高肃,这次我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你愿不愿意收留我?”

“这里是地狱,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就算它曾经是地狱,我也要和你一起把它变成天堂。”

高肃拥紧她,阴沉的面具下,却是明朗的笑容,像这万丈阳光。

南宫博控制了凶神的力量,阳光破空而出,大地也不再震颤,一切开始平静如昔,除了那尸山血海。然而,很快就会有人把这里收拾干净,搬走尸体,冲刷血迹,这里又是富贵皇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平静地看着,面容淡定依旧,却不再冷漠。刘一说得没错,他和苍黎一样,都是把灵魂卖给了神的人,都是神的奴隶。可是,主宰神毕竟不同于凶神,它有善良的力量,足以给绝望中的人带去爱和希望。

顺其自然,稍加努力——他不会再去仇视自己的命运,既然,他已经无法改变自己成为主宰神的奴隶,他会善用这天赐的力量,把希望带给在地狱中挣扎的人,尊重每一个生命。

高纬坐在地上,这位九五至尊看起来很狼狈,发髻凌乱,通天冠早不知掉在那里,满身血迹。方才与苍黎大战,他也是险象环生,可是他的笑容,闲适随意,像坐在他的御花园里。

“朕输了。”他淡淡道,很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

他把剑插在祭台上,连根没入,扬眉看着高肃,“皇兄想怎么做呢,带来这么多军队——逼宫?”

刘一很希望高肃点头,因为她不想史书上的记载成为现实,可是,她也知道这不可能。

高肃眼中冷冽如昔,“臣来救驾。”

“救驾?”

高纬开始笑,放声大笑,不能自抑。笑得刘一心头火起,怒道:“你笑什么?”

高纬终于止住笑声,虽然坐着,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笑你们所有人虚伪。其实你们各个都想我死,你!你!你!可是你们不敢!”他点着面前的每一个人。

“你是天下无敌的兰陵王怎么样?你的玄甲铁骑让人闻风丧胆又怎么样,你被皇权捆着,被祖制束缚着,你就必须对我高纬俯、首、称、臣!”

“还有你!”他又指向刘一,“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巴不得我死,我也不怕你拿那把匕首刺向我,可是你怕高肃出事,捉襟掣肘——知道你眼睛里比斛律妍少什么吗?就是不顾一切的凶狠,挡我者死的凶狠!”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我曾经给斛律妍一张圣旨,答应满足她的任何愿望。她在圣旨上写了两条,知道是什么吗?”

“嫁给高肃。”刘一忽然想起青瑶告诉过她,斛律妍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皇上下旨将其许配给兰陵王——想来是这道圣旨。

“聪明!”高纬眼中有货真价实的赞赏,“像斛律妍一样聪明——第二条呢?”

刘一小声嘀咕:“我又不是真的她,怎么知道?”

高纬又看向其他人,所有人都沉默,他眼中就有淡淡的失望。然而他很快又笑了,像他平时那样。

“斛律妍在圣旨上写的第二条是诛、高、纬!”

所有人都暗自吃惊——那个女子,还真是无所顾忌,想来那种目空一切的狠毒,确实让人有点心折。

高纬扫视众人,眼神冰冷而不屑。他转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高歌:“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他忽然转身,凶狠地瞪着众人,崩溃般地大喊:“如果杀了你们能换回斛律妍,我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那一瞬间,刘一看到,他眼中有泪。后人都谴责这位帝王耽于女色误国误民,谁又能知晓他心中究竟有几许真情呢?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她喃喃地念着李商隐的那首《北齐》,心中一片惆怅。

“你在说什么?”高肃托着她的断手——那已经被他简易包扎过了。他低头看她,眼神关切。

刘一心情忽然好起来,她何必去猜测那位阴晴不定的天子呢,她只要知道高肃的真情就够了。

“我在说,前路风雨,愿与君同行。”

高肃也笑了,“前路风雨,愿与卿同行。”

这不是一个飞着和平鸽,铺着鲜花的世界。刘一选择留下,要面对的就是战争、别离与死亡——她知道这条路注定荆棘,却不打算放弃。

这一次,高肃押送着给大军准备的粮草,再一次踏上征程;这一次,刘一送了一程又一程,长亭又短亭。

高肃终于勒住缰绳,“回吧,再送我就上不了战场了。”

“为什么?”刘一的声音嚷嚷的,哭的。

高肃点着她的鼻子,“因为你这个小丫头一直流泪,流得我心烦意乱的,我还怎么打仗啊。”

刘一终于不再送了,从马背上的背囊里拿出一个小酒瓶,抽泣,“那你就喝了这个送行酒走吧。”

高肃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地接过来,打开,喝了一口——记忆中的味道,淡淡的,没有特别苦,也没有特别甜,很清爽,很安静,很柔和,是一种不需要用全身力气去抵抗的味道。

刘一在皇宫中为他调的酒。

“这酒有名字了吗?”他笑着问。

“刚刚有了。”

“叫什么?”

刘一的目光一寸寸流连在他脸上,眷恋,不舍,“千年之恋。”

“真是个好名字。”高肃把酒盖上,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背囊。

“你怎么不喝了?”

高肃傲然一笑,“我要带它上战场,在胜利的时候喝。”

他拨转马头,归队,回头,向刘一高呼:“等我胜利的好消息。”

刘一看着那支军队越走越远,喃喃道:“当然,你一定会胜利,你会因此名传千古,流芳百世。”

流芳百世的,还有那首《兰陵王入阵曲》。

她想着,耳边似乎就响起那苍凉雄壮的调子,似乎就看到那奇兵天降似的洛阳救援。她想象着高肃带领五百骑士,冲过周军重重包围,突入洛阳城下的风采,想象他脱下面具那一刻的惊艳。

刘一忽然笑了,体内有某种东西在沸腾,脸上止不住地笑。她的眼睛亮起来——她为什么要等他回来?风雨无阻,与君同行,突围洛阳的时刻,又怎么能少得了她?

她一夹马腹,追逐那支远去的军队。

“高肃,我来了——”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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