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音从宴会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风有些凉。不过这凉风倒是让她有一种清醒的感觉，不似刚才浑浑噩噩的。尔音觉得自己有些累了。回头想想，这闹哄哄的佳宴里有几个人的话是真心的，却又有几个人的话是假意。似乎真心假意原本就分不清楚，也并不重要。唯有真心中掺些个假意，这真心才像是真心；也唯有假意中掺些个真心，这假意才像是假意……都和何苦呢？
尔音慢慢地朝前走着，她的身子有些微摇晃。难道是又病了不成，真天地怎么如此飞速的旋转。尔音扶着大红色的圆柱子，心口堵得难受。刚才那些个眼泪是生生憋回去的。现下，尔音好想抱着大红柱子狠狠地哭上一场。
可是，尔音不能。尔音虽然有些小性儿，但向来是束着自己的。她知道这紫禁城的可怕，哪里敢真的放纵了自己。太皇太后对尔音再好也不会为了尔音豁出这个大清的江山去。皇上，那就更不会了。
“皇上……”
尔音抱着柱子，休息了半晌。她看见前方来了两个小太监，面红齿白的很是俊俏。他们各端着两坛子酒，正朝宴会这边儿来。尔音觉得这两个小太监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日遇到的小凳子和小桌子。他们兄弟两个果然做什么都还是一块儿的，真是可爱。
尔音细细地看着他们，忽然尔音觉得他们是幸福的。有至亲的人这样陪着，即便是在这深宫中也不再寂寞了吧。
“小凳子，小桌子。你们这拿的是什么酒？”待这两个小太监走近，尔音忽然问道。
“原来是尔音姐姐呀，我就觉得眼熟嘛。尔音姐姐今日好漂亮，和那梁上的花灯一样美。”还是小凳子回的话儿，声音里透着轻快。小桌子则站在小凳子的身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并没有说话。
“真的吗？小凳子的嘴原来这样甜呀。不过才半个月未见，怎么觉得你兄弟二人又长高了？”
“嘿嘿，御膳房的大厨也这么说，我们两个的确又长高了。可能是宫里吃的好吧。这个子长得很快呢。”小凳子咧嘴笑着，小桌子依旧面无表情。不过看那样子也是开心的。估计两个人在御膳房里的日子还不错。
“这是什么酒，闻着好香。”尔音凑近一坛子酒，在坛口处闻了闻。那酒香扑鼻而来，竟还带有几分花香的甘甜。
“这是绍兴进贡来的‘百花蜜’，尔音姐姐可要尝尝？”小凳子一边儿回答，一边儿把他怀中的一坛子酒递给了尔音。
尔音接过酒，把坛口打开了一个小口儿，那酒香更加扑鼻而来，闻着便叫人醉了。她又捧起坛子喝了一口，一股清凉甘甜顺着喉咙流了下去。尔音顿觉清爽了许多。谁说这酒是醉人的，酒也可以让人清醒。
“这坛子我要了，真是好酒。”尔音捧着酒坛子，心里痛快了许多。
“尔音姐姐若喜欢，明儿我和哥哥再给你去送些个，御膳房里有好多呢。偷偷拿些个不要紧的。”小凳子突然压低声音，悄悄地对尔音说道。
尔音心里不禁觉得好笑，她想喝些个酒还用得着小太监们去偷吗？不过看着小凳子神秘紧张的样子，尔音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这不在于酒，这是难得的情谊。
“行，那我以后能不能喝到这么好喝的酒，可就看我们小凳子的了！”尔音笑着，她很喜欢这个叫小凳子的小太监，他的性子和布泰小时候真像。
“那尔音姐姐，我们兄弟先去送酒了，回头儿你可记得来找我们玩啊！”小凳子还有些不舍，可是他怕再不去送酒会被管事儿的公公骂，只好开口与尔音作别。
“行，你们快去吧。改日我一定去御膳房找你们。”尔音说完，那小凳子和小桌子便端着剩下的酒朝宴会的后厅走去。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尔音觉得很开心，仿若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和皇上、曹大哥，连着布泰德福一起，在宫里肆无忌惮的随处淘气！
“皇上……”尔音又念叨了一声，然后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尔音就这样边走边喝着。不知不觉的走回了慈宁宫。慈宁宫里的人此时都在宴会那儿伺候，唯有苏麻姑姑留在宫里看屋子。可是，尔音现下一身酒气的回去。苏麻姑姑必是要问的。尔音不想解释，更不知道如何解释。她一转身儿，朝着慈宁花园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慈宁花园儿异常的漂亮，内务府把各色花灯挂了个满园儿。就连假山石径两旁的树枝儿上都挂满了，从远处望去蜿蜿蜒蜒的，宛若游龙。尔音本想去山顶的雅轩坐坐，在那儿可以望见三大殿的恢宏。可是，她突然想起除夕那日与皇上的总总。便在半山腰的时候转了另一条路。这条路通向一处陡坡，平日里便没什么人过去。可是今日这陡坡上竟也挂着一盏灯笼。看来内务府还真是把灯笼挂得满满的。
尔音转到陡坡的背面儿，这里有个山凹可以背风。且没有宫灯耀眼，可以清楚的观赏三大殿的恢宏。那边儿还真是热闹，熙熙嚷嚷的人群，都穿着宫衣。他们在忙碌着什么，又在谈论着什么，尔音一点儿也不好奇。她又喝了一口酒，那坛子酒已经喝去了一多儿半儿。尔音应该是有些醉了，因为她好像听到了曹寅和纳兰成德的声音。
“曹大哥，这儿真是一处好所在，你怎么早不带我来？莫不是私心藏着，怕我亵渎了这儿的幽静？”
“当然不是。只是这是宫里，平日我也不好带你来啊。今儿是上元佳宴，群人都在那边儿忙活着。我猜测这边儿一定没有人，才敢带你来的。”
“嗯，我就说曹大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呵呵！呃！”
“哎呀，你倒是小心些。这山上栽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今日怎么喝得这样醉！看来，我是不该带你来这儿的。”
尔音伏在石头后面看过去，果真是纳兰成德和曹寅。她在暗处又有石头挡着，他们两个并没有看见她。
只见纳兰成德满脸的潮红，连眼角都带着迷人的醉态。辫子斜斜地搭在肩头，一直垂落在他的腰间。曹寅有些费力的扶着纳兰成德，他一手拽着他的胳膊，一手扶着他的腰际。可纳兰还是有些要摔倒的势头，曹寅只好把他扶到一块儿石头旁让他坐下。
其实，曹寅也是醉的，脸上一样泛着酒晕。只是相比纳兰成德，他能清醒不少，至少说话还没有带着醉音。一旁的灯笼将他二人染上了一层橘色。曹寅看着斜倚在石头上的纳兰成德，不住地摇着头。
“哎，你这，又是何苦呢？”
“曹大哥。”纳兰成德指指胸口，“你的心里，难道就没装着个人？”
“……”
曹寅没有说话，尔音看见曹寅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尔音心想：冬郎啊冬郎，你这人总是这样。轻轻地说一句，便狠狠地直插入到人的心里去。曹大哥心中的伤口还淌着血呢，又被你这样轻而易举撕扯。你心里装着的玉容，还知道她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可是曹大哥呢？他心里装着的人，如今都不知身在何方！
尔音记得，曹寅和她说过。那年，曹寅随他阿玛去江宁一带的时候，在太湖上遇到过一个女子。他们一见如故，一起泛舟湖上。曹寅吹笛子，那女子弹琵琶。本来两人弹奏的是《十面埋伏》，可到后来却弹成了《平湖秋月》，这其间情谊的变化由此可见啊。大约伯牙子期知音相会也就如此了。
后来，天下起了雨，他们两个便匆匆上岸，亦匆匆分别。也许是两个的相处太过自然，自然的宛若那流动的太湖水。曹寅才会忘了问那女子的名姓来历。于是，匆匆地，就这样生生错过了。
这女子一直是曹寅心里的痛处。他不是没找过，可是人海茫茫，连名姓都不知道，又要如何去寻。况且，曹寅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女方是顾家的长女。听说为人温婉，是个品貌端庄的女子。尔音知道，对于曹寅来说，娶亲也并不能缓解他心里的苦楚。那女子是长在曹寅心口的朱砂痣，鲜红的，抹不去。
“曹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啊。莫不是也有个人在你心里。她是什么样子的，你们为何也不能在一起？”纳兰成德轻声地说道，他的眼神有些模糊，朦朦胧胧地看着曹寅。
“……”
曹寅还是没有说话，他此时的心中定然回忆起那日的泛舟湖上。可是，一切都是过眼的烟云，去了，便回不来。
“嗯，真香啊，这是哪里来的酒香，好不迷人？”纳兰成德微微眯着眼睛，他努力的闻着空气里的味道。有几分沉醉，又有几分贪婪……
尔音连忙用手帕把自己的那小半坛酒盖住。都是刚才的风惹的祸，把酒香轻飘飘地带了过去。尔音可不想被他们发现自己躲在这儿。现下喝醉的自己一定十分狼狈。
“哪儿有什么酒香，你这是又想喝酒了吧。我身上也没有酒了，这酒袋子里的最后一口也叫你喝去了。”曹寅硬硬地说，他的酒袋子里都是最上等的好酒。平日连尔音都舍不得给，今日竟让纳兰成德都喝光了。
纳兰成德抿了抿嘴，胃里似有一团火升起，他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道：“酒，我想喝酒，酒……”
曹寅看着石头上的纳兰成德，又摇起头来，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下山去给你取些酒来。”曹寅无奈的说道，转身朝山下走去。他的步子也有些踉跄。曹寅知道纳兰成德今日心里的苦楚。他们是国子监一起读书的同窗，又是难得彼此投契的知音。纳兰成德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曹寅知道这酒必是为女人喝的。那女人也定是纳兰成德心尖上的伤口。这份痛楚曹寅是明白的。若这酒真能治好这心口上的伤口，那么曹寅愿意陪着纳兰成德一起喝酒，一起喝醉。
“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曹寅忽然想起元曲里的这句，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曾经他和皇上一起读过这句诗。当时，皇上还说，哪日要和曹寅一起，这样彻彻底底的醉一场。没想到，他倒是先和纳兰成德一起，如此彻底地醉了。
尔音见曹寅就这么走了，心里反倒有些气恼。纳兰成德已经醉成这个样子，曹寅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山上。这要是一不小心从山上滚了下去，那可怎么是好。
只见纳兰成德微微地睁开眼睛，他盯着树枝上的花灯仔细地瞧着。慢慢地，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地走到花灯前站住。口中呼出一层白气，与花灯橘色的光晕融为了一体。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纳兰成德背对着尔音，她看不见成德的表情。此时月光与灯光混为了一体，尔音觉得纳兰成德是那样的不真实。他就像一阵哀怨的春风，错长在冬日的严寒里。于是化作淡淡的白烟，在橘黄色的温暖世界里忽明忽暗……
尔音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像是做梦一样。她不自觉地慢慢地从山石后走了出来。她想抓住纳兰成德的衣服，轻轻地靠在他怀里。彼此静静地安慰着，等待岁月静好，红颜也变得苍老……
“尔音？”
纳兰成德许是听见了脚步声，他忽然回头，惊醒了“梦里”的尔音。尔音有些尴尬，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纳兰公子。”尔音怯怯地说，声音消散在风里，并不真切。
纳兰成德忽然笑了，醉眼望着面前的尔音。他的身子有些摇晃，然而他还是站住了。静静地，笑看着尔音。
“原来尔音和表妹一点儿也不像，我一眼就认出了尔音……”
尔音愣在了原地，心口蓦地涌起一股酸涩，那不争气的眼泪似乎又要夺眶而出。尔音心想：原来，原来冬郎认得我。我不是玉容的影子，我是尔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