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走到咸福宫的时候,玉容才刚刚收到接驾的旨意。她根本没来得及准备什么,甚至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玄烨这是第一次来咸福宫,之前他宠幸通贵人纳兰宝琦的时候都是按照规矩抬去的。可是这次却不同,玄烨是自己走来的,而且还来得如此突然。
此时,玉容还是寻常的家里打扮。粉色的衣裳,未施粉黛。她跪在中厅里低着头,身上有些微地发抖。这是玉容入宫以来第三次见到皇上,这也是玉容第一次和皇上单独相处。她从小除了表哥再未接触过年轻男子,何况又是这样陌生的一个。玉容是真的很害怕,因为这个陌生的男人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亦是她今生应该爱着的夫君。可是,在玉容的心里却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亦是她今生的唯一。
“表哥……”玉容的心在滴血,她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表哥。”从小,玉容害怕时便会寻找的这一份庇护,如今,他又身在何处?玉容实在是不敢再想,她怕心里的那些眼泪会顺着眼睛簌簌的流出。她只得把头埋得更低,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小小空间里。
皇上亦没有说话,空气仿若被静止了一般。玉容似乎可以听到夜的声音,那样轻微,那样细碎……
“表哥……”
玄烨看着跪在地上的玉容。他的脸上亦没有任何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只是觉得胸口闷闷的,生疼。宴会上,尔音望着纳兰成德时痴痴的眼神,像锥子一样的戳着玄烨那颗早已布满伤痕的心。他一直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他的大妞,心里头到底是有了别人。那时,玄烨真想冲下台去。将所有的一切都抛诸在脑后,只将他心爱的大妞带走,带到传说中那片叫做科尔沁的草原……可是,玄烨还是忍住了。自从除夕的那个晚上,玄烨明白了一个道理。他是皇帝,他必须履行一个皇帝应尽的责任,承受皇帝特有的伤悲。
后来,尔音离开了宴会。玄烨以为她回了慈宁宫。他还担心尔音是不是又病了。整个宴会里,玄烨都因为担心尔音而如坐针毡。直到宴会结束的时候,玄烨在甬道里看见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尔音趴在曹寅的身上不住的哭泣,显然他们三个人都有些醉意。玄烨这才发觉自己的担心有多么的可笑而多余。他觉得一股热流直直地冲入他的脑中,让他难以辨别自己此刻的心意。所以,玄烨便来了咸福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来到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怕朕?”玄烨看着有些颤抖的玉容。他忽然开口说道,声音里带着不置可否的肯定。让人无法忽略亦无法拒绝。那声音打破了玄烨和玉容之间良久的沉默,亦打破了紫禁城里夜的宁息……
“回皇上,玉容不敢……”玉容的声音有些微颤抖,听起来像飘忽不定的夜晚的风。
“那就把头抬起来吧!”
玄烨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玉容不禁打了个哆嗦,她慢慢地,慢慢地把头抬起……
玉容的眼睛和尔音的很像,眼形略长,眼角略微上翘。她没有施粉黛,头发亦是随意的挽起。那素净的小脸儿在灯光的映衬下越发纯净,像极了夏日里出水的白芙蓉。
玄烨看着眼前的玉容,他的心头为之一颤。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上午,在隆宗门前与尔音相遇的一刻。
“大妞……”
“什么?”玉容并没有听真切玄烨的话,她下意识的反问。话一出口,便自觉有些唐突。但是,玉容没有把头低下。她看着玄烨,眼睛里闪烁着光泽。
“啊,”玄烨回过神儿来,他自己也没想到,刚才会脱口叫出大妞的名字。玄烨定了定神,说道:“朕是说……慈宁宫的尔音姑娘和玉容的样貌很像。”
“回皇上,很多人都这么说。”玉容露出淡淡地微笑,她似乎放下了戒备。其实,玉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当皇上提到尔音的时候,她就不再觉得那么害怕了。仿若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因为有了共同的朋友而变得亲近。
玄烨看着玉容脸上那灿若海棠的笑容,心头又是一紧。原来玉容笑起来的样子更像他的大妞。只是这笑虽比大妞的多些温柔,却少了些大妞的可爱和调皮。
“起来吧,跪在地上多凉。”玄烨淡淡地说道。他背着手缓步朝西屋儿的炕上走去。一个转身儿,玄烨便坐在了刚才玉容坐的位子上。
玉容也缓缓地站起身来。她倒了一碗儿茶端到了玄烨面前。茶是碧色的,荡漾在瓷碗里很好看。隐约中,这茶却有一股花香,萦绕在玄烨的鼻息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顺畅。
“这茶真香,是什么茶?”玄烨看着茶碗里的茶汤,随意地问道。
“回皇上,这就是一般的******儿。玉容向来不太懂得吃茶。”
“******儿?”玄烨皱了一下眉头,“朕从来不吃******儿的。”
玄烨并没有喝那碗儿茶,他把茶碗儿放在了炕桌儿上。一回头,玄烨看见炕上扣着本儿书,他便随手拿了起来。
“《王摩诘文集》?还是宋代蜀刻版的。你怎么会有这个?”玄烨抬眼望向玉容,他记得那年尔音生日,曹寅也送过一本儿一样的给尔音。
“回皇上,是尔音姐姐送给玉容的,她知道玉容一向喜欢王摩诘的诗文。”
提到尔音,玄烨的心头又是一紧。玉容不是纳兰成德的表妹吗?她怎么会和尔音这样要好。这本书可是尔音的宝贝,尔音自己都舍不得翻阅。有好几次玄烨想要借来一览,尔音都不肯借给他。现下,尔音竟然把它送给了玉容。玄烨的心里有些闷闷的。他不知道尔音这送书的行径,是因为她看重玉容,还是因为她看重纳兰成德。
“你和尔音的关系很好?”玄烨一挑眉毛,淡淡的问道。
“回皇上,尔音姐姐待玉容像亲妹妹一样。”
“亲妹妹?”不知为何,玄烨的语气里带有一丝嘲讽。他没有再说什么,随手翻着那本《王摩诘文集》。
“王摩诘的诗好啊,你最喜欢哪一首?”玄烨的表情始终很平静,一切都好像淡淡的,不带有一丝波澜。
“回皇上,玉容最喜欢那首《使至塞上》。”
“哦?”玄烨有些吃惊,他抬头看着玉容。“这首诗倒真不像你这种女孩子会喜欢的。朕以为,你会喜欢《红豆》?”
玉容并没有听出玄烨语气里参杂的那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以为这不过是皇上看到文集后,随便的和她聊聊而已。玉容并没有回答,这首诗是她心里的伤痛。因为这首《红豆》是她与表哥临别时,表哥留给她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表哥将这首诗题写在了他们两个一起制作的花笺上。表哥说,墨色的字是半升黑豆,红色的花笺是半升红豆。合起来,恰便是一生的相思……
玉容的表情有些愣愣的。玄烨知道她必是想起了什么人。玉容连这副出神后地傻愣表情都和他的大妞那么的相像。而且,她们想的恐怕也是一个人……
玄烨的心里早已拧成了疙瘩,可是表面上儿依旧是风淡云轻。
“《使至塞上》,你见过塞外的风景?”玄烨的问话将玉容带回到现实,玉容的眼圈儿已有些微红。
“回皇上,玉容……幼年时见过。”虽然玉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哽咽。
“哦,对。你叔叔戍守过西北。”玄烨淡淡地说道,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他又重新看向那本书。内心里自忖道:这些年,还有很多事儿,朕要用兵……
“玉容啊,和朕说说,你为何喜欢这首《使至塞上》?”
“回皇上,玉容觉得这诗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凛冽之感。”
“凛冽?”玄烨的心有几分动容,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他让自己收紧的心平复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道:“你再和朕,具体说说?”
“回皇上,玉容觉得这诗与其他的边塞诗不同。在表面的豪壮之下,有一种孤独地凛冽。就好像一位战功彪炳的将军,在他独自面对茫茫戈壁时,忽然显出的一丝想家的惆怅。想那升起的炊烟,还有那落日不正是最好的证据?”玉容的声音很轻,但声音里却彰显着一丝与她外表极不相符的刚强与倔强。
玄烨听了玉容的这番话,竟然愣了半晌。一时,两个同样好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重合。一高一低,一个委婉,一个刚强。曾经,尔音也曾这样和玄烨说过。玄烨真的没想到,玉容连学问和见解都与尔音这么的相像。他还能说什么呢?这真是老天爷和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只是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至少玄烨……笑不出来。
“玉容,不愧是从小在明珠家长大的。”玄烨的心底闪过一丝异样,忽然好像有那么一股子酸涩自胸中慢慢地升起,“明珠,家学渊源颇深。他的儿子纳兰成德更是咱们满人里少有的才学之士。不过,今日听了你的这番话,朕觉得纳兰成德不过尔尔。”
“……”
玉容没有说话,她没想到皇上会突然提起表哥。她慢慢地别过头去,因为早已泛红的眼圈儿里已经有泪珠儿在滚动。玉容不想也不能在皇上的面前掉泪。她只得别过头去,把那些泪水强忍住。可是,玉容不知道,她这样的举动更加的刺激了玄烨。玄烨直视着玉容,黑色的瞳仁里,深不见底……
“过来。”玄烨的话生硬,语气里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些什么。尔音也好,玉容也好,为何提到纳兰成德的时候,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是皇上啊,高高在上的皇上,他自认能力才学都不输与任何人。为何,为何碰到这个叫纳兰成德的小子时候,却……到底,到底自己哪一点儿不如那个纳兰成德?
玉容依旧别着头,她有些不情愿的朝玄烨的方向挪了半步。忽然玉容觉得胳膊上有一股力道,那力道一扯,她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跌落到炕上。长长的头发亦随着这跌落散开,铺满在玉容的身上。她的发丝又黑又亮,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玉容侧着脑袋,她始终不敢看玄烨一眼。一股温热之气笼了上来,玉容可以清晰的分辨出那是皇上有些凌乱的呼吸。玉容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而慌乱起来。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分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现出了一片红晕……
渐渐地,那凌乱的呼吸变得平稳。似乎玉容也适应了那一股温热的气息。两个人的呼吸在彼此的口鼻间纠缠,兜兜转转的,不肯停歇。忽然,玄烨握住了玉容的手,他的手亦是温暖多情的。只是那手有些微微发颤,叫人的心也跟着一紧。
“你的手,好凉,还有些颤抖。”玄烨的声音低沉而暗哑,在这样的夜里听来,竟有一丝蛊惑人心的沙哑。
此刻,玉容也不知道是她的手在颤,还是玄烨的手在颤。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颤抖地说道:
“这是自小的毛病了。一到冬天,玉容的手脚就会冰凉……”
玉容的声音怯怯地,很轻微,像受到了惊吓。她依旧不敢回头看向玄烨。只有眼睛不自觉地眨着。泪珠儿沾湿了长长的睫毛,它们忽闪忽闪的惹人疼惜。忽然,一股力量向她压了下来,那样沉重,那样……伤悲?
玉容的心头划过一丝迷惑,这趴在她身上的人不是高高在上拥有一切的皇帝吗?怎么也会有像表哥一样清澈的,让人心疼的伤悲?她微微地皱起眉头,心里像是被挖去了一块儿。
玉容皱着的眉头,恰巧落在了玄烨的眼底。他以为玉容此刻的表情是一份不情愿的嫌弃。于是,又是一丝愠怒涌上了心头,玄烨的眼睛变得幽深。
玄烨粗鲁地把玉容的长发拨开,那白皙的脖颈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玉容随之轻轻地一颤,这一颤从身体到心头……忽然,玄烨狠狠地压了下去,他粗暴地啃咬着玉容白皙的玉颈,那玉颈上留下朵朵吻痕,像春日里等待绽放的花蕾。
“啊!”一阵让人颤栗的疼痛自脖颈处传来。玉容的身子便也跟着一颤,那大颗大颗的泪珠儿顺着眼角缓缓滚落,跌落在玉容的长发间消失不见。
“别动!”
玄烨的声音有些急促,就在玉容的耳边快速展开。那温热的气息吐在玉容的脸上,有些微说不出的酥麻。玉容便真的不敢动了,她僵直的躺在那儿,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脖子上的颤栗渐渐地变作温润的酥麻,那样细微,那样轻柔……忽然,这一切都停了下来。玄烨略微抬起身子,他幽幽地注视着身下的玉容。
玉容依旧不敢回过头来,但她能清晰的感觉到玄烨的目光在她身上反复流连。但,那目光并不火热,似乎还有些抽离。仿若在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像,只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好一会儿,这样子的僵持保持了好一会儿。玉容觉得自己的脖子就要断了,她才慢慢地回过头来,眼睛正对上了玄烨深不见底的双眸……
玄烨似乎愣了一下,他大概没有想到玉容会忽然转过头来。他的脸上竟然也现出一丝红晕,那红晕有些迷蒙,煞是好看。玄烨一回身儿,把炕桌上的烛火吹灭,这是西屋里唯一的光源。此刻,只有中厅的烛火,影影绰绰的爬进半边儿。
玉容借着中厅里透过来的些微光晕,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玄烨英俊的脸庞上,氤氲着和表哥一样的伤悲。那伤悲亦如早春的细雨,沁入到玉容的身子里,微微的有些发凉……
空气里一直弥漫着悲伤的味道,爱而不得的苦楚在两个人的心里各自徘徊。他分不清这身下的人到底是谁,她亦不明白为何这身上的人有着和表哥一样的伤悲。
忽然,不知哪来的风,吹动了中厅里的烛火。那烛火摇摇晃晃,就好像此刻二人的心境。
“啪!”
中厅里的烛火竟然在这个时候灭了,无尽的黑暗将整个屋子一下子吞没。一股潮湿的温热覆在了玉容的唇上,那吻轻轻地,轻轻地颤抖着。一只温热的大手自玉容的腰际缓缓上行,那手亦轻轻地,轻轻地颤抖着。玉容身上的纽扣被一粒粒的解开,还有里衣的带子被一点点的扯断。此刻,窗外的月光竟如此的温柔,它慢慢地从窗户爬进来,拥裹着两个分不清彼此的悲伤的灵魂……
尔音站在咸福宫的院子里。她到的那一刻,恰巧,屋里的烛火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沉沉的死寂,唯有月光不知好歹的照在院子里。冰凉的液体正顺着尔音的脸颊慢慢流下,跌落到地上,泛起看不见的涟漪。此刻,尔音自己也不知道,她正在为了什么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