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汤山在京城的北郊，离京城并不算远。尔音和穆克登到达小汤山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他们拿着宫里的腰牌自然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拦。穆克登这是第一次来小汤山的温泉行宫，他被这里曲折的路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倒是尔音，之前经常陪着太皇太后来坐汤，对这小汤山的行宫十分地熟悉。
尔音带着穆克登一直朝行宫的深处走去。最里面靠着山的地方，有一处小轩。那一处小轩建在两山之间，看上去十分别致。这里是皇上专用的池子，外人是不得进入的。现在大约是戌时，尔音估计玄烨此刻应该在这一处轩馆里坐汤。果然，尔音还未走近小轩，老远儿便看见德福和曹寅站在小轩的外头。他们两个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前。
“大哥哥、德福——”
尔音边走边笑着叫道，她的脸上露出好看的梨涡儿。
“尔音？你怎么来了？这是个什么装扮？”曹寅有些诧异地问道。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尔音穿男装的样子。淡莲藕色的衣服把尔音衬托的更加清丽，再加上山谷里传来的浓浓水雾，尔音到真有几分谪仙人的感觉。
“曹大人，德福公公。”穆克登从尔音的身后走了出来，他对着曹寅和德福规矩地行礼问候。
“穆克登？你怎么也来了？”曹寅更是诧异，尤其是看见穆克登和尔音一起。
“我来……”尔音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她缓缓地说道。“我来，是找皇上有事儿。这么远的路一个人有些怕的，所以就叫穆克登陪我一起过来了。大哥哥，皇上此时可是在里面？”
曹寅没有说话，他盯着尔音，眉头也跟着皱到了一起。看尔音这表情，似乎来见皇上是十分不情愿的。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儿，让尔音可以这样不情愿的大老远儿跑来？
“尔音，”一直没有说话的德福忽然张口说道。他的表情依旧是严肃的，似乎不带一丝情感。“我去通报一声儿，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德福说完，便进了屋子。尔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儿，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尔音……是不是还为了珍贵人的事儿……我听成德都说了……”曹寅吞吞吐吐地问道。
“大哥哥，”尔音突然打断了曹寅的话，她的表情很严肃。然后，尔音瞥了一眼身旁的穆克登，接着说道：“大哥哥，有些事儿还是别提了吧。尔音，不想提。”
曹寅看着尔音，勉强地笑了笑，说：“好，不提就不提。”
“多谢大哥哥。”尔音忽然屈膝行礼，这礼行的十分正式。
曹寅微微愣了一下。忽然，他促狭地笑了起来，眉毛微微上挑：“尔音公子这身儿打扮，此刻应该作揖才对啊。那日我们尔音公子的朋友可是去曹寅家拜访了的。曹寅没揭穿公子的身份，不知尔音公子要如何感谢曹寅啊？”
“朋友？我有什么朋友会去找大哥哥？”尔音疑惑地看着曹寅。她自小在宫里长大，就算是朋友也都是宫里的宫女、太监。她何曾有宫外的朋友会去找曹寅？
“尔音公子这就忘了？还不到的一年的事儿呢。你那个朋友要是知道了尔音公子这么健忘，怕是要连连叹气了。”曹寅笑着说道，他看着尔音，眼里也满是笑意。
“嗯？大哥哥给提个醒儿？”尔音疑惑地看着曹寅。
“温香艳玉须臾化，今世今生怎见他！”曹寅忽然说道，尔音身旁的穆克登微微一怔。
“啊！洪先生他们去找你了！大哥哥，他们真的去了？那大哥哥又是怎么说的？”尔音一下子抓住了曹寅的胳膊，欢快地说道。那日去纳兰家的路上，尔音遇见了洪升，他的曲子让尔音十分着迷。这些日子，宫里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尔音倒真的没有闲暇想起洪升和他的曲子来。此刻，听曹寅这么一说，那日路遇的欣喜又都涌上心头。尔音看着曹寅开心的笑着，她是真的没想到，洪升会去找她。
“是呀，是他。看你这欢快的样子。我当然是顺着你的说了，说你是我的一位表弟。你事先也不知会我一声儿，还好我反应的快，才不至于让他看出端倪。不过这位洪先生倒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才子。我和他也算是一见如故。”曹寅含笑说道。
“大哥哥改日我去你家，你要约洪先生来的。我一直惦念着洪先生的曲子呢。”尔音笑着说道，欢悦地像一个小孩子。曹寅也跟着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欢乐。
这时，德福突然从屋子里推门儿出来。他看着尔音的笑颜不禁怔了一下。许是也和曹寅一样，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欢快的尔音了。他竟然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呀！德福竟然会笑！”尔音调皮地说道，一副看见了新奇事儿的表情。
德福的脸僵了一下。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笑了。只见德福忙敛起笑容，不带一丝情感的说：“尔音，皇上召见。”
尔音的笑容也在瞬间冻住了。她慢慢地松开了曹寅的手臂。半低着头，咬着嘴唇儿朝屋子里走去。
“尔音……”曹寅忽然唤了一声儿，只见尔音缓缓地回身儿而立。“尔音，让着些。别又吵起来。”
“大哥哥，你放心……”
尔音语毕，转身儿继续朝屋儿里走去。外面的三个人都看着尔音有些颤抖的肩膀，不语。他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儿，却不知道，屋子里面的那个现在有多欢喜……
玄烨从池子里出来，明黄色的内里随意地披在身上。胸前结实的裸露还氤氲着水汽，亦如那池子上袅袅而升起的雾气。他一个人斜倚在池子边儿的软榻上，旁边儿的案几上摆着一碗儿茶。碧色的茶水似乎没有动过，只有那淡淡的茉莉花儿香萦绕在空气里。
玄烨没有想到尔音会这么快的来找他，他以为他的大妞至少要再别扭半年才会来的。所以，当听到德福说尔音求见的时候，玄烨的心竟然不知不觉地砰砰地跳了起来。
“大妞……”玄烨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轻声儿地唤着。
尔音走进屋子，身后的门被缓缓地关上。她一路向里走去，直到看见一个池子蒸腾着浓雾。这池子是八楞形的，用尚好的花岗岩石堆砌而成。与周遭的自然古朴融为一体，让人觉查不出半点儿人工雕琢的痕迹。池子的上空是露天的，可以看见近处的山峰和浩瀚的星空。星空在水雾的烟绕下显得更加明亮，有一丝不真实的梦幻之美。
“皇上——”尔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儿。由于水汽的关系，尔音看不清玄烨身在何处。
“大妞……我在软榻这边儿。”
玄烨的声音穿过水汽而来。有一些慵懒，带着丝丝魅惑。尔音一怔，缓缓地沿着池子边儿向里面走去。水雾慢慢地吞没了尔音的身子，吞没了这屋子里的一切。
玄烨并没有从软榻上起来，他眯着眼睛，在水雾中寻找着尔音的影子。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身影变得清晰。玄烨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因为这来人的身形似乎是个娇小的男人。又待尔音渐渐走近了一些，玄烨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尔音的容貌。他的双眸忽然变得深邃，在暗夜里望去煞是好看。这屋子里只在角落点了一盏蜡烛，昏黄的光晕，让这满是水雾的屋子看上去更加迷离。一身儿淡藕荷色男装的尔音，在灯晕和水雾的衬托下有一种别样的妩媚。像夏日里月下含苞的合欢花儿，轻柔地撩人心脾而不自知。
“尔音参见皇上，皇上万……”尔音屈膝，规矩地行礼。声音里有一丝尴尬。
“大妞。”玄烨打断了尔音的话，他看着尔音并没有再说什么。空气里一片寂静，唯有温泉水涌的声音“嘟嘟”的响着。
此刻，尔音已经缓缓地站了起来。她低着头，脸上现出一丝红晕。从尔音穿过水雾的那一刻，她就瞥见了玄烨****的胸膛。胸前那一片有些微微发红的肌肤，还挂着密密地水珠儿。
“皇上，尔音来……”尔音的声音宛若蚊蚋，她低着头，不敢看此时的玄烨。
“嘘！”玄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从软榻上起来，缓缓地朝尔音走了过来。尔音只觉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朝她逼近，她忽然很想往后退，可是双脚却像黏在了地上一般动不得。
“大妞……”玄烨伸手将尔音的下巴抬起，尔音望着玄烨，双颊泛着潮红。
“大妞，你能来找我。我，好开心……”玄烨温柔地说道，他黑色的双眸泛着美丽的光晕。嘴角浅浅地笑着，如晚霞般柔腻。玄烨的手指传来淡淡的热气，尔音觉得她的下巴像珍宝一样的被托起。这种感觉让尔音有些沉溺，忽然一阵淡淡的茉莉花儿茶香混着水汽飘了过来。
“皇上！”
尔音“砰”的一声儿跪在了地上，她的下巴自然的从玄烨的手上滑落。玄烨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的双眸里闪现了一丝惊诧。难道，他的大妞不是来找他和好的？难道，他的大妞又要为了谁而来求他？玄烨的心像是被挖去了般疼痛。他瞪着眼睛，看着前方氤氲的水汽，久久没有回过神儿来。
“皇上，尔音此次来是想请您提前回宫。皇后娘娘这次病得很重，尔音想请您回去看看她……”尔音跪在地上，她把头深深地埋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虽然她现在十分慌乱。
“大妞，为何你每次，都是为了别人，来找我。”玄烨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悬在半空的手慢慢地落下。握紧地拳头，青筋突显，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手的主人，此刻有多么的愤怒。
“皇上……”尔音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她真的没法子再故作平静下去。脑袋里闪现着太多的画面，却副副都是玉容的模样。
正在尔音想着玉容的时候，一股力道抓住了尔音的胳膊。那力道轻轻一提，尔音便被那力道拥在了怀里。玄烨的胸膛是温暖而宽广的，尔音不敢看玄烨的胸前，那一片的裸露。她只好别过脸去望向天空，那一颗颗明亮的星星正朝着尔音眨着眼睛。
“看着我。”玄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声音是霸道的。尔音从未见过这样的玄烨，带着丝丝愠怒，还有一丝恨意。
“我说，看着我！”玄烨用手将尔音的脸转了过来。他手上的力道很重。尔音的双眸泛着点点泪光，眼底却没有玄烨早已熟悉了的倔强。尔音的眼中只有一层水汽，淡淡的流淌着的哀伤。
“大妞……”玄烨愣住了。他的怒气在看到尔音眼睛的一刻全部消散。手上的力度也缓了下来，唯有疼惜渐渐地漫过玄烨心头，像这池子上的水汽般氤氲。
“大妞，我只是想说，你何时能，只为了自己，来找我。”
玄烨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眼中也有水雾升起。尔音的心也跟着软了，她的双手慢慢地抚上玄烨的脸颊。
“玄烨哥哥……”
注释：
小汤山的地热温泉历史悠久，享有盛名。元代更把小汤山温泉称为“圣汤”。早在《大元一统志》上就有记载。康熙五年，清廷在小汤山修建了“汤泉行宫”。如今“汤泉行宫”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两个干枯的池子让人们怀想当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