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小阁楼上的贵族
大约也就在那段时间，秦文轩同蓝青通了几次电话，也约会过几次，他们还一起骑着车子上了一趟香山。
蓝青在一家报社上班，负责编辑文艺副刊。她编的稿子，多是些蜚短流长的时尚娱乐新闻、花边花絮，蓝青说她干得很是疲惫，几次都想辞了职，专心去做个自由撰稿人，但又恐养活不了自己，所以还得捏了鼻子暂且混着，只为稻粱谋。
蓝青说，她已同那位导演彻底分道扬镳了，现在她又龟缩回到她的小阁楼上了去了。
阁楼上的蓝青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她自己管这种生活叫“穷贵族”生活。
“想不想看看我的小阁楼是什么样子？”她以询问的口气向他发出了邀请。
蓝青住的小阁楼就像一只搁浅的船。楼下是她哥嫂的房子，楼上的小阁楼属于她自己。从一道窄窄的木楼梯上去，阁楼上就是个独立的世界了。
这座修建于半个世纪之前的老楼上，木地板已经磨得凹凸不平，走在上面吱嘎作响。当初，蓝菁的父亲，一位开颜料店的老板买下这幢房子时，刚娶了小妾，蓝青就是那女人生的。
秦文轩左顾右盼，感叹说：“想不到你这大作家在这样的环境里写作。”
“怎么样？你是说不好吗？”蓝青说：“可这就是我的真实的生活啊，哪里能跟你比呢，你现在住着超大的豪华别墅，自然会觉得我们小民生活得憋憋屈屈了。”
秦文轩说：“得得得，我眼下是住在别墅里，没错，可那是我秦文轩自己的别墅吗？那是我朋友的，是一个大土豪的，我不过是暂时借住一下而已，借住你不懂？你知道寄居蟹吗？那一种螃蟹，把海螺杀死，掏空了海螺的肉，就把那海螺壳当作自己的房子了。我眼下的情形就跟那寄居蟹差不多，我这真才叫做寄人篱下呢。”
蓝菁说：“你说的也是，我这房子虽然破旧，但住着踏实，毕竟是我老父亲留给我的遗产啊。只是一点也不时尚，住在这里反倒像个没落孑遗。是这样吧？”
他笑说：“孑然一身，白云苍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倒也有几分消闲的情致和意趣呢。”
“秦大作家可真会说话，住这儿只有一样不好，常常少不了太过沉静的那种孤独。”蓝菁轻叹一声：“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我这人生来就性子硌涩，从不喜欢跟人扎堆儿。”
秦文轩：“得，怎么跟我的劣根性一模一样啊。”
“怎么？你也是？”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反问，“难道在上次的笔会上你还没有感觉吗？我们俩身上不都有点‘自绝于人民’的味道吗？”
蓝菁幽幽地说：“我这人就喜欢孤独。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只要有吃的，我可以一个星期不下这阁楼。”
蓝青是淑女中的才俊。她自己画的仕女图就挂在阁楼的墙上。旁边悬挂着一柄龙泉宝剑，书架上是楚辞、歌赋、戏文，桌上摆满了文房四宝。靠着书桌的木板墙壁上粘贴着一张情节线和人物关系图，东一道、西一道，勾画得密密麻麻，涂涂改改，几乎已经看不出模样了。
秦文轩端详着说：“喝，正在些小说啊？瞧这结构图，人物、故事、情结、细节，纠葛不清，就跟一座迷宫似的。”
“别看了，乱七八糟的，费神儿。只有我自己能看出名堂来。”
“看上面这人物的名字，好像是一部历史小说？”
蓝青说她正在写一个关于敬事房的太监故事。
秦文轩心里想：一个女人，写敬事房的太监？这合适吗？
聪明的蓝菁立刻看出了他眼里的疑问：“你是不是以为女人就不能写写太监的故事呢？”
他赶紧搪塞：“岂敢岂敢，只是乍一听，似乎有点怪怪的感觉，说不清……”
蓝菁言辞犀利：“为什么人们眼里只看到那面行走在宫墙里的太监，可偏偏就看不见满神州大地上到处人五人六地行走的太监呢？”
“哟，这主题可就深刻得不得了了。”秦文轩做出一副击节赞赏的表情，“行啊你！没准儿我还真小看你蓝菁了呢。”
“下一步我还计划写一个草原部落的故事呢。”
“你去过草原？”他问。
蓝菁摇摇头：“梦里去过，去过无数次……”
他倏然联想起他自己心里的那个哈纳斯之梦，便稍稍有几分走神……
蓝菁自言自语：“那将是一个唯美情调的爱情故事。”
“是啊，世界上所有的爱情几乎都是唯美的。”
蓝菁当即伶牙俐齿地反驳：“那可不一定，所谓唯美，其实仅仅存在于恋人的想当然中罢了。”
秦文轩以往觉得自己的毛病在于常常混淆生活同小说的界限。现在看来，眼前的蓝青其实也一样。
关于小说的话题一打开，蓝菁就收不住了，钱钟书和沈从文是蓝青的偶像，也是她经常的话题，她不怎么喜欢张爱玲，觉得张爱玲太阴冷、太颓唐，看了令人生出许多的沮丧。至于那一阵臭了满大街的琼瑶，则被蓝青贬得一钱不值。
“嗨嗨，别光顾了说话啊，喝咖啡还是茶？”蓝菁问他，“我这儿可有上好的明前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明前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倏然想起了那位假牙差点掉咖啡杯里的老人家，和那只古怪的戒指，因为蓝菁刚说到咖啡这个字眼。
忙着沏茶的蓝菁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说他做梦都想去一趟雪域高原，一直徒步跋涉到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那面……
秦文轩在阁楼上溜达着，踱到了低矮而明亮的临街玻璃窗前。忽然，他的目光发现了什么……
“蓝菁，你快来看！”
蓝菁回身见他正注视着窗外，就问：“你又发现什么了？”
“你快来快来！”
蓝菁走到窗前来，懵懂地问：“怎么个意思？”
“你快看！楼底下站着的那人，不是你的老情人吗！”
天啊！没错，正是那个怪老头。只是比上次秦文轩见到的样子更显憔悴了。但老人家仍然保持着一副英国绅士似的派头，手里仍旧拄着那支光滑的手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西装，打着一条猩红色的领结。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正仰起面孔朝蓝菁的小阁楼上的窗户张望着……
“我的天啊！”蓝菁下意识地缩回头，双手捂住了心口，从肺腑间挤出一声呻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