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东窗事发
阴霾的天空下，几只乌鸦在树枝间“呱呱”地叫着。不远处，一座新砌的坟墓前，两个孩子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
这是姐弟二人，姐姐十四岁，因为出生在一个下雪天，所以叫飘雪。弟弟九岁，出生在春天拂晓时分，就叫晓春。从姐弟俩的装束看，他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坟中的人是他们的母亲，由于长期积劳成疾，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撇下两个孩子撒手人寰。他们的父亲已经在两年前的一场战争中阵亡。现在他们成了孤儿。
晓春拍了拍腿上的土，问：“姐姐，我们要走了吗？去哪儿啊？”
飘雪的眼光依然停留在母亲的坟上，过了片刻，才扭过头来说道：“我们去江都。”
“去江都？那，我们就离开南平了吗？”晓春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自己居住的息县属于南平王国，江都属于相邻的另外一个国家。
“对。”飘雪拾起地上的包袱，背在身上，又帮弟弟背上包袱：“听说江都很富有，我们到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活干，生存下来。而且，江都离这里很近，翻过山走不远就到了。”
两个孩子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向母亲的坟墓最后望了一眼，毅然地踏上了路途。未来虽然完全不能确定，但是他们满怀希望。
江都的街道果然繁华，各种小摊小贩忙着吆喝生意，空气中夹杂着一种青涩的味道。姐弟俩举目无亲，头两天露宿街头，第三天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小草屋，暂时安顿下来。白天，飘雪去帮大户人家做一些杂工，或者到酒店中帮忙。由于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姐弟俩有时不免挨饿。晓春偶尔也会在街上要饭。
这是一个冬末的午后，太阳暖暖的，带着一股倦意。姐弟俩从早上起就没有吃东西了，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想找份活干。他们不知不觉地走了好远，来到了一所巨大的宅邸前。
“哇！”晓春惊叹道：“谁家这么有钱，住这么大的房子？”
“是啊。”飘雪也说：“我们以前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哎。不知道里头住着什么样的人家？需要不需要人手？”
来自小地方的他们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眼前的这座府邸，正是原来的江都府，现在南吴国的王宫。姐弟俩围绕着王宫转了一圈，发现后面有一个小土坡，土坡上有一颗橡树，就坐在橡树下休息。飘雪替晓春摘下夹在头发中的一根草，问：“你饿吗？”
晓春怕姐姐忧心，懂事地回答：“我不饿。”飘雪心疼地看着他：“你一定饿了。来，我抱着你就不饿了。”
这时，两个人推着一辆板车从土坡下的路上经过。板车上装满了货物，两个人吃力地推着，朝王宫的方向走去。两人都穿着青灰色的长衫，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那个年长些的忽然手一松，蹲在了地上。车子失去了平衡，歪在一旁，上面的一些货物掉了下来。
那个年轻些的顾不上东西，连忙查看同伙的情况。只见他脸色铁青，扭曲成一团，显然十分痛苦，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吧？不叫你来你非要来，现在可好，把货撂在半路是怎么回事？”
年长些的人断断续续地说：“我撑不住了，要去、毛大夫那里，现在就去，顾、不了、你了。”
年轻些的口气缓和下来：“你看，这货在路上，我也没办法送你去，你自己能行吗？”“不行、也得行啊。”年长些的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走了。
年轻些的忘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说：“唉，为了挣点儿钱，有病还撑着，真是苦命啊。”他正准备收拾掉在地上的货物，见两个孩子正在帮忙把地上的货捡到车子上。
这两个孩子正是飘雪和晓春。飘雪心想表现得勤快点儿说不定能谋个差事干，她见车上装的是些鱼肉、米、各种蔬菜，问：“大哥，这些菜要送到哪里去？我们帮你好不好？”
年轻些的伙计正愁自己一个人不太好办，见来了帮手，甚是高兴，朝着王宫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就是那里。待会儿你们就跟着我，不要乱跑。”
三人推起板车，进了王宫，来到厨房后院。年轻的伙计跟厨房的管事结算，飘雪帮着把货物从板车上卸下搬进厨房。等她快搬完的时候，发现晓春不见了，正着急的守候，忽然听到厨房中传来很大的吵嚷声，慌忙冲了过去。
原来，晓春看到厨房的桌子上放着包子和几样点心，晓春早已饿得前心贴着后心了，闻着香喷喷的包子，看着精致的点心，终于抵挡不住诱惑，趁人不注意的守候，抓起一个包子，蹲在前门旁边，塞进了嘴里，又拿起两块点心，一块塞进嘴里，一块放入怀中。
晓春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陶醉在其中，渐渐忘了自己是在偷吃，正当他吃得高兴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接着一个声音像雷一样炸开：“哪里来的小贼？”还没有等晓春反应过来，门口的人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嘴里不停地叫嚷：“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竟然在这里偷吃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这个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随即，一个巴掌拍了下来。
飘雪刚好来到旁边，扑过去抱住了晓春，这一巴掌落在了她的肩上。那人随即抓住晓春，晓春拼命地挣扎，嘴上喊着：“放开我！放开我！”飘雪也竭力帮忙想摆脱那人的控制，然而无济于事，那人的力气实在太大。晓春被拖出厨房，来到院子里。
晓春依然不放弃，对着抓他的人的胳膊一口咬下去，那人“哎呦”一声，又对着他的脚死命跺了下去，那人“啊”的一声蹲了下去。晓春扭头就跑，忽然前面一个人伸手拦住了他。
其实早有几个人听到声音赶了过来，看到只是一个孩子在偷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直到晓春要跑，才有人出手拦下。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王后娘娘驾到！”立即，所有的人都退在一旁，躬身相候。就在众人屏息中，一个盛装的妇人款款走了过来，她正是南吴帝国的王后。
王后问那个管事模样的人：“七公公，出了什么事如此喧哗？”
那个被称作七公公的人入宫前在本家的同辈中排行第七，家人都叫他小七。后来家境实在太穷，父母就把他卖入宫中作了太监，宫中的人就称他为七公公。七公公向前一步说道：“回王后娘娘，厨房发现两个小贼，还没来得及审呢？”
“哦？王宫里怎么会有贼？贼是怎么进来的？”
那年轻的伙计慌忙抢到面前跪下：“禀王后娘娘，他们不是贼，是和我一起送菜的，想必是饿了，就拿了点儿东西吃。”
七公公厉声道：“你还敢说不是偷，王宫里的东西，岂是外人随便能吃的？”
王后问：“这人是谁？”七公公躬身回答：“禀娘娘，此人叫做李常，是天松楼的伙计，每天给厨房送一些菜蔬。”
“咱们这里虽说原来是节度史府，但现在好歹也是王宫，对进进出出的人和物，都要严加盘查，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松懈。”“奴才遵命，一定好好整治这些下人，以后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王后的目光转向飘雪晓春二人，见只是两个孩子，便走到他们面前。
姐弟二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艳的女人，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已吓傻了。尤其是晓春，痴痴地望着王后，完全呆在那里。飘雪见王后长得眉目如画，艳若桃花，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娘娘，你好美啊！”
七公公在旁边一声断喝：“大胆！见了王后还不跪下！”
飘雪一下子回过神来，急忙拉着晓春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下头去。
王后似乎对这些礼节并不在意，夸她美丽的人不少，但话出自一个孩子的口中，倒是有点新鲜，所以追问道：“你说，我有多美？”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飘雪想了想：“就像画中的神仙一样，你是神仙娘娘。”
王后轻声笑了一下，用手势示意飘雪站起来，托起她的下巴仔细地看，只见眉清目秀、皮肤水嫩。脸上虽然有些脏，却也掩饰不住天生的秀丽。王后赞叹道：“也是个美人胚子呢？你家在哪里？又怎么做了贼？”
飘雪答道：“我家在南平的息县，父母都不在了，因此和弟弟来到江都。我们不知道这里是王宫，我弟弟早上起来没有吃东西了，见了吃的就没有忍住。还望王后娘娘恕罪。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飘雪又一次跪下。
一直站在王后身边的宫女悄声说道：“息县，那是娘娘的家乡啊。”王后问：“素娥，我有多久没有回家看看了？”“娘娘在云夏公主两岁的时候省过一次亲，算起来已经有十年了。”
南吴帝国的王后原先是南平王国的公主，王后的姥姥家就在南平的息县。王后从小由姥爷姥姥抚养，长大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后来嫁给吴国的皇帝，就再也没有见过姥爷姥姥。在她心中，息县才是真正的故乡。对于这个来自故乡的小女孩，因同乡之谊而充满了怜惜之情。
“好可怜的丫头，无依无靠的，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飘雪。”“飘雪，你可愿意留下来做一名宫女？”
飘雪望了望旁边还在跪着的晓春，心想如果自己做了宫女，晓天就没有人照顾了。一个九岁的孩子宫里是不会要的，即使要，以后也要成为太监。绝不能让晓春变成太监。于是答道：“谢谢娘娘的好意，飘雪还要照顾弟弟，不能进宫做宫女。”
“那就罢了，以后你们要照顾自己，没有吃的时候，就来找七公公。七公公，让他们吃饱了去吧。”“遵命。”
自从母亲去世后，飘雪和晓天经历了许多风霜，品尝了人世的艰辛，心中有多少委屈和酸楚。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别人的关爱，这关爱一下子温暖了他们的心，而且它来自一个神仙一样美丽的女人。晓春还懵懵懂懂，飘雪已经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她早已热泪盈眶，冲着王后的背影喊道：“王后娘娘，我会一辈子记住您的好。”
王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七公公说道：“好了，别大呼小叫的了，娘娘已经走远了。谁都知道我们娘娘心肠好，今儿个算你们运气。想吃什么自己拿吧，出了宫再吃。”
王后走了一阵，拐了个弯，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穿过一条长廊，下了台阶，来到一个隐蔽的小门前，看看左右无人，闪身进去，素娥随后进去，留在门边守候。王后径直向前行了几步，然后拐进一个房间。
这是一间卧室，装饰得极为考究和奢华。房中间的小桌旁，坐着一个人，三十岁左右，手捧一本书，但心思显然不在书上。听到响声转过头来，见是王后，立即起身与她拥抱在一起。
“宜芳，你可来了，想死我了。你怎么才来？”“为了不让人发现，我拐了好几个弯。”“等我当上了国王，就立你为王后，我们天天在一起，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又说傻话，我是你的母后啊。”“你不是我的母后，你本来就是我的太子妃。”
此人正是吴国的太子杨渥。
在杨渥适婚年龄的时候，他的父亲杨渭，也就是吴国的国王为他礼聘了南平王国的公主高宜芳，因此高宜芳本来是要嫁给太子的。问题出在皇帝的使臣身上。那使臣下聘回来后，把公主的美貌大肆渲染，说得国王老爹是心荡神摇、不能自持。于是他找了个差事把太子支出江都，自己迎娶了高宜芳。高宜芳本来以为自己的丈夫是个英俊的青年，婚后却发现是一个老头子，大失所望，但又无可奈何，只得顺从。另一方面，皇帝不断派出新的差事给太子。两年后，太子回到江都时，高宜芳已经生了公主杨云夏，被封为王后，成为太子的母后。
然而，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太子与风华正茂、美丽绝伦的皇后仍然暗暗地好上了。尽管国王已经另外为杨渥娶了太子妃，但杨渥的心都在高宜芳身上，太子妃被冷落在一旁。杨渥与高宜芳做得很隐秘，居然好几年都没有被人发现。只有太子妃知道他们的秘密，但又不敢去公公那里告发，因为她的命运与太子的命运在同一条船上，只得隐忍下来。
一个时辰后，高宜芳从杨渥的房间出来，她瞥了一眼走廊，看到了走廊那头太子妃幽怨的眼神。她顺着原路出了小门，素娥紧跟在后面。她们刚踏上长廊，迎面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高宜芳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一身汗来，往后退了几步，抬头一看，见面前的这个人青色长衫、手握羽扇，正是太子的弟弟丹阳郡公杨溥，他正用一种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自己，身后跟着一个随从。
齐王上前一步行礼：“参见王后娘娘。”
王后上下打量着杨溥，不知不觉间，杨溥已经由一个懵懂少年长成一个成熟的男人了。“哦，原来是丹阳郡公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吓我一跳，差点儿就撞上了。”
“我本来想拜会太子哥哥，可底下的人说太子不在府上。我无事可做，顺便在此走走。不知娘娘怎么会到了这里？这儿离永宁宫可不近呢。”
高宜芳看着他那不阴不阳的样子心里来气儿：“不近又怎么样呢？我就不能随便走走？”
“娘娘是王后，自然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只不过——”杨溥顿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说：“娘娘不要把心走丢了才好。”
“你什么意思？”“我这个太子哥哥呢，其实并不是不在府上，而是因为佳人有约，没空见我罢了。”
高宜芳心中一片慌乱，强自保持镇定：“太子与谁有约，不关我的事。我也走累了，该回去歇歇了。”“恭送娘娘。”
她们走出了齐王视线时，素娥追上一步：“娘娘，丹阳郡公话里有话，他似乎察觉了什么。”
“是啊，不知他什么时候察觉的？但他的手中并没有证据。要不然他早就采取行动了。这样，晚间你去一趟太子府，告诉他丹阳郡公可能知道了我们的事情，让他小心提防。这个丹阳郡公，他什么时候长大了呢？倒是太子的一个有力竞争者。”
高宜芳和素娥走到永宁宫前，见公主云夏和太监宫女们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几个人突然摔倒在地，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云夏看见高宜芳，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她面前：“母后，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没有找着。”
高宜芳慈爱地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庞，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嗔到：“都已经快十岁了，还这么疯疯癫癫，瞧这一头的汗。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文文静静的多好。”说着，牵着她的手往宫内走去。
云夏挣脱她的手，跑到她面前倒退着走，一边模仿着她的口吻：“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文文静静的多好。”高宜芳作势要打，云夏灵活地躲在月娥的身后，大呼小叫：“救命啊！救命啊！”月娥笑着搂住了她。素娥从小就伺候高宜芳，跟随她从南平的息县到南平的国都江陵，又陪嫁到吴国的江都，在玉宁宫她的地位无人能比。
走到厅内，高宜芳问云夏：“你的功课学得怎么样了？今儿个父王不是给你们请了一个叫什么道长……”“玉虚道长。”“对，玉虚道长给你们传道吗？传得如何？”
“我们都听不懂。”“他都说些什么？你们听不懂。”
“他叫我们背了一段话，这段话我倒是背会了，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我们问他什么是道，道在哪儿。他说，”她又模仿起玉虚道长的口吻：“‘这个道嘛，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清，摸也摸不着。它不在别的地方，就在万物中。’我们问他到底在哪里，他说在桌椅中、在门窗中、在花园中、在屋宇中。”她张开双臂转了一圈：“这里哪儿有什么道啊？真是好笑。母后，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我哪里知道什么是道？只知道那是极高明极深奥的东西。你父王信奉道教，叫道长给你们传授一点道家的道理，你不懂不要紧，长大了慢慢就会懂了。”
“哼，长大了就会懂了。你们大人就会拿这句话糊弄我们。你不就是大人吗？怎么也不懂？”
“你这个死丫头，就会顶嘴。好了，不跟你说了，该吃饭了，瞧你灰头土脸的，去洗洗脸。”云夏做了个鬼脸，跑开了。王后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地发呆。
素娥问：“娘娘，这个玉虚道长是什么人？”“哦，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与许多国家的大臣、社会名流都有所往来，还懂得炼丹术。”
晚上，素娥偷偷地去了一趟太子府，回来后王后问：“素娥，太子怎么说？”
“太子叫我们不用担心，丹阳郡公没有证据，不会贸然去父王那里告发，他自有办法对付丹阳郡公。”
“素娥，我仔细想过了，我要跟太子断了关系。”素娥一怔，不解地望着高宜芳。
“我到底是王后，跟太子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的。尽管太子说他登基后要封我为他的王后，但是满朝的大臣们是不会答应的，他也封不住别人的悠悠之口。况且丹阳郡公既然有心，我再和太子来往的话，迟早会被他抓住把柄的，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到时候我背上一个秽乱后宫的罪名，不知道下场会有多惨呢？”
“可是，你跟太子的情分已有多年，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为了云夏，我必须断。”
“公主？”“对，如果我出了事，她还不被人欺负死？你想想，她的娘因为秽乱后宫被处死，她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以前我忽略了这一点。现在，我必须要为她考虑了。”
素娥望着高宜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