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海
次日清晨，顾原早早地冲进了学堂，拿着画卷对顾华大声道：“先生！我看到海了！”
顾华手中研墨的动作稍一顿，头也不抬地回道：“那不是海。”
“不是海？”顾原不解。
顾华将墨块置于一边，淡淡道：“一幅画而已。”
“可它画得就是海！这世界上有海，这世界上有界外的存在！”
“这不一样，”顾华终于抬头看着顾原，厉声道，“顾家祖辈生于界内，死于界内。这世界只有界那么大，此外的事物永远看不见、摸不着，便是不存在的。这世界上存在海的画，却不存在海；这世界上存在界外的证据，却不存在界外。”
“可是……”
“我当初何尝不是如此……”顾华忽然脸色柔和些许，喃喃道，“这画便赠予你吧。”
顾原犹想追问，可细看了看先生的神情，还是硬生生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拿出昨日顾华传授的文章静静温习。顾华自也不会主动说明什么，只是继续默默地准备今日授课的材料。
同学陆续来到课室，渐渐坐满了整间屋子。这学堂的学子们都是顾家同龄的孩子，彼此熟悉，放学后也一同玩耍。待人来齐后顾华示意大家取出各自的书稿，开始新一日的朗诵。
四书五经都已读熟背透了，顾原跟着同学们念着诵着，可心思丝毫都不在经文之上。他仿佛仍旧悬浮于昨日所见的大海上空，耳边的诵读声如涛声阵阵，令人神情恍惚，飘飘欲仙。
大海，界外。
顾原沉醉于脑中的幻想，虽然摇头晃脑的动作与诵书时一般无二，可口中发出的声响却是渐渐弱了下去。
“啪！”
顾华的戒尺敲在了顾原的脑门上，即使顾华未怎么用力，显得有些雷声大而雨点小，可这戒尺与脑门的碰触也完全足以将顾原拽回现实中来。
顾原一捂额头，思绪瞬间从九霄云外被拉回了驱壳之中。眼前顾华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连学生上课走神这等大事都没能让老先生古井无波的心境发生什么变化。周遭同学皆窃笑，时不时回首转头瞥一眼顾原，继而背过身去压抑住笑声。
顾原不敢放肆，连忙收敛心神专注于朗读。可读着读着他又不由得回想起清晨先生提起大海时的神色，那么的激烈，那么的恼怒……
那么的……悲伤？
顾原似乎从那时先生的神情中读出了伤感与懦弱，读出了后悔与追思。瞥了眼收在桌子一角的画卷，顾原暗暗想道：
在古井无波的先生的心中留下伤痕与波纹的，也是……大海么？
念至此，顾原竖起书稿，眼睛露出纸上，偷偷打量顾华，却不料顾华恰巧望过来，被逮了个正着。他赶忙一缩脑袋，将整张脸埋进书稿中，而顾华竟也没有出声批评。
不觉间日已偏西，离放学还有些时间，可顾华竟是收起了手中的书稿。众人正不解，却见其从讲桌上取过一册残破的竹简，展开后念道：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
顾原闻言，立即端正了坐姿，目中惊异之色闪烁，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白发苍苍的老先生。
“……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
顾华淡淡地念着，声调无甚起伏，可顾原却是心中狂风巨浪肆虐，听得如痴如醉。这是从未听闻的传说与故事，是存在于界外的，存在于有海的地方的故事。
“……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顾原不由得心生向往，他睁大眼睛望向先生手上的竹简，以期看到这文章的题目名称。先生的手不甚遥远，可细小的刻字总叫人看不真切，顾原努力地识别，却只能偶尔认出字符大概的形状。
“山……荒……”
“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百里，以威天下……”
“山海经……大荒东经。”犹有些不确定得，顾原念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