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山妖
爱从来不在我的双手间
更不在我的唇边
当我抱住他的身体
当我轻轻对他的嘴唇吹气
白天和黑夜忽然颠倒
1
西安作家高阳在布达佩斯得了一个“最受东欧读者欢迎作家奖”，他刚刚载誉归来，各路媒体便竞相报道其获奖事迹，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最受东欧读者欢迎作家奖”是个什么玩意儿。当然，高阳这个新闻焦点《佳丽》可不能错过，因为杂志有一个栏目叫“优品男人”，既然高阳在遥远的东欧都能受到读者欢迎，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优品男人”了。
深度采访报道高阳的任务，落到了罗敷头上。在蓝关作协大院门口，罗敷碰到清风杂志的副主编张书尘。以往只在开会的时候见过几次张书尘，对这个儒雅的长辈她一直心存敬重，张书尘告知了高阳的办公室位置，随意地问了罗敷几句闲话，末了，又亲切地说：“如果工作上需要我帮忙，一定别客气。”
罗敷看过张书尘的书，尤其是在大学里读了太多文字晦涩或者粗陋的学术著作之后，她常常会非常疑惑，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凭借那些令人汗颜的文字爬上教授位置的。她非常喜欢张书尘的《庄子之浪漫精粹》，文字极为干净流畅，虽然张书尘已离她很远，她仍是回头看了又看，在她心目中，作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罗敷和摄影师、化妆师三人在约定的时间到了高阳的办公室，高阳倒是很准时地在办公室等他们。化妆师给高阳做了两组造型，在下午斑驳的阳光下，摄影师让高阳背靠着蓝关作协大院的青砖墙和一棵颇有历史的老树分别照了几组照片。
镜头中的高阳，穿的是罗敷从服装公司借来的阿玛尼男装，他的手指间，还夹着一根雪茄，这种低调的绅士气质，很符合“优品男人”的定位，高阳的配合使摄影师发挥得极为出色，本次采访就算成功了一半。拍摄收工，就剩下文字采访了。摄影师和化妆师结束了自己的工作提前走了，眼见得作协大院的人们都下班回家吃饭了，罗敷于是说请高阳吃饭，她想在饭桌上访谈她和他可能都会更放松一些，高阳的办公室在蓝关作家协会这个幽深院落的最里面，他的办公室于无声无息中生发出一种难言的压抑，她确实希望早点离开这个办公室。
脱下了罗敷借来的阿玛尼男装，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套头毛衣的高阳，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再是低调的绅士气质，而是黄土地的气息。高阳说，他在陕北插队了好几年，干过很多农活儿，他还会讲陕北话唱陕北民歌呢。“要是我不在这个大院里，走在西安的大街上，别人肯定以为我是个进城农民！现在跟你们这些时髦漂亮的小姑娘走在一起，我很自卑呢。”或许也看出了罗敷的紧张，高阳说着说着，就自嘲地大笑起来。
那天她穿了梅朝晖送她的蓝色裙子，十月里的天气有些凉，所以她在裙子外面又搭配了一件新买的白色的开司米毛衣。
她知道自己当天是好看的，这是礼仪。杨幻儿和纪真真一早告诉过她，出去采访，尤其是采访异性，你当然要打扮得对得起自己的工作了，当职业女性就得有职业女性的样子，工作一年，她已经在她们的教育下买下若干新衣。
在一家不知道是什么风味、干净雅致的饭店里，罗敷和高阳坐在了一起。
高阳点了几个菜，应该全部是他喜欢的菜，又叫了一瓶西凤酒。这是陕西本地最有名的白酒，价钱不算便宜，罗敷不想计算自己的账单了，她只希望，他能吃得满意喝得开心，能配合自己的采访。
高阳喝了第一杯酒，对罗敷说了一席话。著名作家啊，布达佩斯载誉归来什么的，都是媒体的调调，我真不喜欢这个称呼。17岁的时候，在天安门广场，毛主席接待我们红小兵，我永远忘记不了主席手臂一挥万众山呼的一幕，我觉得，男人只有那样才算是一个男人，宁做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写点屁字，当个作家，算什么？
当然，后来罗敷结识了更多西安城里自称当不了政治家，就退而求其次当教授和作家的男人。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说过，写点屁字，算什么，或者就是，教个屁书，算什么。
在这个曾经有过汉武帝刘彻，曾经有过唐太宗李世民，曾经有过中国男人最光辉历史和最伟大年代的城市里，所有男人似乎天生都会有一种当政治家的集体无意识。
再后来，来到这个城市的左思说过更狂妄的话：“写字谋生，雕虫小技而已，女人哪里知道男人的梦想？”
女人的梦想如果是写作，能写到多丽丝·莱辛那样就会心满意足，男人如果写作，那么男人的梦想绝不仅仅是拿到诺贝尔文学奖。
高阳没有同意采访他婚姻和家庭的要求，只是说，可以谈谈自己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
他不断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罗敷不断地记录着她觉得有价值的话，不时给高阳斟酒。高阳喝得有点儿快，他很快就不接罗敷的采访问题，而是谈起了他最近看的一本书：“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这才是真正的写爱情的书，写得太好了！真的，我建议你看看，两个主人公最后做爱抱着死去多么震撼人心啊，他们做爱的情景渡边写得太好了，剃掉一个女人的阴毛，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渡边真是写爱的大师！男人和女人，不管他们是不是正当年华，一旦爱起来都和18岁没有两样，只有永恒的爱情才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一个保守寡居母亲养育出来的女儿，你能指望她受过什么性教育吗？诸如“阴毛”、“做爱”这种词语，罗敷听来具有一种振聋发聩的山洪暴发感，她完全不知如何接高阳的话茬儿，如坐针毡地陪了两个小时后，她偷偷地给梅朝晖发了一条短信让他来接她。终于在半个小时后他打来电话说到了饭店门口，她买了单逃之夭夭，只剩下脸色变得阴森的高阳在那儿一个人喝着酒，看得出，高阳非常失落。
她没有配合他的传经布道当听话的文学女青年，她没有听他的做爱演讲，竟然逃跑了！从前的文学女青年多听话，不用暗示就投怀送抱，现在的文学女青年，简直不像话！难道，她们不需要提携了吗？
很明显，失落的高阳有些过时了，世道已变，现在的文学女青年，大部分不再写纯文学，只给通俗杂志写赚钱的文字买花戴而已。
日后在若干冠冕堂皇的场合，罗敷仍能见到高阳在嘉宾台上滔滔不绝的样子，她的脑子总是嗡嗡叫，跳过类似阴毛做爱这样的词语。她极力说服自己，也许高阳那天并没有什么暗示之类的意思，高阳只是在给一个没有看过渡边淳一小说的文学女青年普及文学知识而已。
罗敷当时真没有看过渡边淳一的书，多年以后，她看完了渡边淳一的全部作品，承认渡边淳一确实写得不错，但她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本来计划的对高阳的4000字采访，罗敷只写了1000字算是交了差。好在，高阳的那些颇为深沉气派的照片拯救了这次采访，四页的内容，差不多放了三页的照片，这1000字的内容来补图片的空隙，倒也没有显得文章有多么单薄。
2
结束对高阳采访之后的好几天，罗敷都情绪低落，耳朵有时候还会嗡嗡作响，如果细听，则全是高阳向她传经布道的声音。
和“优品男人”相对应，《佳丽》杂志还有一个栏目叫“GRACE（优雅）女人”，顾名思义，就是一期采访一个在某个领域颇有造诣、成熟优雅、懂得生活，有着良好品位的女人。
大提琴家许昭音演奏的作品，新近被一个著名导演的电影选为电影配乐，她早已经是西安城颇有名气的音乐家，她的《摇篮曲》陪伴着孩子进入梦乡，《幻想曲》陪伴着少男少女憧憬未来，《乘着歌声的翅膀》陪伴着忧郁的中年人重拾回忆……她已经成为这个城市不可或缺的一个符号，有很多人把她当做女神一样供奉在最柔软的心底。假如要评选一位西安最美女教授出来，所有听过她的大提琴曲的西安人肯定都会投她一票。
罗敷到《佳丽》工作的时候，许昭音早就离开了清风杂志社，她并不认识许昭音。如果她能出现在“优雅女人”这个栏目里，那将是罗敷工作履历的最精彩一笔。打听了好些人，却并没有找到许昭音的电话，于是罗敷迫不及待地给林海生打了一个电话，不出所料，林海生那儿有许昭音的私人电话。
打着林海生的旗号确实管用，许昭音很爽快地答应了罗敷的采访请求。定下了采访拍摄日期，罗敷给林海生打电话汇报，他在电话那端说：“许昭音从来不接受媒体采访，这次她真是给你面子了，那天我正好没有什么事情，我也来拍摄现场探班吧。”
许昭音梳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穿着一身亚麻色的休闲衣裤，几乎没有戴任何首饰素颜着就来了，她有一张小小的圆脸，五官却样样分明，一双黑眼睛如山泉般清澈，当她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面就会有闪闪的水珠。
那天的拍摄场地罗敷选在了下午四点的城墙上。在城墙角的一家咖啡馆，化妆师给许昭音化妆的时候，她在一旁拿着录音笔采访。许昭音出生于音乐世家，家族多数亲人都在国外。“优雅应成为人类的共性，最简单的事情哪怕是不随地吐痰，不在公共场所喧哗都可以称为优雅，中国男人曾经多优雅啊，可惜现在男人都被成功学俘虏，女人都被成功的男人俘虏，太可怕了，其实我理解的优雅女人很简单，那就是，有贪心无贪行，有所为有所不为，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的女人，当然，还一定是打扮得体的女人。一个女人把自己收拾得体其实很简单，稍微少在电视机跟前待会儿，多看几本搭配方面的美学书就会错不到哪里。除了每天正常的练琴，我一直坚持练习瑜伽，所以才这么多年都能够保持身体的柔软和心灵的柔软，我还每年都选择一个星期的时间断食（断食是瑜伽中的一种练习方法，以少进食或者几乎不进食来达到清洁身体的目的），其他的秘诀，再没有啦。”结束了采访，许昭音调皮地做了一个感谢上帝的动作。
化了妆的许昭音眉如春山目似寒星，整个人如同她的名字中的“昭”字，发出熠熠的光辉，几乎明亮得让人不敢接近，仿佛吹一口气，她就要融化了。她穿着一件罗敷借来的夏姿陈的带点中式裁剪感的灰粉色长裙，微风吹拂着裙裾，站在城墙上的她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女神。
摄影师小石不断地感叹：“我做了十年的摄影师，也见过无数美女，但许老师是我拍过的最美的女人，这不光是工作享受，还是灵魂享受啊！”小石的感叹其实也是罗敷的感叹，这一定是这份工作带给她无数烦恼也带给她无数梦想的重要原因。
林海生穿着中式白色唐装和藏青长裤并带着一管长笛赶来的时候，摄影师正在进行许昭音最后一组照片的拍摄，许昭音抱着她心爱的大提琴，这组片子她的衣服是一件西式的安娜苏的吊带碎花长裙，她斜倚在城墙上，表情安静地看着夕阳下的天空，整个西边的天空此时缀满了五彩的云朵，周遭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喧哗，千年前的诗意，忽然之间穿越而来。
林海生远远地站在城墙的一个垛口处，他和许昭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罗敷注视这两个人，几乎有点儿恍惚，她无法想象，这个灰灰的、破落的城市，怎么能够孕育出如此灵秀的儿女？
林海生回到太白大学之后，与罗敷平日并不曾有什么紧密的联系，就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这个城市为什么在今天下午变得如此明亮，因为有他在，这个城市就会如此明亮。她回忆起那一年在城墙上飞奔的样子，再一次分不清他们的区别。
拍摄结束了，只差最后的几分钟夕阳就要拥抱大地去了，它展现着最后的光华，看着这夕阳，没有一个人想离开。
几只燕子飞过城墙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许昭音忽然拉起了她的大提琴。她静静地抬头看着天空，手却专注于琴弦上，《鸟之歌》的旋律自她的手下流淌出来。林海生此时坐在了城墙的一块方砖上，长笛在他手里，也如一只鸟，一边飞翔一边发出了轻灵的叫声。
大提琴低沉徘徊，长笛轻盈环绕，天色虽已经暗了下来，最美的琴声和最美的笛声，却如同相伴穿越迷雾的飞鸟，飞翔在这个城市最需要光明的夜晚！
这琴声和笛声，在弥漫于夜晚的沉寂中几乎有着无孔不入的穿门透户的能力，宛若发酵千年的老酒一样散发着芳香，有很多人，在这个夜晚无端地就醉了。
3
如果这世上真有狐狸精这回事，她们第一个看上的书生，必定就是李见贤教授。他是整个太白大学罗敷最喜欢的教授，讲一口咸阳普通话，风趣幽默，仙风道骨。他说自己是工农兵大学生，故而学问先天不足，又不会讲普通话，所以是土气十足。可在罗敷看来，如果陶渊明活着，也就是李见贤这个悠然自得的样子了。他是真心地喜欢教书，是极少的没有政治梦想只求当个好教书匠的西安教授。太白大学有一大批女生疯狂地喜欢他，他为着避嫌之故，课间休息时只好躲在洗手间不出来，所以，这位教授在学校得了一个外号，叫做“李洗手”。
终南大学的教授王思齐是李教授的大学同学，随笔写得非常有特色，在《南方周日》和《大象》上都开过专栏，罗敷从李教授那里打听到了王思齐的联系方式，邀请他为杂志写一个专栏。
听说是自己的大学同学李见贤介绍的，王思齐满口答应，又言自己不会上网，稿子都是打印的，请罗敷到他家去取稿子。罗敷一口答应，可王教授的家并不在终南大学家属区而是北郊的龙首小区，需要坐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
“罗敷，你当心一点儿，劫财你没有，劫了色也别被卖到偏僻山沟去！如果不能在北郊的方家村或者龙首村当个压寨夫人，你就以死明志吧，我来给你写列女传。”杨幻儿明明在表示关心，可话经由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诅咒。
西安的北郊一向在大众眼里是这个城市的藏污纳垢之地，盛产小偷，也盛产各种吸毒的犯罪分子，毒瘾上来的时候，他们甚至能为一两百块钱而当街砍死一个人。
对于北郊的事情罗敷也早有耳闻，本来是一次平常的取稿子而已，现在杨幻儿一番添油加醋，分明有了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
路上很顺利，经过道北的铁道口，也看不出此地的民众与城区里的人有什么区别，公共汽车上的她甚至都坐到了座位。下了车，她往王思齐家的龙首小区走，周围也很正常，老人和蔼可亲，孩子天真可爱，一处一处的新楼正紧锣密鼓地盖着，建筑工人们安于职守，认真工作，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喜欢对单身走过的女子吹口哨。一个城市要是想妖魔化一个地方，也犯不着这样把城市全部的黑暗加之于一个地方嘛，罗敷如是想。
终于找到了王思齐的家，房子是那种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小两居，基本相当于没有客厅，只有一个小小的玄关。地上没有铺地板，只是薄薄一层胶合板，王思齐打着赤脚迎接她。罗敷低头扫描了一圈儿，见主人家确实没有一双拖鞋，虽然有些不舒服也只好脱了鞋子放在了玄关门口，光了脚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