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开口时,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我友好而体贴,像一个多年的至交,一一过问了穆晨锺出国需要带的东西,叮咛他注意身体,要吃好,别舍不得花钱。我说这些话时,丝毫没有做戏的成分和言不由衷的勉强。那一出悲剧,我一直渴望上演,并一直在演的,在后来还要几经波折跌宕起伏之前,我以为已经落下帷幕了。
我以为我和穆晨锺的故事就算是完了。我抬头仰望静谧幽蓝的夜空,那上面繁星点点、闪烁不已,我不由得心生感动,谢幕般地说:“记住今夜吧,有一天你的回忆里会用得到它。”
以蓝天的名义
穆晨锺第一只脚刚踏出海关就后悔了。
一到奥地利,穆晨锺便给我打来电话:“哦,舒展,我离开了你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真的离不开你。”
我无动于衷,我像隔岸观火一样无动于衷。任何事情都有着极为复杂的成因,其中最关键的那一个,往往是最隐蔽和最难以启齿的。直到后来跟穆晨锺彻底分手,我都没有告诉他我离开他的真正原因。我原本是想告诉他的,可有些话很难说出口。它们难以启齿,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在人类社会,“语言”是多么的重要啊。没有它,我们有多么伤心。
我想告诉穆晨锺的是,我离开他不因为青荷对我刁蛮,也不怕成为刘苏娜第二,而是他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我恨我的父亲,不能原谅他。
穆晨锺知道了发生在我5岁那年夏天的故事后,一直想帮我改善与父亲的关系。但我拒绝这样做。我将我的心情锁定在5岁那年夏天,我在玉渊潭湖底被水草缠住脚踝的那一刻。我的生命在那一刻被父亲放弃。虽然他最终救我上来,但那已经晚了。
那以后,父亲对我特别好,各方面都宠我。但这没有用。我是一个认账的人,如果你说这个事是我必须承担的是我的命运,那我不会拒绝。但有一点:就是你也必须认账,你必须承担你行为的后果。做过的事就算是做过了,不要试图弥补。有些东西是不能弥补的,越珍贵的东西越无法弥补。完整是造化,而破碎将成为它的价值。玉碎了还是一地碎玉,合起来不过是只破碗。破镜假使能够重圆也是由裂痕维系着,更不必说天天照出来的都是些扭曲的脸了。伤口不能愈合就清创吧,挖去浓血和腐肉,虽然疼,虽然留疤,但所剩毕竟是干净的。我们必须学会坚守贞节和坚守失贞。我们必须学会舍弃最爱,看它腐烂成泥,如果我们想得到纯粹的爱。
但我并不真的那么绝情。决定离开穆晨锺后,我反而对青荷多了一份责任。
回到宿舍,我坐在桌前给穆晨锺写信。我详细叙述了去找尚尧的经过,我告诉穆晨锺我怎样挑逗他、我们怎样动作、我怎样到了高潮,又怎样改主意拒绝了最后的性交。最后,我告诉穆晨锺,出于歉疚和补偿,我怎样替尚尧释放了出来。我真的像在做实验报告,认真而客观地记述下实验过程、结果和意义分析。
我唯一没有说的,是那个伴随着高潮而来的疼痛。
写完信,我想该去哪里为青荷找钱。上大学后,我很少问家里要钱。这些年我一直拿奖学金,日常生活基本没有问题。其他一些“大件”,像网球拍山地车之类,大多是陈子东送的。陈子东有钱,喜欢送礼物给我。
我翻出通讯录找到庞哲的电话。本科时,我为练英文在一家翻译公司兼职,庞哲是那儿的业务经理。我下楼到电话亭打了庞哲的传呼,回电话的却是一位小姐。她警惕地盘问了我一番,最后才告诉我庞哲做生意亏了本,一切财产都抵债给她了。我问那么到哪里可以找到庞哲,对方说:“你去南非试试。”
我回到宿舍楼,经过值班室时吕秀莲大声叫住我,把电话听筒从窗口递出来,说:“深圳长途,一男的。我说你回家了他不信,没成想你还真在。”
我接过电话谢了吕秀莲,想我在深圳没什么认识人啊,我说:“喂——?”
“闹闹,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闹闹?”对方的声音又欣喜又迫切,搞得我一头雾水。我纳闷哪个男的跟我这样熟,会叫我的小名呢,并且还叫得这么顺口。我不情愿,故意纠正说:“我是舒展。您哪位?”
“哦,闹闹!终于找到你了,我是许安阳啊!”那人的语气有点嗔怪,好像我没听出他的声音很不应该。
“许安阳?”我狐疑地重复着,感觉又陌生又熟悉。少顷,我说:“你是许……”我想我猜出了对方的名字,但无法将它说出口。
“是的,我是许安阳。”许安阳知道我听出了他,激动地说,“哦,闹闹,我太高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有些不高兴,因为他还在叫我的小名。我说:“我一直都在这儿,从没有离开过。你不需要‘找’我。”
“噢,当然,闹闹,你一直都在。这些年,有变化的是我。”
“叫我舒展好吗,”我终于说,“我叫舒展。”
“哦,舒展,你不喜欢我叫你小名?”对方终于了解了我的立场,但这没有妨碍他的情绪。“好吧,”他诗意地说,“但你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好吗?”
我有半分钟没有吭声,像被噎住。“我想你不一定想知道这个问题。”我说。
“噢,舒展,我想知道,告诉我!”许安阳的语气真诚而不容置疑,仿佛飞机翅膀上最值得信赖的一块钢板。我却被这块钢板划伤了。
“我们有很多年没见面了吧?”我说。
“4年9个月零11天!”那个叫许安阳的人说,“舒展。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每当我被失败击中、被挫折打倒,一个人躲在黑夜里独自舔舐流血的伤口,我都会想起你。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倒下,我不会认输,我要重新站起来!’因为我心里有你,你是我的希望!”
我几乎被许安阳的话气得发笑。而我也真的笑出声来,我说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我说:“要是没别的事,我挂电话了。”
“噢,不!舒展,我要见你!”许安阳说。
“这不可能!”我斩钉截铁。
“我马上飞来北京。或者,你到深圳来。我立即派人送机票给你,空白的,你签哪一班都行。”
“我说过我要去了吗?”吕秀莲一直在值班室里监视着我的通话,我开始恼火。
“舒展,难道你不想见我吗?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许安阳问。
“如果我说‘不’,你不会太失望吧?”我刻薄地说。
“噢,舒展!”许安阳第一次无言以对。
“我要挂电话了。”我已经闻到喉咙里冒出的火药味,再不结束我可真的要发火了。
“舒展,等一等,舒展!”许安阳突然急切,仿佛挣扎着用身体抵住即将关闭的门扉。
“那么,舒展。再告诉我一件事好吗?我特别想知道。你,还是那么爱笑吗?”
“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你还那么爱大声地像鸽子一样快乐地笑吗?你还那么快乐吗?你还那么健康吗?你还是那么胖乎乎的结实有力、生机勃勃,像一株灌饱了浆的麦子吗?我记得你走路总是一蹦一跳的,仿佛遍地都是弹簧。告诉我舒展,你的皮肤还那么有弹性吗?有阳光的时候,上面会泛出生动的绒光。还有,你还是那么爱吃‘原材料’吗?在飞行团,你总到炊事班去‘偷’生黄瓜、生西红柿、生芹菜什么的。你说它们营养丰富。——噢,舒展,告诉我,你一切都没有变吧。”
我,忽然就哭了。许安阳说到一半时我就哭了。我听到许安阳问我走路是不是还一蹦一跳的,仿佛遍地都是弹簧时,就开始哭了。吕秀莲看着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当然不会知道,这个男人是我的初恋。
1989年,我考入博雅医学院英语医学系。当年将近年底时,我们得到上级通知取消第一学年的寒暑假,将压缩课程到7个月,挪出5个月军训。
我们先到石家庄一所陆军指挥学院集中封闭式训练了4个月,然后到基层部队进行为期一月的实习锻炼。英语医学系分配在甘肃永靖一个空军航空兵基地,我和我当时的上铺倪娇娇下到飞行训练三团。
倪娇娇是我们到飞行团的第三天跑掉的。倪娇娇的父亲倪震霆在温州开了好几家服装厂,生意做到欧洲。倪震霆送女儿上大学是为了培养她的淑媛气质,以便将来嫁去国外。倪老板指责学校耽误他女儿的青春,愤然为女儿办了退学手续。
一年后倪娇娇来信,说她跟一位比利时服装商人结婚,移民去了法国。
倪娇娇走后我感到了孤独,于是每天傍晚爬到飞机上去看夕阳。这一天,我一样坐在一架训练机的翅膀上,夕阳将我的视野笼罩在一片血色中,尚未散去的温度使地气在跑道上弥漫起海样的幻影。这时,一个模糊的影子从那片血色中缓缓走来,看上去像一只在热气蒸腾的沙海中摇曳独行的蛾子。地气的幻觉延长了蛾子走来的路程,蛾子因此走得格外寂寞执著,充满悲壮的诗意。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蛾子,身上忽然有种被电击的感觉。
我的心“嘎嗒”响了一声。透过崭新的天蓝色空军制服,我看见自己左心室后壁上那束我曾经辨认错了的心脏起搏纤维正在微微颤抖。许多年后我还想:当年,那个初夏的傍晚,到底是什么东西碰触了我那根心弦,让它发出那样致命的响声呢?我搞不明白,是夕阳的孤独和温暖打动了我;还是那蛾子的寂寞和诗意打动了我,使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感到了心疼。
蛾子越走越近,终于幻化成一个人影。那人俊朗、挺拔、英姿飒爽。他戴着雪白的手套,步伐坚实有力,显出一股强烈的天纵之才的自信与豪情,和源自内心深处的张扬和难以撼动的意志力。许安阳走到离我坐的飞机15米的地方停下,指着我,略微扬起下颌,说:“你,下来!”
我四顾看着,想找出许安阳说话的目标。许安阳向前跨了两步,左手叉腰,身体稍稍倾斜,提高音量道:“就是你!坐在飞机上的那个,你给我下来!”
这时,作训参谋李亚鹏从远处跑来,给许安阳敬了一个军礼。乐呵呵地说:“团长,您回来啦。”许安阳还了一个漂亮的军礼,一脸严肃对李亚鹏说:“谁允许非训练时间非训练人员上训练机的?”
李亚鹏窘迫地看了看正顺着梯子倒退着往下爬的我,许安阳不等李亚鹏回答,转身朝我走了两步,伸出右手,说:“舒展同学,你好!我是空军××师飞行三团团长许安阳,欢迎你到我们这里锻炼和帮助工作。”
我没料到许安阳突然来这么一招,但还是记得先敬了一个军礼,才伸出双手去握许安阳的手。这个握手的方法是下部队之前集训队队长教给我们的。队长说,在部队下级跟上级握手一定要用双手去握,这样才显得尊重首长有礼貌。许安阳微微一笑,显然他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许安阳转身对李亚鹏说:“军区会议有两个重要文件,通知连以上干部十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
说罢,许安阳迈开大步,向掩在一排白杨树后面的办公楼走去。刚走了两步,许安阳又停住,回过头伸出一根手指,指点我说:“舒展同学,请你记住:没戴军帽的时候,不要给任何人敬礼!”
我的脸像给夕阳点燃了一样,“腾”地就红了。
许安阳曾经是空军最年轻的飞行团长,著名的“金牌飞行员”。他潇洒、漂亮、英姿勃发,最让我惊奇的,是这个只有初中二年级学历的人竟是喜爱俄罗斯文学的。在群山环绕夕阳西下的停机坪上,许安阳多次地向我讲起托尔斯泰索尔仁尼琴莱蒙托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大段大段地背诵屠格涅夫的《猎人手记》,无限神往地描述着《别日草原》里,风吹过处无边的芦苇荡、野鸭和水鸟盘旋的水泡子、用铁皮罐在篝火上煮土豆的少年,还有他们星夜下的谈话。
许安阳这样时我总想起我的父亲。如果不亲口尝到父亲做的罗宋汤和洋葱熏鱼,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父亲的双脚曾经踏上过俄乡。在父亲身上,丝毫看不到濡染了俄罗斯大地散发出的浑厚凝重的高贵与诗意,看不到那种充满悲剧感的包容与肯于担当的精神向度。
虽然许安阳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但还不足以就使我爱上他。我只远远地看着他,目光追随他的一举一动,内心充满敬畏。直到有一天,许安阳让我走进他的世界,发现了他软弱的内心。
那是我到飞行团后的第二个周末。傍晚,我又来到停机坪。许安阳也有晚饭后到停机坪散步的习惯,他总是像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样缓缓有力地从飞机阵前走过,若有所思得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因为碰巧遇到许安阳,我便和许安阳一起走了一段路。许安阳似不经意地说:“舒展,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要感谢你!”
“啊?”我没听懂。许安阳说:“舒展,你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意味着什么。你那么年轻、那么鲜活,像一轮新鲜的朝阳。你让我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对生活又重新寄予了希望。”
许安阳停下脚步,看着茫然的我点头确定,说:“舒展,我跟你说实话。这些年,我一个人很孤独!不错,在很多人眼里,我的头上罩满了光环,但它们丝毫不能让我感到荣耀,只让我更加悲哀。为什么?就像马戏团里的狮子,固然它因为稀少和硕大,博得人们很多欢呼和喝彩;但它毕竟是一头狮子,而不是一条玩杂耍的狗!狮子真正的荣耀不在挂满彩带的马戏棚里,而是在草原上、在旷野上,在追逐一只奔跑的羚羊的速度中!20年来,我每天坚持用3个小时完成超强度的体能锻炼、保证4个小时的读书时间。我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睡眠极少。我随时做着细致完善万无一失的准备,准备有一天,把我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全部献给这支军队。”
许安阳向四周张开双臂转了一圈,又泄气地说:“可是,你再看看周围的环境:人心涣散、人浮于事。且不要说那些天天打牌喝酒扯闲天的人有多么委靡不振,那些像老鼠一样把昂贵的战备机油偷运回老家上到破柴油机上的人有多么贪婪可憎,你只随便叫过来一个35岁以上的军官,掀起他的军装看一看他肚子上的赘肉,就知道这支军队到底有没有希望!很多时候,与其说我怕这个环境让我失望,不如说我更怕我自己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