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鲁黄交往的时间比和沃尔克要长一些。鲁黄对我很好。我们谈恋爱后,他成了我的勤务员和后勤部长,一心一意照顾我。但说实话,这并不是我特别想要的。我理想中的爱情一定是阳春白雪冰清玉洁的,一定是流光溢彩曲高和寡的,它关乎精神和灵魂,而与絮絮叨叨鸡零狗碎的物质生活绝缘。
面对我的期待,鲁黄显然力不从心。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鲁黄在他的医生值班室里吻了我。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受母亲影响,我一直认为所谓恋爱是双方思想品质和人生信仰的求同,而不应该放纵身体的兴趣。我之所以接受鲁黄的吻,完全出于理智的考量和道义的承担。我觉得我应该接受他的这个要求了,否则太说不过去。
随后,我们离开医生值班室来到住院大院外面。因为有了之前的情节,我自然而然将胳膊插到鲁黄的臂弯里,与他依偎而行。鲁黄却忽然紧张。他四下看了看,迟疑地走了两步,身体僵硬,接着停下来,拂去我挽着他臂膀的手,小声说:“别这样,叫人看见。”
我像给人当头一闷棍,一下就呆住了。联想到三分钟前在医生值班室里鲁黄的激动和匆忙,我大感受辱,质问他:“那么刚才……你在房间为什么那样?”
鲁黄自知做得不妥,忙说对不起,又上前要抱我。我愤然甩开鲁黄的胳膊,厉声说:“别碰我!”
后来,鲁黄多次向我赔不是,也诚恳地自我剖析,说因为自己缺乏自信,才致使那天的行为变形。我拒绝接受道歉。我相信细节就是本质,而本质的东西是难以更改的。从此,我对鲁黄不再有热情,经常给他脸色看,更不允许他碰我。
鲁黄对我一如既往。他像农民对田里的庄稼一样,坚信只要耕耘必有收获的道理。至于恋人之间的那种亲密和冲动,因为有了之前误解和不愉快,鲁黄就一直克制着,直到刘苏娜打了我。
对于被刘苏娜打,我是有预感的。
那天晚上,穆晨锺带我一起去北京饭店看望一位英国客人伊恩。伊恩是穆晨锺留英时的同事和多年好友,现在爱丁堡罗斯林研究室负责一个无性繁殖干细胞研究小组。穆晨锺十分重视这次会面,特地从顾嘉辉那儿借了一套西装穿上。
当时,穆晨锺和青荷已经被刘苏娜从家里撵出来两个星期了。
穆晨锺和伊恩的见面十分开怀,伊恩向穆晨锺介绍了自己正在进行的试验,伊恩说他完全有把握在10个月里取得突破性进展,但仍存在一些技术问题。穆晨锺很仔细听取伊恩的问题,在关键的细节上提出自己的建议。伊恩听罢很兴奋,显然穆晨锺帮他解决了困惑他许久的难题。伊恩举杯敬谢穆晨锺,满怀诚意地邀请穆晨锺到他的实验室工作。伊恩说:“穆,我听说这几年你在中国的境遇并不好,为什么不出来和我们一起做呢。依你的水平你一定能干出很好的成绩,获得诺贝尔奖都是有可能的。”
穆晨锺不情愿谈自己,他掩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一切都好。博雅已经向上面申请提名我为中科院院士,年底就会有结果,估计问题不大。”
伊恩见穆晨锺态度暧昧,只好说:“穆,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我实验室的门永远向你敞开着,我会为你保留最好的一张工作台。”
两年之后,穆晨锺在从奥地利给我寄来的一封信中又提到伊恩。穆晨锺说伊恩终于从动物体细胞成功克隆出一只小绵羊,伊恩用他喜爱的乡村歌手多利·帕顿的名字为那只可爱的小母羊命了名。它就是著名的“多利”。
又过了10个月,这个消息才被伊恩小心地公之于世。
回学校的路上,穆晨锺依然沉浸在与伊恩会面的兴奋中,滔滔不绝给我讲他在欧洲留学的事。穆晨锺高兴的样子让我的心隐隐作痛。之前,穆晨锺向我诉说他婚姻不幸,我鼓励他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今晚的情景却让我相信,体面和从容的生活才是穆晨锺最需要的。
离博雅还有一段路时,我要出租司机停车,下来和穆晨锺步行。认识穆晨锺两年了,我还是头一次有机会和导师这样散步。如此轻松而无拘束地走在一起,说一说话、聊一聊天,平和、宁静、无忧,这几乎是我对异性间关系的最大愿望。我对穆晨锺说:“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我觉得,不幸的家庭倒都相似,幸福的家庭才各有各的幸福。”
“你总有新鲜的理论,你要说什么?”穆晨锺笑说。
“我以为对您来说,安稳体面的生活,从容和有尊严,这就是难得的幸福了。至于夫妻间的默契和和谐,我觉得倒有点奢侈。”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主任,搬回家吧,我不想看您住办公室。”
“是刘苏娜把我和青荷撵出来的,她无理取闹,造谣说你勾引我。”
“终究是一家人,您就服个软嘛,——反正也不是头一次。再说,这样对青荷也不好,她应该有一个稳定的环境读书。”
穆晨锺似乎被打动。他沉默不语,只一味走着,落在地上的影子,忽长忽短。
进到校园,在通往宿舍和翠湖的交叉路口,我停下与穆晨锺道别。穆晨锺和青荷搬到科里以后,为了避嫌我晚上很少去办公室。我叮嘱穆晨锺明天就给刘苏娜打电话,穆晨锺点头答应了。穆晨锺似有不舍,说:“那么,你也早一点休息。”
我笑了笑,转身走了。刚几步,穆晨锺从后面叫我,说:“舒展,说实话,我很愿意住在科里,这样跟你离得近些,我感觉很幸福。”
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坦白说,在心里我还挺希望穆晨锺“家庭不幸”的。这样,我就可以更多地给他关爱。我像一头哺乳期的母牛,身体里满都是爱的汁液。我忽然心有所动,走过去碰了碰穆晨锺的胳膊,说:“我陪您回去吧,我正好去科里拿一本书。”
在我办公室门口,我和穆晨锺小心地道了别——我们互相轻吻了面颊,然后拥抱了一下。我看穆晨锺进到隔壁的会议室,才打开标本室的门。
我取了我要的书,没有立即离开。隔壁房间里,穆晨锺已经睡下,黑暗中断续传来他与青荷交谈的声音。我对这声音是留恋的,可我在劝说穆晨锺与刘苏娜妥协时,已经决定离开他了,彻底地离开。
小白像是体察到我内心的波澜,在笼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我的注意力被小白吸引,抬眼看了一眼桌上的石英钟。——这是为什么后来在保卫处和学工部的联合调查中,我能够准确说出接下来的事发时间。
我站起来,决定离开。
忽然,从楼道里传来一阵“嘭嘭嘭”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进,带着一股不祥的节奏。我的心脏“突突”地跳,莫名地感到了紧张。我扭头去看敞开着的房门。这时,刘苏娜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刘苏娜在见到我之前,并不像看清楚我以后那样怒不可遏。我甚至从她猛然暴露在灯光下的眼神里,找到一丝彷徨和迷茫。她不知道我站在那里干什么,因而也有些不知所措,犹犹豫豫地朝我走过来。
在这路上,刘苏娜看见了标本室和会议室墙壁上那道早已锁闭不用的小门。这个突然的发现刺激了刘苏娜。刘苏娜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狮子,猛冲到小门前面,试图将它撞开。锈迹斑斑的锁袢在刘苏娜的暴力下发出可怕的挣扎声,夹杂着刘苏娜愤怒的谩骂,形成异常刺耳的混响。
在后来的调查中,刘苏娜拒不承认曾经殴打过我。刘苏娜说她过来找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因为天气转凉,她惦记着他们,却意外发现标本室和会议室之间的小门是开着的。——刘苏娜一口咬定,那把老式的旧锁是我事后安上去的。刘苏娜说她以前从不相信我会和穆晨锺有奸情,但残酷的现实教她痛心。刘苏娜好心劝我迷途知返,却没想到被我殴打,刘苏娜声泪俱下地向所有人说:“我是一个受害者!”
学校成立了调查组。刘苏娜向组织上提出三点要求:一、我必须公开检查,承认“破坏穆晨锺家庭”的事实;二、学校必须对我的“不道德行为”做出严厉处理;三、取消我在穆晨锺名下的研究生资格,立即离开神经生物研究室。
除了罗艺兵,研究室里大部分人均在调查组面前说了不利于穆晨锺和我的话。大体上,他们讲的都是实情。但面对同样的事实,如何叙述却能构成不同的效果。这其中,马炳财最别有用心。两年前的职称评定,穆晨锺没有帮马炳财晋升正高,他一直耿耿于怀。之后,马炳财放弃学术转而去搞生物制剂,和吕正荣走得很近。这一次,刘苏娜斜刺里杀将出来,马炳财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对于被刘苏娜打,我除了当时感到惊悚和耻辱,并没有更多的抱怨,甚至不比穆青荷更加愤怒。我固然有一些莫名的心虚,但这不是我主要的情绪。除了粗鲁和野蛮,站在刘苏娜的身份和立场上看,她做得也没有太大不对。如果我是一个没有文化、缺乏修养、性情恶劣的更年期女人,我也会一时冲动情绪失控,对仇恨中的情敌大打出手的。
我厌恶和不肯原谅刘苏娜的,是她之后的行为。当刘苏娜开始处心积虑地编造谎言,对我不遗余力地诬陷、非要置我于死地时,她就变得下作和恶毒了。我想这样不对,凡事要有个限度,要心存一丝善良,不可以赶尽杀绝。如果说刘苏娜对我的粗野使我羞辱和心生惭愧,那么她之后对我的毁誉则换回了我道德方面的尊严和对荣誉的自信。
我想:我和刘苏娜,我们两清了。
鲁黄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勇气。事发第二天,鲁黄便跑来找我表明了他的立场。“你放心,”鲁黄激动地说,“有我在你身边,刘苏娜她别想再伤害你一根汗毛。”
鲁黄这样说,我竟又哭了。
之前,我和鲁黄的关系一直冷淡,鲁黄的耳朵里也灌进过不少我和穆晨锺的流言。但面对我,鲁黄从不多说什么。出于安慰和表态,以及一股冲动,鲁黄在我的宿舍里吻了我。我正哭着,默默流着泪,鲁黄揽过我的肩膀,俯身吻了我。
我允许了鲁黄。这是我们第二次接吻。
我当时无助极了,我需要这个。
但我立即就后悔了,我感到了羞耻。我觉得我利用了鲁黄,而这是不道德的。我被人打,身心受辱,没有自信,我需要帮助。我可以向罗艺兵求助、向孙朝晖求助,甚至向批评我的梅丹冰求助,唯独不应该向鲁黄求助。因为我不爱鲁黄,我不能支取他的感情,我没有办法偿还。之后,鲁黄每天都来看我,给我打饭、陪我做实验。这让我不舒服。我不习惯别人分担我的困难,我不习惯示弱。鲁黄的关心让我觉得不体面,我对他愈加冷淡,还乱发脾气。
接下来的情形几乎失控。刘苏娜要学校处理我,穆晨锺不同意,刘苏娜便吃了安眠药住到医院。一天深夜,蒋丽英急火火地找到穆晨锺,告诉他刘苏娜准备找社会上的人“收拾”我。蒋丽英劝不住她,怎么想都觉得怕,便偷偷跑来告诉穆晨锺。蒋丽英离去时叮嘱穆晨锺,千万不能让刘苏娜知道她给他报了信:“要是那样,刘苏娜可就恨死我了!”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穆晨锺也没了主意。青荷主张到保卫处报案,穆晨锺说不妥,那样只会更加激怒刘苏娜。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穆晨锺就找到我的宿舍。穆晨锺问我现在怎么办?我摇头木然地说:“我不知道。”
面对危机,我总是很迟钝的,像一只盲目的鸵鸟。
就做了扑火的飞蛾
在空军大院门口,值勤的战士居然把我拦了下来,他要我出示证件。
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因为穆晨锺,我第一次觉得对不起我的父母。
穆晨锺说服我先离开学校避一段时间。回家的路上,初升的太阳越过树梢照耀到我身上,给我了可贵的温度。在这温度下,我像一块融化的冰,开始感受到恐惧。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法医学图谱》中的画面,我担心那其中的某一幅或几幅,有可能成为我不久后的写照。我觉得那很丢人,不体面。
恐惧给了我不舍的温情。我慢慢蹬着车子,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留意身体每个关节的细小运动。路过白石桥路时,一些民工正在奋力把路边挺拔粗壮的杨树齐根锯掉。六年来,我每个周末都骑车子从这条路上走过,对这些树感情深厚。如今,它们却被人无端地残害了,只为这上面要跑汽车。
我停下骑车,看着路边没有了树干和树冠的树根。它们白刺刺的,边缘凌厉、赫然可怖。我忽然觉得,如果好好地活着,皮肤光洁,没有伤痕,没有恐惧不安的情绪,那其实是很美好的。
爱情,倒是可以先放一放。
我对父母说学校实验动物短缺,我可以回家放一个小假。——你瞧,为了爱情,我又开始撒谎了。
我在家住了两个星期。在后来的回忆里,我对这段时间报以无限的感激。这意外多出的两星期,是我跟父母最后相处的一段美好时光。穆晨锺每天给我电话,告诉我学校那边的情况。因为身在家中,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如以为的那样想念穆晨锺,跟他难舍难分。
回家的第二天晚上,陈子东来找我,说请我吃饭。我吃惊地问陈子东怎么知道我在家,陈子东在外面有房子,平时不怎么回大院。陈子东撸了撸板寸,笑嘻嘻地说:“瞎碰的呗。”
“那干吗请我吃饭?”我追问。
“嗨,闲得呗。”陈子东又摸了摸脖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看了陈子东一眼,就知道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我回屋禀告了父母,跟陈子东出了家门。
下到院子里,陈子东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想,说:“咱们去‘小山酒吧’吧。”
陈子东可怜地谄媚,说:“咱们最好换个地方。”
我故意说:“不,我就想去那儿。”
董小山和陈子东称得上一对世代冤家。董小山的父亲董大山原是陈子东的父亲陈克的秘书,陈子东父母的婚姻就是董大山一手给操办的。陈子东的母亲萧潇原是演出队的一名独舞演员,陈克看上她时她才17岁,而陈克已年过半百,家有妻儿,连孙子都有了,陈克感到了为难。但这难不倒董大山。董大山先以崇高的名义把萧潇送进了陈克的宿舍,接着又出差去了一趟陈克的老家湖北洪湖,说服他的发妻以另一个崇高的理由主动向政府提出了离婚。
然而,就在陈克将要与萧潇正式结为革命夫妻的前一天晚上,巡逻查夜的哨兵在南院小树林里冒失地抓住了赤裸的董大山和首长的准新娘。人们以为震怒之下的陈克会愤然取消婚礼,但是他没有。第二天,婚礼如期举行,隆重而热闹。新娘子被送进洞房后,董大山接到司令部调令,去福建金门执行对台斗争前线的“特殊任务”。
陈克和萧潇的婚姻仅仅存在了8个半月。后来被史学家们确定为“文化大革命”起始日的这一天下午,陈克正在中央军委参加会议,秘书慌忙跑来告诉他他怀孕的妻子突然破水出现危情,医院要家属拿个主意,如有意外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陈克在会议室外楼道的窗户前抽了一整支烟,然后丢下一句:“要孩子!”转身返回了会场。当晚,陈子东的母亲挣扎了7个小时,终于将他娩出。而陈子东因为个头太大,把他妈给撑死了。
三个月后,陈子东又失去了他的父亲。陈克是“文革”中空军系统里第一个自杀的高层领导,给他致命一击的竟是他的前任秘书董大山。“文革”一开始,董大山即秘密从流放地返京。他在一份材料中揭露了陈克大量“反党、反革命”罪行。同时,董大山还告发陈克思想堕落、生活腐败,多年前曾诱奸国民党起义军官家属,因未遂怀恨在心,罗织罪名枪毙了她的丈夫,严重破坏了党的统战政策。
8月的一个夜晚,陈克用一粒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