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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穆晨锺听了我的劝,像好不容易放下一个包袱,突然感到了虚弱,说:“舒展,青莲的事情我从未对人谈起过。青莲死后,我跟刘苏娜也不谈她,她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一个禁忌。”

出于被信任的感动和怜悯,还有无能为力的尴尬,我伸手摸了一下穆晨锺痛苦地交叠在一起的手。我吃惊地发现,穆晨锺的手竟然不再柔软细腻,变得无比衰老僵硬,没有弹性,仿佛灵魂偷跑后剩下的空壳。

“主任,您没事吧?”我低声问道。

两串眼泪从穆晨锺筋络毕现的手背上猝然滚落。穆晨锺踉跄地站起,碰倒了椅子,我去扶他,盛显影液的搪瓷皿又打翻在地,相纸顺势流了出来,像流在鲜红的血液中……

我再一次坠入爱河。我爱上我的导师,一个大我31岁,灰白头发,驼背,气质优雅而忧郁,有着悲惨婚姻和不幸家庭经历的男人。我们陷入了热恋。

我爱得那么疯狂,像得了强迫症。我不能忍受和穆晨锺超过一天的分离。我们不能忍受超过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分离。我们没有任何一个晚上不见面。被需要的感觉充满奇妙的欣慰和力量感,就像一个干渴的人对于清泉的依赖,会使泉水更加喷涌。看着自己如何滋养了一个枯萎了的生命,使他如沙漠般的心田重又丰饶温润,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感。

“舒展,见到你以前我从来就没享受过爱情。”穆晨锺说,“我跟刘苏娜在一起就像一个乞丐。每次,她都要我跪在地上哀求她才肯跟我做。她性冷淡,根本不配合,像一截木头直挺挺地毫无感应。如果她不高兴,还会突然把我踢开。哦,我说出来都觉得可耻:有时我在下边做,她居然躺在那儿看报纸,好像我是一条野狗,在吃她毫不在意的剩饭一样!”

“你太太根本就不爱你!”穆晨锺的话让我心如刀绞,我宁愿他没有告诉过我。

“不然,我也不会出国11年,中间一次都没有回国。”穆晨锺悲伤地说。

“你为什么不离婚呢?既然你太太不爱你,你不幸福,你就应该离婚!”

我那时阅历不深,还天真得很,一味相信“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的鬼话,把幸福看得比什么都重。

愤怒罗生门

结束和我同居的那个寒假,新学期开学后,穆晨锺正式向刘苏娜提出了离婚。

我没有想到离婚竟是这么复杂的一个过程,它是和平年代里你能遇到的最残酷的战争。这个过程给穆晨锺如此巨大的打击,他一贯的优雅气质早不复存在,唯一关心的是怎样在离婚中多保住一些财产,离婚后刘苏娜会不会顺利搬出他名下的房子等等,都细微而具体。

我和穆晨锺不能再像过去,坐在有阳光的房间里从容而宁静地交谈了。穆晨锺每次找我都偷偷摸摸的。他抽空到我的实验室,先看好左右没人才迅速钻进屋子,用身体抵住门,招手叫我过去。他一只手握住门把手,另一只匆忙地伸过来在我身上胡乱摸一把,又拽我的手按在他的身体上。

我被迫摸着穆晨锺,很切近地看着他双目紧闭的样子和脸上醒目的斑点,听他发出压抑的呻吟。只三五秒钟,穆晨锺便推开我,往回收收裤裆,转身拉开一道门缝,探头向走廊张望,见没人,便回身冲我匆忙做一个飞吻的动作,猫着腰俯身快步离去。我站在门口,从背后注视着穆晨锺。穆晨锺一直让他显得谦逊和温和的驼背,这时看上去很猥琐。我的心于是很疼。

一切不体面的事都让我心疼。

对于离婚这件事,穆晨锺一开始想得过于简单了。刘苏娜提出:如果离婚,家里现有一切物品归她名下,国内的现金、存款及一切有价证券全部归她,国外存款一半归她,青荷由穆晨锺抚养,抚养费自理。这是一个有目共睹的“南京条约”。穆晨锺看出刘苏娜想借财产要挟自己,迫使他不能离婚。说到底,刘苏娜是不愿意离的。一个女人,那样大年纪,半辈子都吵闹过来了,何在乎再吵闹半辈子?但穆晨锺决心已下,说什么也不会回头了。

几经周折,穆晨锺痛下决心,同意了刘苏娜的条件。然而次日,刘苏娜又突然反悔,提出要穆晨锺将全部财产都给自己。“否则,”刘苏娜对穆晨锺说,“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婚!”

“舒展,我该怎么办?”穆晨锺憔悴疲惫、苍老不堪,我看着很心疼。我不了解物质的可贵,对金钱在生活中的角色毫无概念。同时,我也不想在穆晨锺的离婚过程中给他任何压力,我固然无法排除自己客观上的存在,至少应该削弱影响。这是我道德的一部分。

“舒展,如果我不名一文,你还爱我吗?”穆晨锺问我。

我点点头,答应了他。

“这我就不怕了。”穆晨锺说。

这是穆晨锺决定离婚起,我第二次听他说“不怕”。穆晨锺心里一定怕着什么,不然,他不会总这样说的。穆晨锺又说:“舒展,我离婚以后我们到国外去。我先辅佐你的学业,帮你在医学界立足。然后,你养活我。”

我对这句话感到陌生。穆晨锺从来都是优雅自信、超然物外的,偶尔我们也谈论生活,但那大多是被时光之流淘洗过的记忆,是时光的碎钻,而不是沙。此刻,穆晨锺竟然谈论起生计问题了。一场惊世骇俗的精神之恋,就这样正式沦为一份拥挤驳杂的现实生活。

我不记得我当时是否给了穆晨锺一个肯定的回答。我好像沉默了。也许,在穆晨锺看来,沉默是我的默许。而在我,却是渐起的悲伤和困惑。

最终,穆晨锺答应了刘苏娜的财产分割要求,同意把全部财产都给刘苏娜。但就在去街道办事处办理手续时,刘苏娜又不干了。刘苏娜说,穆晨锺还有一笔1万英镑的存款在英国没有交出。穆晨锺留学回国后,又曾数次去欧洲做访问学者。他将节省下来的津贴存在伦敦一位朋友名下,准备将来作为青荷的教育基金。

刘苏娜毫不通融。穆晨锺求刘苏娜,说青荷也是你的孩子啊,你不能做得这么绝情。刘苏娜可不听穆晨锺的,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尽量地绝情。

穆晨锺绝然说:“这笔钱是青荷的,你就是把我杀了,也别想得到1个便士!”

刘苏娜就又去找组织。刘苏娜知道如何让组织厌烦她,进而厌烦穆晨锺。组织果然被烦到,他们对穆晨锺说:“你不是想离婚吗,你按照刘苏娜的要求把钱都给她不就得了嘛!”

穆晨锺说那钱是给女儿将来出国读书用的,不属于他的财产。组织上的人听了很不高兴。穆晨锺自己出国名利双收不算,连不争气的孩子的出路都给铺好了,而他们的孩子每一个都比穆青荷学习好,前途却还得自己打拼。组织上的人劝穆晨锺做事要讲方式方法,要抓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

“别什么都想要!”组织上的人说,“天下没有那么多好事!”

穆晨锺发现,组织上已经不能给他提供任何保护;相反,他们正将他往深渊里推。终于,穆晨锺想到了出走,他必须在被置于死地之前设法逃命。

穆晨锺向学校申请到奥地利萨尔兹堡医学院神经生物研究所做访问学者。格里博达是穆晨锺留英时的同事,他手上有一份科研基金,他向穆晨锺发出了邀请。

3月初的一个早晨,穆晨锺突然来找我,告诉我他离婚了。穆晨锺说:“舒展,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离婚啦!”

穆晨锺的话听上去逆耳。我从不认为离婚是一个好消息,任何人的离婚都不是。穆晨锺以为我不相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墨绿色本子递给我,快活地说:“喏,我现在自由了。”

我打开离婚证,里面的穆晨锺神情肃穆,头发花白,看上去十分烦恼。刘苏娜听说穆晨锺正在申请出国,担心他一走了之,自己鸡飞蛋打一无所获,于是在反反复复的纠缠之后,终于同意和穆晨锺离婚。刘苏娜得到了除那1万英镑以外的全部家产;同时,失去了她的丈夫、女儿和一个家。

我合上离婚证递还给穆晨锺,笑了一下表示祝贺。可我忽然感到沮丧,甚至有一些后悔。我原以为爱情是一个家庭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它得以存在的全部理由,在目睹和部分参与了穆晨锺家庭解体的整个过程之后,我却不确定起来。我发现,除了没有爱情这一点,穆晨锺和刘苏娜的婚姻存在还给了他许多别的:令人仰慕的名誉、巨额的财富、完整的社会关系、如常的生活,以及家里积攒多年的盆盆罐罐。

——而这后一点,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体现一个家庭的价值。

我的爱情要多么深厚,才能弥补穆晨锺失去的这一切,再给予他更多的补偿呢?如果我不能弥补和补偿,穆晨锺如此惊天动地伤筋动骨的离婚,岂不是不值?

几乎是赎罪,我每天都去医院看望贺兰。

贺兰不让学校将她得病的消息告诉家人免得他们操心。贺兰是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女孩,术后的化疗和放疗都独立挺了过来,是病区的“模范患者”。贺兰仍然每天给姜健雄写信,我替她去邮局寄出。一次,贺兰化疗吐得死去活来,刚刚平稳一些又要写。我忍不住问贺兰姜健雄是不是她的男朋友,贺兰想了想,笑说:“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他要真是,怎么这么多年从来不给你回信?”

“他有他的不便。”贺兰说。我怀疑那个叫姜健雄的人,一定也是一个有妇之夫,跟贺兰有了感情,又放弃不了家庭,便回避着不与贺兰联系。只可惜贺兰痴情,这么多年了都不能忘。

晚上,我拿着刚发下来的奖学金去青荷的住处。开门的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青荷裹着一件毛巾浴衣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我惊诧的表情,青荷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身往房间里面走,摇着手说:“是不是给我送钱来啦?”

我随青荷进到房间,不放心地说:“你不能让一个男孩住到你家里啊,弄不好你会吃亏的。”“吃什么亏?”青荷笑说,“你说话怎么像50岁的老女人,你真以为你是我妈呀。”

“你——”我生气地说,“你爸要是知道你这样也会操心的。”

“操什么心啊?你是说怕我跟他发生关系吧?要是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是处女了你不会吃惊吧?”青荷一脸坏坏的表情,笑说,“我早就不是处女了!”

“什么?”我说。

“我12岁就不是处女了,那时我还小呢,连月经都还没来。”

见我惊讶不已,青荷不以为然,说:“我姐把我搞成了一个女人。”

“你说什么?”我更难以置信。

“你不会不知道我有过一个同性恋的姐姐吧。——没错,是她搞破了我。后来,她觉得对不起我,就投湖自杀了。”

“可是,可是,你爸说她是因为……”我一迭声地重复,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所以,我现在跟谁都无所谓了。就说那屋那个男孩吧,我们好歹年龄相当、条件般配啊。可你和我爸那算怎么回事?我爸都可以做你爸了你们还干那种事儿,嘁!说实话我都觉得恶心!”

我被青荷说得满脸通红,第一次对我和穆晨锺的爱情感到了羞耻。

从青荷那里出来,我到翠湖边一处僻静的地方,捡了一块石头坐下。我需要理一理思路,想清楚一些事。穆晨锺离婚后,刘苏娜到我宿舍来找过我一次,她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诫我穆晨锺是如何的虚伪和自私。刘苏娜说穆晨锺为了自己成名成家,一出国11年不回来,她一个人带孩子、上班、做饭、洗衣服,累得椎间盘突出、子宫脱垂。刘苏娜原以为熬到穆晨锺回国能松一口气,但他回来后还是不管家事,整天泡在科里。刘苏娜说自己年纪大了值不起夜班,让穆晨锺去学校说说给她换一个不值夜班的科室,可穆晨锺为了要维护他的形象,硬是不肯去说,还整天觉得妻子没水平,跟他不在一个档次,整天向人诉苦,尤其喜欢向女学生诉苦,等等。

说到一半,刘苏娜已经抽泣起来。我难以判定她是假装还是真情,也许一开始她有着做戏的成分,但说着说着真就入戏了,把自己真给感动了。刘苏娜说起她和穆晨锺的私房事,虽然我一再拒绝表示没兴趣知道。刘苏娜说穆晨锺出国11年,等于让她守活寡了11载。别看穆晨锺平时像一个绅士,他其实根本不懂得爱情,刘苏娜说自己身体不好,多年贫血,穆晨锺却一点儿也不体谅,什么时候来了兴致就什么时候要做,死气白赖的,有时候还跪在地上,样子令人恶心。尤其穆晨锺粗鲁和不讲究方式,连铺垫都没有,就那么硬来,像一条发情的公狗。刘苏娜有黏膜溃疡症,穆晨锺也不管不顾,每次都弄得刘苏娜死去活来,他反倒说她性冷淡。刘苏娜擤着鼻涕说:“我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做过三次人流,我还怎么冷淡!我跟穆晨锺夫妻这么多年,说句不要脸的话,从来就没有体验过什么是高潮!”

我听得有些瞠目。刘苏娜指责穆晨锺的桩桩件件,恰恰是穆晨锺抱怨刘苏娜的点点滴滴。相同的事情由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如此南辕北辙,叫人无法分辨真相。刘苏娜恨恨地说:“要单是我和穆晨锺感情不和也罢了,有一件事,我永远不能原谅他:是他害死了我的女儿!”

刘苏娜承认她有一个性情怪异的女儿,但否认青莲是同性恋。刘苏娜说自己对青莲是粗暴了一些,她想孩子总是要管教的,但穆晨锺都干了些什么呢?刘苏娜说着又泪流满面,她双手拍打着床铺,神经质地呜呜哭泣,说道:“穆晨锺这个老流氓,他给我女儿讲那些不要脸的男女之事,给她看国外的黄色杂志。最可恨的是……老天啊,叫我怎么有脸说出口呢!穆晨锺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她居然在我女儿房间跟她胡来,抱着她干‘那种事’!一想起那天的情形,我就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在地上跺碎!我怎么能允许这个老流氓对我女儿那样呢,我就是让女儿死也不能让穆晨锺对她那样!我狠狠打了青莲,结果,我女儿就跳湖自杀了。”

刘苏娜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捶胸顿足,像疯了一样。

后来,穆晨锺得知刘苏娜找我的事,十分紧张地询问。我原想求证刘苏娜的话,但因为它们太难以启齿,便什么也没说。穆晨锺一再告诫我不要信刘苏娜的任何话,他说她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一心想毁掉我们的幸福。因为当时还爱着穆晨锺,也因为不愿意相信自己不愿相信的,我后来果真“忘掉”了这件事,“忘掉”了刘苏娜告诉我的。而刚才,青荷的话却提醒了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青莲到底是怎么死的?穆晨锺说青莲因为是同性恋,遭到刘苏娜的责打愤然自杀。青荷说她姐姐是不堪弄破了妹妹的身体,所以离世。而刘苏娜却又有着另一个更为可怕的解释,怪穆晨锺和女儿有不伦。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也许他们说得都对,也许都不对;也许他们都部分说了真话,也许都撒了谎。也许,他们就像我现在一样,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青莲自杀的真正原因。

我并不想知道青莲死的真正原因,——当然我想知道,这么诡异的一件事,我不可能没有好奇。但我更想知道的,是穆晨锺知道些什么,以及他做了些什么。他知道他的大女儿是一个HOMO,可他知道他的二女儿已经不是VIRGIN了吗?他真的对他的大女儿做过那种事吗?过去,我毫无怀疑地信任穆晨锺;而现在,却产生极度的怀疑。

“真是可耻啊!”我想,“所有的人都不是处女了,连青荷都不是了,我却还留着这破玩意儿,还用它跟穆晨锺较劲,跟自己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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