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高维九说,“供三个孩子上学,刚刚解脱一两年,攒了十几万,也不多。”
我算了一下:“你家1000亩沙柳,一年就有六七万的收入。”
“去掉成本、请工的钱,也就三四万吧。”
“不少啊!”
“是啊!我和老婆商量了,再赚几年,到东胜或者康巴什买一套房子,与儿子住到一起。”
“漫赖6社还有多少人住在那里?”我问。
“也就四十五个人啦,都是一些老弱病残的。年轻人或出去打工,或带着孩子搬到城里去住了。”
“哦,还有回来的吗?”
“没有!走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这个村庄迟早要消失。”
告别高维九夫妇,我们走出漫赖乡,天空突然阴下来,像要下雨。回望车窗外渐渐远去,缩小成一点的漫赖乡,我的心情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
“到东胜的山冈上看看吧。”东胜区政协主席郝铁军说,“那里是鄂尔多斯高原的分水岭,实施绿色大盟战略以来,我们在那上边种树下了不少工夫。”
我说好。
吉普朝着东胜的山冈缓缓而行,车中的音响放的蒙古族民歌《天边》,感伤,悠扬,让人想起一个蒙古骑手骑着骏马远赴天边寻找自己心爱恋人的故事。
我们也朝着天边疾驶而去。车子盘旋而上,山冈不高,感觉离张光耀开发的秦直道不远。挡风玻璃上落了一片雨点,车停到一片草地上,没有路了。我们跨出车门,阴风四起,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郝铁军主席说:“这些年鄂尔多斯生态改善,一到夏秋季节的晚上,就下起夜雨,这在过去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啊。”
虽然天空中飞着雨,我还是朝着悬崖边上走了过去。野茅摇曳,松树长得有一人高。一些沟壑之上,沙棘硕果累累,缀满枝头。
我叹道:“都说鄂尔多斯的生态好了,百闻不如一见,站在实地看,确实比想象的和在飞机上看到的要真实得多,好得多。”
“这一片是用世界银行的两千万贷款植树种草的。”郝铁军颇有成就感地说,“当时就承包到每家每户,一到春天,东胜区委政府的工作人员都上山来,划片种树啊,责任到人。”
站在一旁的水利局长说:“我学水利出身,却一直在植树,现在才开始做防洪的事情。这几年,鄂尔多斯雨水越来越多,你看这些孔道都在筑上边建了防洪堤了。”
我点了点头。
雨越下越大,秋风吹来,飕飕凉,站在旷野中有点瑟瑟颤抖。我们连忙钻进吉普车,往东胜驶去,将一片烟雨留在了鄂尔多斯山冈上。
鄂尔多斯的印堂亮了
李京陆有点怅然若失。
新开发的太原“佳地花园”楼盘全卖光了,赚了一个盆满钵溢。李京陆望着财务报来的一堆堆利润,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朋友说:“京陆,20万平方米,住6万多户人家,够有成就感了!下一步棋咋走?”
李京陆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已经身心疲惫。再不想按照昨天的路子活了。再去找一块地皮,再一个个庙地烧香拜佛,将开发房地产的七八百个公章全盖满了?年年如此,月月如此。”
从1988年下海后,李京陆干过陶瓷厂厂长、房地产老板,开发的楼盘,从太原到北京,再从北京到榆次,一个接一个。
对于搞房地产,他已经烦了。马上就到知天命之年,他要为自己活一回。最近几年来,他一直在想找一件事情,可以将自己整个下半辈子,都投入进去。
2002年,整整一年,李京陆看了七十多个项目,可没有一个让他怦然心动。有一天,遇上一个专家,说要成立中国防治蓝藻化促进会,这涉及环保课题,理念与世界接轨。与之聊过以后,他觉得有意思,对那个专家说:“你们注册吧。”
到了北京,他与国土资源部部长孙文盛相聚,谈了这个项目。
孙部长说:“不错啊!”
李京陆仰天一笑,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不挣钱,能花钱的地方。”
孙部长说:“好啊,京陆能在环保上花钱,说明你有远见,敢担当了。”
转眼已是2003年初春。春天一场“非典”,搅得太原、北京都一片惶遽。“出去躲躲吧。”李京陆驱车到处跑,在走西口的路上迤逦西行,漫无目的。转了一大圈,返回太原大同时,有一位朋友告诉他,说:“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有一个沙漠,下边有水,可以种树。你不是想治沙吗,不如去那里看看。”
“好啊,正合我意。”李京陆怦然心动,调转车头,朝着鄂尔多斯高原驰骋而去,目的地就是库布其沙漠。他走进漫漫黄沙之中,当地村民用手扒开沙子让他看,只扒了十几公分深,沙子湿了,水渗了出来。原来黄沙之下是一个巨大的水库。看到沙漠沟壑里,不时有星星点点的绿色冒出来,李京陆非常激动——把钱投进去,就能郁郁葱葱起来。
李京陆晚上下榻杭锦旗,与王学丰书记见面,两人一见如故。王书记建议他沿黄河边上走走、看看,那里住着四五万人,一个人有一百多亩地,可惜严重盐碱化了,碱凝地废,一亩地只要花400元钱,就可以治成良田。李京陆感叹道:“这不就一瓶酒钱吗?值得干!”
第二天,李京陆沿穿沙公路一路考察。这里紧依黄河,与巴音淖尔盟河套遥遥相望。可是黄河滩上的盐碱翻上来后,土地不养人了,盐碱泛起,碱进人退。
手指着撂荒的盐碱地,李京陆问:“这些地还能做什么?”当地干部说:“地荒了,庄稼也种不成了。”
“种树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啊。”当地人告诉他,花100元就可以租一亩盐碱地,租期50年。
几天后,李京陆雄心勃勃地起草《中国农业生产西部宣言书》和《关于库布其沙漠生态重建报告》,交给了杭锦旗,说:“现代化的农业需要资本投入,我来这里搞试点,让资本进入,土地就可以流转起来。”他表示要出资350万元,租35万亩,在那里种树。
王学丰书记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说杭锦旗鼎力支持,一路绿灯。
报告送到了鄂尔多斯市,市委书记看了,说这个人有想法,应该帮帮他。
于是市委书记带着李京陆和王学丰去见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主席杨晶。
杨晶主席了解了李京陆治理库布其沙漠的构想后,感到很有前途,很快便批给了雷·额尔德尼副主席。
得到肯定,李京陆信心倍增,他开始行动。2004年4月,他先期投入了40万元,在沿河公路两侧,选择距公路一两公里的范围,种植下50米到10米宽的林带。他把沿河村庄的老百姓都动员起来,400万元投入变成公路两边3万多棵树,一片十几公里长的林带。
李京陆在黄河边上坚守了一个月。春天种植下去,夏天便成活发芽了。仲夏时节,80%的树苗全都活了。
那年7月,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副主席雷·额尔德尼派自治区政研室副主任王海滨带着林业厅、环保局的十几个人来检查,专门在现场召开会议,李京陆作了汇报。自治区来的人说:“李总概括得很好,精神令人敬佩,我们会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向上反映。”
然而,喜悦只是暂时的,到了第二年春天,三万棵树苗死了一半。
到了第三年,三万株杨树全死光了,一棵不剩。
400万元的投入打了水漂,李京陆的库布其治沙第一仗,遭遇了一场滑铁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京陆问自己。他请来林业专家帮助分析失败原因。专家轻而易举地找到症结——杨树类乔木是沙生植物,并不适宜在盐碱沙地上种植;黄河水一下来,太阳照射,盐碱便泛起来了,杨树自然活不成。
“原来如此,我走了一次‘王明错误路线’,交了400万元的学费。”李京陆自嘲道。
此后两年,他有点找不到北,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2005年元旦的钟声刚刚敲过,时任杭锦旗旗委书记的王学丰已出任鄂尔多斯市委宣传部长。他找到曾经有过合作的李京陆,让李京陆帮助寻找国内一流的建筑大师,对康巴什新城的七大建筑进行评审。
李京陆马上调动自己的资源,找到了国内一流的建筑专家,而他因为建筑开发商出身,也当仁不让地自荐为评委。
那天开评审会时,李京陆旁边坐着一位清华大学教授,搭讪时,对方得知他一直从事房地产开发,就说:“我有一个国外高科技环保项目,你不妨看看,也许会有所启发。”教授随手打开笔记本电脑,说他到英国考察,看到一个小区开发,走的是生态之路,居民照明全都是用秋天树枝、落叶和小草发的电,400千瓦,就够了,很环保,那是一条未来的发展之路。
李京陆看了照片,脑子嗡地热了。
鄂尔多斯高原上有的是沙柳啊!李京陆从坐椅上一跃而起,跑出门去,立即拨通仍在呼和浩特的部门经理许建华的电话,吩咐他马上将鄂尔多斯沙生植物选上十几种,送到西安热工所去实验,检查其燃点热质能达到多少大卡。
“李总,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做一件惊天大事,沙柳发电。”
一个月后,沙柳燃点热质出来了——4700大卡,其余的十几种沙生植物,也不低于4400大卡。
西安热工所所长看着工作人员报来的实验数据,也惊呆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比普通煤热质还要高啊。
拿到这个数据,李京陆对他的妻子范玫志说:“开瓶红酒,庆贺一下!”
丈夫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范玫志也很高兴,她说:“京陆,什么喜事呀?瞧你高兴的样子。”
“先倒酒。”
范玫志给丈夫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碰杯的时候,她笑着对丈夫说:“京陆,该告诉我是什么喜事了吧?”
“我发现一种新能源——沙柳发电。”
“不就是当柴火烧吗?”
“是啊,可是它燃烧的热质比优质煤还高。这就意味着我一个巴掌按下去,可以摁住四件事情:种柳治沙,用沙柳发绿电,既富民,又减排。一个沙柳发电,四事如意啊。”
那天李京陆高兴得像一个孩子。
沙漠上的梦想又开始启动了。
李京陆夫妇重返鄂尔多斯市。这次他们没有去杭锦旗,而是去了当年牧区大寨——鄂尔多斯最早的治沙发源地乌审旗。
乌审旗旗委书记包明亮接待了李京陆,从种沙柳到发电厂选址落地,只用了20分钟,事情就定下来了。
李京陆来到乌审召,找到50户牧民签订协议。他先给他们算了一笔账,每户种4000亩沙柳,1亩地给3元租地费;种沙柳的钱,由李京陆出,1亩80元,苗、雇工的钱全够了;沙柳3年一劈杈,每吨沙柳30~40元,全部由他收去发电,牧民一年就可以收入30万元。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情?乌审召牧民将信将疑。内地种速生林的骗局多了,许多家庭都被搞得倾家荡产,难道这姓李的也是一个骗子?
好些天没有动静。
一个月了,还没有一户牧民来找李京陆签合同。
李京陆的司机敖日格勒替老板着急了,找到了自己的同学乌兰达赖,他家有七千多亩沙地,养了二百多只羊。敖日格勒说:“老同学,你把羊全杀了,为我老板种沙柳吧。”
乌兰达赖说:“敖日格勒,你的老板会不会骗人?”
“你干吧!”敖日格勒说,“我跟他两年了,李总是一个实诚人,一心想给鄂尔多斯市老百姓办点事,不会亏你的。”
“我签!我相信敖日格勒老同学不会坑我。叫你们老总来,我先种3000亩。”
2006年11月,乌兰达赖一下子种了3000亩。李京陆当着全村人面,将租地费9000元,种沙柳费2.4万元,如数给了乌兰达赖,当年乌兰达赖就收入了3.5万元。
光种沙柳,钱就这么好挣。
第二年3月,乌兰达赖将200只羊杀了,又补种4000亩,获益4.4万元。
随后,乌审召镇100户牧民全都与李京陆签了合同,乌审旗、杭锦旗、鄂托克旗的牧民也纷纷跟进,沙柳的种植面积一下子达到了23万亩。
市委书记听到这事后,特意到几个旗视察,看到牧民不再牧羊,而是纷纷治沙种柳时,感叹地说:“牧民放下鞭子,守着沙子,成了林工啊!”
李京陆说:“我在鄂尔多斯最大的理想是6亿亩,这等于是3亿吨煤啊!”
市委书记说:“鄂尔多斯人民支持你。有了生态发电,鄂尔多斯的印堂亮了。一道绿色长城的兴起,必然伴着一个发电集群的降生。”
第一座沙柳发电厂在鄂尔多斯乌审召的土地上崛起,李京陆共投资了3.2亿元,电厂设备2.6亿元,租地种沙柳花了6千万元。
当初,李京陆热血沸腾,拿着他的煌煌之作《中国农业生产西部宣言书》找内蒙古自治区政协原主席宝日勒岱大谈他的西部计划。宝日勒岱不急不忙,静静地观察了李京陆两年。直到有一天,她对李京陆说:“京陆,我邀请你回一趟乌审召吧。”
这是宝日勒岱的起家之地,当年她在乌审召大队率领群众治沙时,元帅外交家陈毅曾经陪马里总统来这里参观过,并赋诗相赠。
那天,李京陆的车子跟着宝日勒岱的坐驾走进一片沙漠深处,在一片沙丘前戛然停下。宝日勒岱跨出车门,拿出一只红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套红色的蒙古服,让李京陆穿上。她说:“我们这代人治沙子,啥苦都吃过。我现在老了,我看了你一年,知道你是实实在在做事情。我现在代表蒙古族老百姓,把治沙的事情交给你。”
“我愿做一个蒙古人民的儿子!”李京陆的泪水流了出来。
穿上这套蒙古男人的长袍,李京陆成了乌审旗一个传奇人物。
当地的老百姓说:“这地方的地红火了,有了李京陆就下雨。”
乌审召的喇嘛说:“那是因为治沙了,有了绿色,生态好了才下雨。”
乌兰达赖说:“因为我乌兰达赖才下雨,我到别的旗里租地种柳,那个地方就下雨了。”
那是因为鄂尔多斯的印堂亮了。
第二折 黄河岸边
西口古渡:哭板 家住太原
在鄂尔多斯高原采访的日子里,每天晚宴总有歌声相伴。笙歌四起,把酒言欢,一曲蒙古族敬酒歌,一大银碗蒙古王酒,将夜宴推至高潮。微醺之际,异乡成了故乡,新友成了故知。
余音绕梁,三日难忘。然而最让人刻骨铭心的还是鄂前旗胖美人歌唱家其其格唱的蒙古长调《什拉滩》,还有准格尔旗民间艺人刘莹唱的漫瀚调走西口《家住太原》。两支歌,一蒙一汉,蒙元文化的快乐高贵,与走西口文化的凄怆悲凉,在这里相撞了,将我的泪水撞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从大路园区回准格尔旗宾馆,夜空深邃,繁星闪烁。匆匆洗漱过后,我步入三楼餐厅,刚刚落座,隔壁包间里,便有一对女子的歌声传来,高亢哀婉,如重金属敲击而过,似剑戟一样刺破夜的寂然。
“谁唱得这样凄婉动听?”我问。
坐在一旁的旗委办公室主任杨勇说:“准格尔旗的绝代双娇啊。”
“那边有贵宾,已经安排好了,等一会儿请她们过来唱。”坐在我旁边的郝海荣副秘书长说,“这里可是地道的走西口文化啊!徐老师感受感受!”
我首先感受的是轮番敬酒的雄豪。三杯下肚,血管便燃烧起来了,面烫如火,灿若桃花,自己都感觉到了。
正有一种飘逸的晕眩,雅间的门开了,两位中年女士走了进来,手执马头琴的乐手紧随其后。
“这就是我们准格尔旗民间乐班的双绝刘莹和王花。”接待办副主任杨伟民介绍道,“给北京来的客人唱首歌吧。”
琴声响起来。两位女歌手已至中年,却风韵犹存。她们不像别的旗的夜宴风俗,先唱一曲敬酒歌,再用蓝色哈达捧着一银碗白酒,看着贵客一饮而下;而是用一个熟悉的调子,即席编词而歌。
两个女子一唱一和,第一个对着我便编唱起来:
哥哥你坐中央,小妹妹我把歌唱。
想着窗外月儿弯弯,行走在天上,
小妹妹的心哟,喝下这碗酒,
便随哥哥去远方。
一阵喝彩。“嗬!”
“妙!”我也不由得鼓起掌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位女士为郝海荣副秘书长编歌演唱时,旗委办公室杨勇主任告诉我,岁数大的叫刘莹,曾经在电视剧《水命》中扮演过老板娘,年纪轻的叫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