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子底下是俺家的旧炕席吧。乔想。
这身子旁边是笨花垒的那“院墙”吧。乔想。
快蹬住上马石往墙里跳,跳呀。乔想。
你看我躺成这样儿还不懂,连猫狗都知道的事。乔想。
你那儿为什么多一块儿,我那儿为什么少一块儿?乔想。
有人听见乔叫了一声“老有”。
乔只见过老有,乔和老有都没长大过。
又是村里鸡叫三遍的时刻。
井外的岗撤了,井下的人散了。
太阳很晚才晒化花柴上的霜。太阳晒不到枯井里,枯井里的霜化得慢。百舍人围住枯井看,眼花了,觉着乔身边的霜是花。有人眼不花,看见流在外面的肠子,心想这是让人用刺刀从裆里挑开的。有人看见乔胸脯上一边一个碗大的血坑,露着肋条,心想这是刺刀旋的。
乔死攥着手,手里有杆钢笔,谁都看见了。
小臭子和国
抗日一次次遭受损失,人们急了。民兵们见洋人就打,见骑自行车的就打。班得森在汽车道上被打了伏击,他骑自行车从邻县布道回来。
班得森死了,他的车子成了民兵们的战利品。他身上背的口袋没人要,口袋里只有一本《新约全书》和一把“金句”。
老有爹装扮成开药铺的先生进城办货,参加班得森的追悼会。班得森埋在自己种的菜园里,有块膝盖高的石碑,上面横刻着:
班得森 瑞典传教士
1897—1942
小臭子真病了,整天对着她娘米子喊头晕。米子不到五十就弯了腰,身上干枯得像柴禾。她给小臭子拌疙瘩汤吃,放上香油葱花。小臭子不吃,说不能闻葱花味儿。秋贵不敢回村,就托人给小臭子捎挂面馓子[馓子:一种油炸面食。]。
小臭子在家将养俩仨月,好了。脸捂得比过去白,又显出一身新鲜。她不愿再想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长大了的事。好事坏事她都不愿再想,她一心想嫁个人,嫁远点,最好是沟那边,今生今世也不再回百舍。没有人来说亲,小臭子就盼。
有一天国来了。小臭子有多少日子不见国了,她也不知道,好像是上辈子认识过的人。可这是国,她熟。他装过她舅,她装过他外甥女。
这是个下午。下午,敌人少活动,一般是回城的时候。
国穿一身白纺绸裤褂。国什么衣服都穿,他还在敌工部。
小臭子一见国,不知怎么好,又找烟,又让她娘米子烧水。国说:“我抽根烟吧,不用烧水了,烟囱一冒烟有目标。”国接过小臭子递给他的烟,自己挑开锡纸,闻见一股霉味儿。心想这烟潮了,隔了夏天,没人抽过。他还是拿出一棵,光在桌子上磕,不点。小臭子也不留意。
小臭子病了几个月,就几个月没抽烟。国磕了一会儿烟对小臭子说:“贾凤珍同志,上级让我来看看你。听说你闹了一阵子病?”
小臭子坐在炕沿,把两只巴掌夹在膝盖缝里揉搓。国坐在迎门椅子上。
国又说:“这一阵子见好?”
小臭子说:“好了,利索了。”
国左看看右看看,眼睛绕着屋子看,看见炕上堆着小臭子该洗的衣服,衣服里也有那件毛布大褂,这毛布不洗不熨也不起褶。国看见那大褂上的绦子边儿,想起小臭子对那绦子边儿的形容:上面有碎点儿。国想:先前没留意过,真有碎点儿,是一排十字形小花,黑的。国把眼光停在小臭子身上,小臭子的两个膝盖还夹着两只巴掌。三伏天,小臭子穿着斜大襟短袖布衫,手腕子以上圆滚滚的。
国收住眼光说:“有点事。”
小臭子一愣说:“什么事,莫非还是从前那事儿?”
国说:“也可以这么说。”
小臭子把手从膝盖里抽出来摁住炕沿说:“这些日子我净想别的。”
国笑了笑,说:“怎么,动摇了?”
小臭子说:“也不是动摇,我娘净给我提寻人的事,说我都二十出头儿了。”
国说:“噢,是这么回事。这倒不能阻拦,可也得兼顾呀。”
小臭子说:“你是说不能忘了抗日?”
国说:“你看,一捅就破。”
小臭子说:“我当是闹了阵子病,八路早把我给忘了,敢情还记着哪。”
国说:“看你说的,还能把你忘了?”
小臭子说:“你给我布置吧。”
国说:“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个人怕说不十分准确,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臭子说:“莫非去见区长?”
国说:“去县敌工部。”
小臭子说:“就走?”
国说:“就走,天黑得赶到。还有二十里地哩。”
国把没点的烟又插进烟盒,用手推开。小臭子扒着衣裳堆找替换的衣裳。
国说:“也不用换衣裳了,穿这一身出门就挺合适,天这么热。”
小臭子说:“老百姓都不时兴穿短袖的。”
国说:“不碍。”
小臭子思忖片刻说:“好吧。”她只拿扫炕笤帚把浑身上下扫了个遍,才进屋对她娘米子说,她跟国出去有事,今天不回来也不必着急。有人问,就说上外村染布去了。
小臭子真收拾个包袱一夹,跟国出了门。
三伏天,大庄稼正吐穗,花正放铃。但环境残酷,抗日政府又抵制日本人的号召种花,花在旷野里成了稀有。人们种,不再为了买卖,只为了生产自救,浆线织布,当絮花。
国在前,小臭子在后,他们在大庄稼掩映着的土路上走。今年缺雨,土路坚硬,路上常年少行人,少车马,连浮土都不起。路中间长着“车前子”、“羊角蔓”。
国和小臭子在交通沟里走,小臭子在前,国在后。这交通沟是专为跑情况把老路破开挖成的,一人深,能走大车。人在沟里毛腰走,沟上看不见;直着腰走,光能看见脑袋顶儿。
小臭子在前,国在后。国又看见小臭子裸露着的甩动着的两条胳膊。一件天蓝布衫紧勒着腰,沿腰皱起几个横褶儿。国想,都是这件布衫瘦的过,也许是小臭子的肉瓷实。是瓷实,屁股也显肥,走起来一上一下,两边不住倒替。国又想,那次我驮她上代安,她坐在车大梁上我倒没注意过这个背影,生是离我太近的过。原来人一拉开了距离,反倒能看清一切,算了不看了,走路吧。
国不再注意小臭子,伸手向腰后摸,摸到了他的德国撸子——勃朗宁。他想,这才是战争的需要。
小臭子在前,国在后。走着走着,小臭子突然站住回过头问国:“也不歇会儿?”国说:“累了?”小臭子说:“有点儿。”
国看见小臭子额上的齐眉穗儿浸着汗,粘在脑门上;胸前也有汗,布衫中间湿了一小溜儿,衣裳有点往身上贴。国的心一动,想:刚才我光注意了她的后影儿,把个前影儿忽略了,要不是衣服粘在身上你还当人就只有件衣服呢,人忽略的往往就是衣服底下这个人。
累了,国想。是累了。
国见小臭子站着只是不动,便说:“交通沟里不平整,是容易走累。歇会儿吧。”
小臭子屈腿就想坐,国说:“不行,沟里碍事,总有来往行人。咱不如上去。找个垄沟边儿坐会儿。”小臭子说:“你不怕耽误走道儿?”国说:“你看天还早,太阳还有两竿子高哩。”小臭子说:“也是下坡子日头。”
国早蹬着斜坡出了交通沟,小臭子伸出胳膊让国拽,国一使劲把小臭子也拽出了沟。
挨沟是块玉米地,走出玉米地是不大一块花地。花地四周都是大庄稼,花地在这里像什么?国觉着像块林间空地,很是幽静。小臭子却觉得像一铺炕。
国说:“这还是百舍的地?”
小臭子说:“是,过了这块地才算出了百舍。”
国说:“这是谁家的花?”
小臭子说:“老有家的。”
国说:“长得倒不赖。”
小臭子说:“也不看是谁种的。你们怎么还不让老有脱产?放哪儿是哪儿,普天下找不出那么灵便的人儿。”
国说:“也快了,老有早有这要求。”
国看看四处无人便踏进花地,坐下来撩起衣襟扇汗。他的勃朗宁手枪拱着垄沟边上的青草。
小臭子不坐,站在垄沟边上揪星星草。她专捡长的揪了一把,用个草棍儿系住,对国说:“你看这像个什么?”
国说:“看不出来。”
小臭子说:“这是把笤帚,给,拿回家扫地吧。”
国说:“我看看能使不能使。”
小臭子走过来,挨着国坐下,把那把新“笤帚”举到国眼前说:“不能使不要钱,白给你扶[扶:专指做笤帚。]。”
国说:“你是扶笤帚的?”
小臭子说:“是,掏钱吧。”
国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累,刚才还喊累得慌。”
小臭子说:“人一说笑话就不累了,干着高兴的事更不累。”
小臭子比画着手说话,胳膊净往国身上蹭。
国用手兜住后脑勺躺到花垄里,想着小臭子刚才那句话。他想准是无意识说的,不,也许有意识,小臭子不忽略个人。不,是无意识,至少我应该这么认为。他觉出他的枪正硌着他的腰。
国解开皮带,连皮带带枪放在脸前。
小臭子一看国躺在了花垄里,说:“光兴你躺,我也躺一会儿,什么事也是你领导的。”
国说:“你躺吧,这地又不属于我。”
小臭子说:“属于你就不兴躺了?也得躺。”
小臭子躺下还故意往国这边挤,挤倒了好几棵花柴,说:“这青花柴碍事,叫我拔了它,一垄地躺不下俩人。”
小臭子拔花柴,国也不制止。
小臭子躺下,脑袋碰着了国的枪。国把枪够过来说:“可别碰走了火,压着子弹呢。”
小臭子说:“快拿过去吧,吓煞人。”
国脸朝天喘气,显得很严肃。小臭子侧过身子不错眼珠地看国,看着看着冷不丁说:“你家里有媳妇呗?”国说:“你看哩?”小臭子说:“这可看不出来。先前我光看着有的女干部对你好。”国说:“那是同志式的友谊。”
国面前站着乔。
小臭子面前也站着乔。
乔还没被他俩看清便随风走了。现在国和小臭子就愿意乔快走。
小臭子见国还在看天,就说:“咱俩就不兴来个同志式友谊?”
国说:“那都是自然形成。再说咱俩也用不着那么……那么……”
小臭子说:“用不着什么,快说呀。”
国嘴不说,心里说:用不着那么拘谨吧。战争中人为什么非要忽略人本身?他松开自己的手,扭头看小臭子。小臭子还是小鼻子小眼,可胸脯挺鼓,正支着衣裳,一个领扣没系,惹得人就想往下看。国想,要是再上手给她解开一个呢,人距离人本身不就不远了吗?
国伸手给小臭子解扣,小臭子假装不知道。
国的手不利索,解不开,小臭子才个人去解。
小臭子一个挨一个地把扣儿解完,国看见了她的裤腰带——一条拧着麻花的红绸子。国想,不定系的谁的。他没再等小臭子自己解……
国对此谈不上有经验,家里有个媳妇,常年不见。可早年在保定书摊上看杂书,间接了解却不少。他想起有些书上不堪入目的木版插画:这样的,那样的……难道真不堪入目?他想。
国拱着小臭子心口上的汗,手抓挠着小臭子的腿,紧对小臭子的耳朵说:“来个这样的吧。”
小臭子觉出国在摆她,可她不较劲。
太阳只剩下半竿高时,国才穿好衣裳坐起来。小臭子只是闭着眼装睡,对身上任何地方都不管。
国穿好衣裳,系上皮带,从枪套里掏出枪。他发现枪叫太阳晒得很烫。他拉了一下枪栓,确信顶上了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