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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为君挽衣

裂开的中缝内,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有两行字:

“九转玲珑塔,辅以晶血空花,可解火毒,化死肌,治天下一切筋脉肌肉毁损之症。”

“想知道我是谁吗?云府碧园小筑恭候。”

君珂盯着那字迹看了许久,越看越迷惑。听这人口气,好像是云府邀请的那位夺桂者,也就是簪花宴上突然来去的神秘人。

她原先认为这神秘人八成是沈梦沉,虽然气息声音都有变化,但高手要改变这些很容易,更重要的是,除了沈梦沉,还有谁能驱使幺鸡跑一趟来送毒狗尾草?还有谁随随便便拔一根狗尾巴草,就能毒倒晶血空花?

但是此刻,看见这字条,她又迷惑了。她认识沈梦沉的字迹,和这字条上的不符,而且这口气也不像他。难道不是他本人?按说沈梦沉也是刚刚建国,不太可能远赴云雷,而且云雷的存在,明显对大燕比较重要。沈梦沉以冀北为国,完全可以不必理会这里。要说是纳兰君让,她还觉得有百分之一的可能。

君珂想了一会儿,不再继续,不管是谁,见见就知道了。

邀约期在五日之后,君珂也不急,当晚她什么都没做,刚刚在碧云轩出过风头,不适宜再有什么动作。

她原以为雷家或者雷昊会来试探,却始终没人来打扰,君珂让红砚一打听,才知道司马嘉如对雷家暗示,称君珂对她们有救命之恩,所以不愿君珂在酒楼受辱,暗助君珂夺魁。

司马家族是百年世家,比这僻处高原的云雷首富郭家更有底蕴,拿出什么宝贝来也是正常,雷家因此放弃了对君珂的纠缠,而且对君珂压了云家一头之事也觉十分解气,招待君珂更殷勤了几分。但正因此,雷家也没真正将君珂放在心上,认为她不过是个凭借美貌行商的女人而已。不过,君珂要的就是他们的无视。

安静了两晚,第三天晚上,君珂换了一身夜行衣,绕过各路守卫,前往雷家议事的前堂。前堂四面守卫森严,雷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和近期招揽的高手都齐聚于此,商量如何应对穷凶极恶的云家。

君珂原本不需要去的,但她收服的那两个西鄂高手级别不够,不能参与这样的会议。不过好歹人家也有客卿身份,在侧门处纠缠一下守卫,转移一下注意力还是能做的。

西鄂高手缠住护卫,君珂悄无声息上了屋顶,耳朵贴紧了瓦面。

“大燕号称京中武门双雄的两位常兄即将到来,我等必将如虎添翼……”是雷家家主雷风霖的声音。随即有人桀桀怪笑,“老常们来了吗?我亲自去城门接他们去!”

“童兄亲自出面,再好不过,本来我还担心会遭到云家截杀,这下可放心了。”雷家家主的声音听来十分喜悦。那姓童的呵呵两声,笑声狂放得意。君珂知道这人,据说一身诡异功夫,十分难缠,被雷家聘为供奉,也是雷家此次最看重的外援之一。

君珂微微皱起眉头。她得到那常氏兄弟上门助拳的消息,有心要再玩次离间计和釜底抽薪,不过姓童的亲自去接的话,三个高手,自己对付起来只怕不易,围攻又恐走漏了消息。随即底下又道:“听说今晚云家也有贵客到来,不如我等……”声音骤然阴冷,想必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雷家家主沉声反对,“城外如今有两万多云雷军,到处都是人,已经无法实施暗杀,如果在城内动手,云雷遍地都是云家耳目,很容易便被发现,我等会立即陷入被动。”

沉默半晌后,众人愤愤,“难道就由他们云家暗中挑衅攻击,我们被动挨打不成?”

雷家家主叹息一声。

“那些大燕回来的什么狗屁云雷军,”立即有人将怒气发泄在云雷军身上,“丢尽了我们云雷人的脸!纳兰述和君珂杀掉了六万云雷家属,栽赃到朝廷头上,那些傻瓜竟然还认贼作父,为他们征战天下。真不知道纳兰述和君珂给他们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他们去把纳兰述和君珂引出来杀掉,还死活不肯!”

“让他们走他们不走,让他们去杀纳兰述和君珂他们又不肯,难道他们打算就这么在城外等一辈子?”

“要我说,等宗族大比结束,大家抽出空来,赶走他们算了!”

君珂一震。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云雷军是因为不愿再背叛她和纳兰,才被云雷城拒绝。他们舍不得家乡,又不愿背叛旧主,但也无颜再回到她和纳兰身边,以至于堂堂云雷军,竟被迫城外露宿,无望而凄凉地等下去。

君珂的眼睛微微一湿,云雷对她曾经的伤害到此刻烟消云散,让云雷光光鲜鲜重回云雷城的执念,却在此刻更加升腾。

她心情有点激动,呼吸便粗了些,底下那姓童的立即尖声,“谁?”

君珂一凛,赶忙放平呼吸。底下的人等了会儿,没发觉什么异动,便以为错听了。

会议又继续下去,话题却已经转了,转到如何巩固势力方面。有人提议,司马家两位小姐在此刻到来,是雷家一个极好的契机,要雷昊去接近两位小姐,随便打动谁的芳心,雷家以后都有无穷好处。雷昊支支吾吾,他原本是有这个意思,然而当君珂出现,他就对那两位表妹毫无兴趣了。被雷家其他人逼了半天,他才道:“我努力有什么用?两位表妹都已心有所属了。”这话一出,众人震惊,“谁?”

“欣如表妹喜欢那个梵辰。”雷昊道,“嘉如表妹好像对那个戴面具的姓仇的男子不错。”

君珂一惊,姓仇的男子就是丑福,嘉如求自己赐婚丑福这等隐秘事,难道被人发现了?

“我前天看见嘉如表妹拿自己的钱,打发人做了夜宵,给那姓仇的男人送去。昨天看见她试图帮那男人缝衣服上绽开的线,不过被那男人拒绝了。”雷昊的声音带着点妒忌,虽然他对司马嘉如没兴趣,但司马嘉如没看上他,倒看上人家一个护卫,还是令他觉得自尊受伤。

君珂微微一笑。嘉如是在努力吗?有这份心也好。这姑娘聪慧坚毅,轻易不改初衷,君珂十分欣赏,很希望丑福能得到她的真心。君珂对丑福有信心,只要嘉如不是以貌取人的浅薄女人,和丑福相处越多,就越会发现他的好。

“好办。”姓童的男子阴恻恻道,“不就两个身份低贱的男人吗?我处理掉便是。”

君珂正幻想司马嘉如和丑福的美好未来,突然听见这么杀气森森的一句,不禁一惊,手指一颤。“谁?”声音尖厉,呼啸而起的劲风更利,声音刚出口的刹那,一点蓝光已穿破屋瓦,直击君珂面门。

君珂冷笑一声,手指一弹。蓝光咻一声射到屋后树上,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身断裂。

君珂身子一旋飞起,该听见的都听见了,走吧。谁知身子刚起,转目一看,她一惊。

不知何时,身周三尺方圆,头顶之上,多了一圈悬浮的东西--黑色,尖锐棱形,似暗器又非暗器,围住了她的全身。那些黑色的尖端,像一只只森冷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

君珂心中一凉,知道那姓童的果然有些手段,一开始那道蓝光只是为了吸引她注意力,现在这无声无息出现的围困才是他真正的后手。

君珂深吸一口气,下一瞬,她冲天而起,一拔就是数丈。她原以为定能脱开那东西的围困范围,谁知道到半空中一看,那些黑色悬浮阵居然随着她的身形而行,还是在她头顶一尺之上,对着她所有头部要害。

君珂这才真正震惊,此时她身子已上升到极限,开始迅速下沉。在即将砸上屋瓦的时候,她突然横着一蹿。这一蹿妙到毫巅,然而当她抬头时,赫然发现,那黑色悬浮阵居然又跟过来了!这东西,好像是跟随人体运功时的气流流动而移动的!

此时,君珂身法一连三变,气息已沉,身子再也无法控制地直坠屋瓦,而底下的人已经冲起,君珂这一落,就会落在人家破瓦而出的各式武器上,被刺成一个筛子。

隔着一层屋瓦,君珂已听见了近在咫尺的锐器呼啸声。

避无可避间,她闭上了眼,纳兰……他的名字刚在心底滑过,下一瞬,砰的一声!不是尖锐武器或冰冷屋瓦,她身下温暖而有弹性,那仿佛是……一个人的胸膛。

君珂一惊,还没来得及看是谁,身下那人突然腰间一挺,带着君珂自屋瓦上横飞而起,他挺腰横飞那一霎,底下数十件武器擦着他的后腰滑过。随即他带着君珂一个滚翻,张口低喝:“去!”声音低而华美,天生圣洁气息。

那死缠不休的黑色悬浮刃尖遇见这口光明之气,就像遇见了天敌,飞旋之势一顿,随即闪电般下坠。这一坠,正迎上最先冲出来的高手们。高手们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百忙中再顾不得君珂,都去对付那悬浮阵。那人趁此机会,带着君珂一个翻滚,滚下了屋顶。

他们身子刚落下,就听见雷家家主冲门而出,大叫:“护卫!有敌!搜捕!”大队护卫从四面拥来。那人带着君珂一个翻滚,蹿入前堂背后的一间小房。

一进去,两人都呕了一声……这是间茅厕!

茅厕无灯,远处的气死风灯悠悠晃着。那人洁白平滑的额头,在那点朦胧的橘黄光线的映照下,仿佛一块盈盈生光的玉。

茅厕外,一群群护卫拥了过去,却还没人能想到这里。两人都知道不能现在出去,那人微微偏头,盯着外面,似乎还停留在方才生死一瞬的紧张中。他紧紧揽着君珂,像怕失去她一般用力。君珂却已醒过神来,看着男子紧抓着她肩膀的手指,微微红了脸,轻轻一挣。

她一挣,身前的人醒觉,呆了一呆,立即放手。他放得太快,君珂身子立时后仰,险些栽进茅坑。梵因急忙再出手揽住她的腰,这回不敢抓,只手臂一横。

随即,两人都静了静。

君珂有点不自在地半偏过头。茅厕极其狭小,两人近得无处可避,呼吸可闻。

梵因的手臂横在君珂腰后。不知怎的,明明衣服很厚,他却觉臂前温软,揽玉堆云,便也不自在地偏开头。君珂左偏,他右偏。

君珂看着面前男子清俊秀朗的侧面--这是大燕最圣洁、光明的容貌,再看看身周的污浊黑暗,只觉惭愧。她自己也是有洁癖的,一动不动,怕沾着什么脏东西,也怕自己沾着脏东西后,间接污了那朵龛里花。

梵因忽然蹲下身去。君珂一惊,这一蹲便靠近茅坑,底下好脏,他要干吗?

梵因半跪于地,似乎对近在咫尺的茅坑毫无所觉,也似乎完全嗅不到那浓烈的臭气,他专心地将君珂的袍角提起,扎了个结,以免她的袍角沾染到地面污物。

君珂眼睛忽然湿润了。这圣洁如优昙婆罗花一般的男子,他如此纯净,是最不该为世间污秽所染的那一个,此刻却为她直面污浊,只为不让她沾染到一丝污浊。

如此感动,热潮泛起,却不敢承受。

他救过她的命,给了她一身大光明内力,他的内功心法不得外授,便用尽心思在西鄂白塔上留下契机;为了她的内功进境,他再涉红尘,好随身陪侍,指点她渡过难关;他给了她无法回报的恩情和呵护,也因此,她再不敢让自己的风霜,染了他无垢的天地。

他合该是天上神子,人间极致之禅,入世是为了出世,万里莲花路,佛在另一端将他等候……君珂身子微微一让。

梵因已经扎好她的裤脚,一笑站起。橘黄微光里,一朵洁白的花幽浮。君珂恍惚看见神龛庄严,琉璃花朵寂然绽开。眼前忽然掠过一些迷离的光影,飞速闪回,君珂睁大了眼睛,那些光影又转瞬不见……梵因注视着她神情,清透眼神里,竟也露出茫然之色。

穿透宿命,抵达另一个不知是过去还是未来的方向。

……外头的声音渐渐远去,护卫在四周搜寻不获,转入全府搜寻。

君珂松了口气,在这个地方,和梵因相对待着,给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她正要离开,忽然听见步声响起,一个人捂住肚子,撞了进来。那人来得突然,茅厕又只有一个门,君珂和梵因无处可躲。而此时君珂的脸对外,那人看见后只要一声惊呼,马上就会招来麻烦……君珂猛地抓住了梵因的肩,将他的身子一转,变成了他的背向外。

她本想先让梵因挡住她,避免那人发现她后惊呼,谁知她动作太猛,梵因本就有点恍惚,被她大力一甩,身子一倾,嘴唇在她额上擦过。一瞬间天地凝固,两人僵在茅厕墙边。

随即梵因浑身大力一颤。君珂从没看过清静从容的梵因有过这样近乎抽搐的姿态,也跟着一颤,眼看着梵因从耳根到脸颊,唰一下红了。

然后梵因一把撒开手,呼地蹿起。轰隆一声,烟尘四散,他从君珂头顶上飞了出去。

他受惊过度,竟不惜撞破茅厕上头的透气镂空花墙,逃了出去……君珂目瞪口呆,暗暗叫苦,一眼看定对面那提着裤子、被撞墙逃跑的和尚给吓着的护卫,“别怪我,和尚害你的。”她轻轻叹息。

砰。那护卫倒地。

君珂一闪身,从梵因撞破的墙上飞了出去,身后,骚动再起。

君珂趁乱回到自己的小院,司马嘉如一脸急切,已在那里等她。

“梵姑娘。”看见她,司马嘉如急忙迎了上来,还是用的旧称呼,神情有点不安,“刚才外院前堂……”

“是我。”君珂没有否认。

“您需要我做什么?”司马嘉如立即恢复了镇定。

君珂赞赏地看她一眼,“我需要你一切如常就行。另外,我要一套雷昊的衣服,他常穿的那种。”司马嘉如不问原因,爽快答应,“我努力去办。”

君珂对悄悄潜来的丑福道:“丑福,劳烦你保护司马小姐。”这是她存心要给他们机会了,司马嘉如脸红了红,没有反对。丑福却没看她,直接转身,“走吧。”

过了一会儿,丑福和司马嘉如回来了,带着一个包袱,不过司马嘉如是扶在丑福臂弯里的。面对君珂好笑又疑问的目光,丑福似乎有点不自在,清咳一声,眼角瞟着门边花圃,“司马小姐以‘想为她哥哥做衣服’为名,向雷昊的大丫鬟请教男人衣服的做法,趁机拿走了雷昊一套衣服。不过她出来时太急迫,绊到门槛,跌伤了膝盖。”

君珂瞄瞄司马嘉如,看她粉颈低垂、羞不自胜的模样,暗暗发笑。司马嘉如会武功,虽然平常得很,但这点小伤不至于不能走路,到底是丑福开始有点紧张她了呢,还是她故意扮弱,想引起他的怜爱?不管哪种,她都乐见其成。不过嘉如的小心机可一不可二,否则将来用成习惯,丑福只怕要受害。

君珂想促成他们,但前提是两个人都必须是纯粹的感情。她对司马嘉如不惜一切维护家族的意志十分动容,但就因为如此,她更要保护丑福,得让嘉如看清楚丑福这样的男人。

“丑福。”她虎起脸,“这你就不对了,我让你去保护司马小姐,你就这么保护的?”

司马嘉如立即抬头,张嘴要分辩。丑福毫不辩解,肃然躬身,“是,请主子惩罚。”

司马嘉如呆了一呆,没想到丑福还真认了。君珂挥挥手,“既然有错,当然要罚,你害司马小姐如此重伤……”丑福瞄一眼司马嘉如膝盖上那点眼屎大的小小血迹,再瞄一眼君珂,君珂神色自如,皮厚心黑。

“我没有……”脸色更红的司马嘉如想申辩,君珂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我马上要出去,红砚又不在,你帮我给司马小姐处理下伤口。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司马小姐你不介意吧?”她后一句是转向司马嘉如说的。司马嘉如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下是真的羞不自胜了,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君珂自顾自道:“给司马小姐处理好伤口后,你出雷家,去寻我的护卫头领,告诉他,我罚你自领十鞭。”

丑福怔了怔,随即沉声道:“是。”司马嘉如露出后悔的表情。

君珂转过身,忍住嘴角的笑意,她一向视丑福为友,从没真的当自己是主子,不过今天,丑福同志,对不住,这十鞭子,还真的要委屈你挨一挨了,不仅是为了苦肉计,也为了小小警告司马嘉如:对于丑福这样的实在人,心机不可太过。

君珂说完,就换上雷昊的衣服,把靴子垫高,把头发束成雷昊的式样,腰围加宽,肩膀加垫,一眼看过去,背影恍惚就是个雷昊,然后她匆匆离开。

她没有走远,躲在不远处,很快就看见丑福出来。随即,行走如常的司马嘉如匆匆跟了出来,两人神色都有点不自在,在院门前争执了一下,似乎是司马嘉如在劝说什么。然后丑福摇头,甩开司马嘉如的手,独自前行。司马嘉如愣在门前,好半晌跺跺脚,追上去,低叫:“我和你一起领鞭子去!”

躲在暗处偷窥的君珂,默默地笑了。丑福兄啊丑福兄,莫怪我辣手摧草,姑娘我是为你好。苦肉计很狗血,但狗血就说明有用,打在郎身,痛在妾心呀呀呀……君珂跷着兰花指,眉飞色舞地唱着小调出门去,步子很轻快,笑容很奸。

雷家因为君珂的偷听,很是闹了一阵子,搜查的重点当然放在前院。君珂那两个西鄂内应,东奔西跑故作慌张,一会儿说在前堂左侧看见敌人,一会儿说看见敌人越过墙头,在他们的误导下,雷家护卫被牵引得乱兜圈子,等他们安静下来,君珂早就回到自己的地方了。

雷家先入为主,认为这是又一次的云家偷袭事件,遂再次愤怒地召开紧急会议。

那时,君珂已经出了雷家。根据得到的消息,今夜云家那边也有外援过来。有苍芩老祖支持的云家,是云雷真正的霸主,并且是极力反对云雷军回归的霸主,君珂当然不会放过。

她没有动留在城内的五百奴隶,只带着红砚赶到城外。四千五百名草原奴隶和部分尧羽卫,都躲藏在云雷城外的山脉里。

二更的时候,有一队人快马驰来,经过云雷军的破烂帐篷时,速度毫不放缓,溅起的尘土激射在帐篷上。云雷军毫无动静,不是没有血气,但这样的事,这些日子他们经历得已经太多,从一开始的愤慨到现在的木然,他们已做好永生在云雷高原上游荡的准备。

那群云家来客泼剌剌驰过,当先的正是云青宇,他冷笑扬鞭,指着稀稀拉拉的帐篷,“这些死不挪窝的土狗子!等这边一下雪,冻死他们!”话刚说了一半,一匹快马从他身边驰过,背影有点眼熟,云青宇本来没在意,不想那人远远回头,对他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云青宇一怔,他在云雷城地位极高,哪儿受过这个,顿时脸色大变。其余人发现不对,也纷纷驻马。云青宇眯着眼看那人逃开的背影,诧道:“师伯,好像是雷家二少!”他身边一个双眉分得很开的青面男子冷冷道:“雷家?那好,追!”说罢,当先追了出去。

云青宇立即跟上。今天他来接的,正是苍芩老祖的二代弟子。老祖虽在云家,但他闭关不涉外事。云家姐弟在碧云轩吃了瘪,认为君珂没那么大能量,背后必有雷家的推手,再联想到雷昊的恶劣态度,自然认为雷家心怀不轨,便请老祖召来了些二代弟子助阵。

这些人仰仗着苍芩老祖的威名,一向嚣张跋扈惯了,眼见雷家小子竟敢对云家挑衅,都勃然大怒。一群人也没多想,自云雷城西城门过,一直驰到了比较偏僻的东城门,那里背靠苍芩山脉分支藏燕山,山脚下是一片桦木树林。

君珂扮成的雷昊,头也不回地投入树林中。

那一行人到此刻终于警惕地停了下来,遇林莫入是武林惯有规矩。云青宇盯着黑黑的树林,脸色微变,“二师伯,不好,雷家可能设了埋伏,我们势单力孤,还是先退回去吧!”

一行七人以苍芩老祖的二弟子为首,他向来得云家尊奉,此刻怎肯在小辈面前丢人,冷笑一声,“就凭雷家那些三流货色,怎能拦得住我们,今晚正好让他们见识一下老祖亲传的毒和暗器!”他吩咐云青宇留下,自己带着五个师弟下马,直奔树林而去。云青宇有点不安地在树林外等着,却也没太担心,老祖麾下弟子实力不凡,向来只有他们暗算别人,少有中别人暗算的。

天色森冷,惨白的树身反射着冷光,树林里黑黝黝一片,所有人影一进入就像被吸入其中。云青宇等着里面的动静,里面却一片安静,没有想象中的厮打之声,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好像那些人陷入了黑暗的深潭,早已没顶。

云青宇开始不安,又不敢开口相唤,便策马微微后退,紧张地思考要不要回去唤人。

突然,他听到风声。风声起自头顶,呼的一声,一片黑暗当头罩下,云青宇大喝一声,向后飞退,然而对方下手又快又狠,他眼前一黑,鼻端刚闻到一阵甜香,已被一个麻袋当头罩住,浑身筋骨酥软。随即他听到一声冷喝,“揍!”

拳脚齐下,棍棒相加,乒乓一阵狠揍,云青宇被打得满地翻滚,一开始还能咬牙耐住,后来便忍不住大声惨叫。本来这种伤害虽然疼痛,他作为云家少主没道理忍不住,但不知为何,自从闻到那阵甜香后,他全身酥软,所有感觉都似被放大,尤其是痛感,轻轻一拳落下去,都让人痛不欲生。

云青宇大口喘息,隐约听见袋子外有人讥笑,“云家人可真脓包,就这,还未来宗门的继承人?呸,早说他们不配!”

“今天揍死这小子,叫云老儿尝尝老来失子的滋味。”

“哈哈,云家一直压我们头上,今日可有了翻身的机会,还得多谢老祖及几位兄弟。”

有人低低笑了声,带着淡淡得意,恍惚竟是老祖二弟子的声音。

半昏迷的云青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老祖和雷家有勾结?老祖的弟子今晚借着自己来迎接他们的机会,和雷家勾结,将自己骗到此地,想杀了自己?云青宇一万个不肯相信,然而事实俱在,老祖的弟子们一入树林就毫无声息,随即自己遇袭,遇袭时闻见的令人酥软疼痛的甜香,似乎就是传说中老祖擅长的一种毒。

“不用浪费力气打人了,解决掉吧。”有人淡淡道。

云青宇心中一紧,随即听见啪啪几声轻响。

那人又道:“这毒针足够送他上路了,我们先离开,明天云家人自会找到他的尸体,有这些伤痕掩饰,谁也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袋子一动不动,连挣扎都没了。袋子前,一个尧羽卫从袋子上取走几根针,一个尧羽卫鼓着肚皮站在那儿,穿着雷昊衣服的君珂,负手站着。她看着树林的方向,一队尧羽卫带着五百奴隶悄无声息地出来,领头的人对她做了个“解决”的手势。

君珂心中一凛。她知道又有六条性命因为自己的命令而消失。她来自现代,对生命有种凛然的敬畏,但身处弱肉强食的异世,有些事不得不做取舍。苍芩老祖和他的门下,从武功到心性都很邪恶,如果这些人借助云家把持住云雷,将来云雷必遭浩劫。

君珂和纳兰述都曾发誓要护佑云雷,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君珂戴着手套的掌心上搁着几样奇形暗器,这是她刚刚从那几个人手里获得的战利品,用来给云青宇闻的毒香也在其中。她小心地将东西收起,做了个手势。

那个鼓着肚皮的尧羽卫,立即发出了酷似刚才苍芩老祖二弟子的声音,“哈哈,没事了,走吧,回去还得向师父禀报一切顺利。”

那人是拟声高手,全才的尧羽卫,几乎每个人都有一项自己的特长。

君珂微微一笑,踢了踢麻袋,染血的麻袋一动不动。君珂眼底闪着诡谲的光,手一挥,带人没入黑暗之中,她还有个场子要赶呢!

人走光后,冷风中的麻袋忽然动了动。

刺啦一声,麻袋被划破,合该死去的云青宇从里头艰难地钻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唇角染血,眼底闪着狞狠的光,手指紧按胸前,那里的衣服上有几个针孔,却没有血迹。

云青宇垂头,跪在地上重重喘息,几分痛恨几分庆幸。如果不是自己穿着护身宝甲,就给这些奸人害了性命!喘息半晌,他支身而起,跌跌撞撞奔向黑暗之中。

这一晚的事情还没完。东城门树林外,云青宇被引去了,半个时辰后,西城门又有几匹马风驰电掣而来。

城门处,雷家新聘请的童供奉--也就是先前险些置君珂于死地的那姓童的尖嗓子,铁青着脸,带着一大群人等待迎接。他先前没抓到那个偷听的,此刻正一肚子怒气,也因此觉到了危机,所以亲自带了不少人在城门守候。

城外来人的马已经很接近,当先是雷家出门远接的人,其后便是那号称大燕双雄的常氏兄弟。童供奉桀桀一笑,正要上前寒暄,忽然一条人影,自他面前横飞而过。

童供奉一抬头,看见那人背影,不禁一怔,道:“二少,你来干什么?”

黑夜里,那人的穿着打扮,赫然便是雷昊。他背着两个锤套,雷家的人,很多人用双锤,身边还跟着一个下人打扮的男子。“我听说常氏兄弟一门硬功独步天下,今日便想讨教一下!”“雷昊”低笑,“请童叔叔帮我掠阵!”

“胡闹什么?”童供奉在雷家极有地位,因此也敢于呵斥这位二少爷,“常氏兄弟是贵客,远道而来,你爷爷你父亲还等着迎接,你怎么可以在这里向两位高手无礼!”

“他们一旦进城,到了我雷家,我再想请高手喂招也不行啦!”

“二少你!”童供奉跺跺脚,虽觉不妥,却也没太担心。说到底,他对常氏兄弟也有好奇,也想借二少这次讨教,看看人家虚实。反正在他看来,凭二少也伤不了人家,大不了到时再给人家赔礼就是了。

背对他的蒙面君珂,冷然一笑。她猜得到这些人的心理,此刻夜晚,城门之前,她穿着雷昊衣服突然出现,语气熟悉自然,这些人哪里还有怀疑。

她身边就是那个会拟声的尧羽卫,刚才和童供奉说的所有话,就是他开的口。

君珂一个人没把握正面对上三位高手和十几位护卫,所以,“雷昊”来了。

随即那尧羽卫退开,君珂扑向愕然看来的常氏兄弟。

“两位高手,”她面对常氏兄弟,用只能他们听见的声音,带点讥诮地道,“大燕的武门双雄,闻名久矣,不过到底斤两如何,介意给雷少我领教一下吗?”她语气轻佻,听在远道而来的常氏兄弟耳里,自然便以为雷家不信任他们的能力,派人来考量来了。

两人都觉得羞辱,冷哼一声,一把甩掉外衣,暴喝一声,“来吧!”

君珂哈哈一笑,一反手,拔出身后小锤,随手一抡,抛开一道深黑的弧形。劲风雄浑,呼呼卷起地面落叶。这正是雷家锤法起手式第一招,童供奉自然识得,更加没有多想,退到一边观战,想着等下少爷输得狼狈时,自己该怎么出手救他。

锤子是君珂一入城便叫人去打造的,锤法是看雷昊在练武场施展时学的,当然,君珂也只会这一招而已。

她一招施展出,常氏兄弟更怒,浑身骨节噼噼啪啪一阵爆响,各自拔出一柄金锏。重型武器,外家功力,两人双锏施展开来时,满天都似被金光耀亮。遍地旋起金黄色的风,一道道光影回旋浮沉,将地面落叶绞杀。

君珂的身子也像落叶般在光影中浮沉。她那柄小锤,在对方相辅相成的锏影里似乎毫无用武之力,黑光穿刺,乍起又没,每次都被交错的锏光给逼出来。

但越是这样,常氏兄弟越惊讶。他们每次都觉得能将对方打倒,但每次,那黑色小锤似乎随意一挥,黑光吞吐之间,便必然逼向他们的要害软肋。常氏兄弟没有发现的是,就在这一次次徒劳无功中,他们的战场已离开人群,离观战的童供奉越来越远。

童供奉没看出战局的诡异,在远处哈哈一笑,大叫:“两位常兄弟,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啊!”

两位常兄弟心中却警铃大作。他们想收手,但那黑锤神出鬼没,每次都等在要害处,根本容不得他们收手。他们想退开,那人却好巧不巧地总是堵住他们的后路。常氏兄弟对望一眼,都觉羞愤,连一个雷家小辈都收拾不下,还怎么好意思接受雷家供奉!

“着!”两人忽然目光一爆,舌绽春雷,手中金锏光影暴涨,纵横交错,蔓延开数丈方圆,将君珂完全笼罩在内。漫天满地,全是爆裂的锏影,两兄弟被逼拿出了最后绝招!

远处的童供奉目瞪口呆,一边大叫:“两位兄弟不可!”一边要扑过来。

君珂头一抬,眼里金光一闪。来了,就等此刻!

眼眸里金光凝聚,君珂在那上千密密麻麻的锏影里,飞快辨认出真正的两柄。

她手中小锤忽然横飞而起,黑色流星般横过金色苍穹,所经之处星光爆裂,数千锏影凝聚为二,两柄金锏霍然倒飞!

没人注意到,在锏影散开方凝的那一刻,有一道冷光,无声无息横抹而过。

锏影散,风声歇,满地落叶收。

黑暗中,城门前,三人对面。

一抹冷白风灯的光影里,一身黑色锦袍的君珂半跪于地,低头耸肩,双臂横张,两手各执一柄黑色小锤,姿态端凝如山,杀气透体而出。

从背后看,她的姿态,像月夜里载着死神之命飞来的巨大蝙蝠,黑色羽翼掠过的地方,便是人命的终结。她对面,常氏兄弟面色惨白,僵立当地,肩头鲜血淋漓。

四面静默如窒,人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被杀气惊到不敢言语。

童供奉张口结舌,半晌才震惊地大呼一声,疯狂地奔过去,“二少,你怎能……”

君珂头也不回,反手一甩。两柄黑色小锤呼啸而去,砰一声,重重撞上狂奔而来的童供奉胸口。猝不及防的童供奉,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血花落在地上,君珂冷冷一笑,对脸色惨白的常氏兄弟比了个“衰”的手势,身子一耸,黑色身影如巨鸟般,瞬间没入夜色雾气之中。

“二少……”童供奉跌落在地,捂胸喃喃,君珂这一锤,已破掉了他的护身罡气。

“我兄弟学艺不精,更兼已经受伤,再无颜为雷府效力。”常氏兄弟的老大脸色铁青,捂住伤口,冷冷道,“贵府有二少这样的人才,何须我等?告辞!”

他头也不回,羞愤转身而去,雷家人傻在原处,追也不及。

“别……”重伤的童供奉撑起身子想追,可常氏兄弟含愤而走,哪里还能追得回。童供奉回头看刚才君珂出现的地方。天地寂灭,落叶空卷,哪里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影子?

“你不是……不是二少……天啊!”半晌,童供奉双手捶地,泣血长号,“我怎就蠢成了这样!天啊!”在他的悔恨的呼喊里,内城云家的方向也起了骚动。

苍穹忽起风雪,鹅毛大的雪片,呼啦一下落了下来。

风雪里,云家大门四开,无数武士悍然拥出,拥向雷府。

风雪里,雷家人垂头丧气,互相搀扶,准备回府禀报今夜惊变。

风雪里,雷昊犹自酣然高卧,不知自己同时干下两件大事,一个“雷昊”勾结他人暗杀云家少主,一个“雷昊”出手伤了雷家外援,同时搅翻了云雷最有势力的两家。他不知道,从此刻开始,在三个地方出现的“雷昊”,将成为他的噩梦,成为云、雷两家难解的谜,更成为颠覆整个云雷的起始。

风雪里,干完惊动云雷的两件大事的君珂,披上黑色大氅,负手行走在积雪之上,丝毫没有兴奋之色。那两家的流血纷争将要惊动全城,却惊不动她眉端丝毫。

她一双手莹白如玉。那些鲜血,沾染不了她的指尖。

一路血雨前行至今的天下王者,衣袂飘飘,双肩载雪,行走在云雷城的森冷与喧闹里,眉目清凉坚定。那雪花落在她肩,她却想着云雷城外风餐露宿的云雷军。

心此刻很静、很冷,很硬。

凭什么这些人锦衣玉食,却将远归的游子置于风霜雨雪中?

凭什么这些人暖被高卧,却让他们的亲人荒野露宿?

你们这些冷心冷肠的人,今晚都给我去雪地里冻冻吧。

不仅是云府、雷府……而是整个云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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