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罢一曲雨霖铃
自从暂把一颗功名心锁藏到连他自己也不会轻易想起的角落,柳七的生活看上去陡然轻松了很多。笔墨花笺纵情挥洒,秦楼楚馆任意闲游,生活不可谓不快意,连之前捉襟见肘的拮据生活也有了改观。宋人罗烨在《醉翁谈录》中说:“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
沉醉在奢靡与安逸的生活里,未尝不是获得幸福的一种方式,可他还是不快乐。像是日晷上的晷针,不停移动自己的影子,一边在熏暖的日光里舒服到恨不能安睡百年,一边看着时光流逝却只能发出无能为力的感叹。虽然纵情放浪的生活的确是柳七想要的,可终归只是他理想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关上一扇门,打开一扇窗。窗外的风景让柳七如醉如痴,但他还是很想推开那扇紧闭的门。百般尝试而无果,索性,连窗外熟悉的风光也不能将他挽留。
公元1024年的秋天,天气还算不上多么寒冷,可柳七的心一直冰凉到凛冽。从春闱放榜再次落第的消息传来,他的心仿佛就在深秋的寒潭里搁了浅,时而被或温婉或热情的女子打捞上来,熨帖出一股撩人的暖意,可终是不能长久保温,待他一人独处时,冰冷的潭水还是会没顶而来。
偌大的汴京城里,不时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将威风凛凛地行走在街上,还有文官坐着八抬大轿大摇大摆地在闹市中顺利穿行。似乎遍地都是机遇,抬头就可见青云,他在这京城停留了这么久,还是个可随时抬腿就走的浪子。遥望着夕阳下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宫殿,柳七的伤心浓成一团墨色,拉下夜的黑幕,似乎可以将所有让他伤心的风景一并吞没。然而夜幕终究是要退的,黎明还是要来的,如果不想在新的一天继续触景伤情,要么死心,要么逃离。
对柳七来说,此时最让他尴尬的,一是不能对功名死心,二是不能对词名死心塌地。他一直都有功名与词名兼得的梦想,可左看右看,汴京都不是实现梦想的温床,他终于决定离开,去四处漫游。
离开意味着崭新的开始,还有对旧日的告别,他要向伤心地挥手,同旧时光再见,最说不出口的“后会有期”四个字,往往是对至亲至爱之人。
寒蝉唱响了挽留的悲歌,一声比一声凄切,也不知它那撕心裂肺的哀鸣,究竟是为了挽留夏日的最后温暖,还是为了让已经背上行囊的词人停下离开的脚步。古道边,长亭外,总是伤心处,柳七回首望一望轮廓模糊的京城,然后若无其事地打量着秋日的风物,刚刚下过雨,触目所及只觉萧瑟。一场秋雨一场凉,又何况被离愁笼罩的人此时此刻心比秋凉。
在京郊长亭设宴,珍馐满盘,美酒飘香,本应歌酒言欢,好好道一声“珍重”,无奈离别在即,仍是食不知味。他甚至不敢抬头,怕与那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眸相对,怕因那眼神里的不舍而真的继续停驻,可是,又怎么真能狠下心来转身就走?船夫已在小舟上催促启程了,本故作镇定的他顿时一番心慌悸动,忙拉住对方的手,想最后再说些缠绵的情话,话未出口眼泪先落。原来伤心到了深处,不仅眼泪不听话,连倾诉也力不从心。
不知柳七与这个唯一来送他的女子,是否曾互许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此时他们握着对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语凝噎。就这样道别吧,从此他赏他的春花秋月,她享她的歌舞笙箫,不必再许归期,谁都心知所谓“归期”常常变成清晰却又最渺茫的日子,不过空耗了一段华年。
遥想离别之后,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空阔,实在是一幅浩瀚景观。可词人将孑然一身穿行于这浩淼烟水里,如茫茫云天中孤独无依的沙鸥,又如拣尽寒枝无处可栖的孤鸿。越是壮阔的风景,就越是落了寂寞。
不是文思泉涌按捺不住,实在是因为寂寞时满腹情绪无处表达,于是才有了这首《雨霖铃》传唱千年,依旧动魄惊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他本多情而敏感,离别时感受到的痛苦自比薄情者更甚,何况又是在这样一个清冷落寞的秋日离开。枯黄的叶子从枝头坠落,树木虽不舍却无力挽留,聒噪的虫儿悄然隐匿,连风的呢喃与光的细语都不能将它们唤回。这是一个由青绿变得灰黄的时节,所有生机勃勃的、光彩夺目的、温暖柔和的事物,不知不觉变得凛冽而僵硬——唯有多情人柔肠不变,还在为离别痛苦不已。
江上夜色苍茫,扁舟乘夜而行,柳七更是百般寂寥,唯有以酒解忧。待他酒醉清醒已是拂晓时分,被划桨声惊醒的一两只水鸟惊叫着从低空掠过,词人的心事也被唤醒——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和她隔了千山万水,也不知在这黎明又至的新的一天,她是不是会同样牵挂着自己?情人身影难觅,他的眼前唯有对岸杨柳,晓风残月而已。
刚刚离别,“今宵”就得靠醉酒才能度过,想到此去经年,无数良辰再无人共度,美景再无人共赏,遗憾便排山倒海而来。纵然有万千风月情怀,恐怕也再无人可诉,无人会如她知他心事。
这首《雨霖铃》一向被视为柳七词的代表作,尤其在宋元时期传唱广泛,风靡一时,被列入“宋金十大曲”。宋代俞文豹在《吹剑录》里也记载了一桩轶闻,大文人苏东坡任职于翰林院时,曾向一位善歌的幕僚问道:“我和柳七的词相比,谁的更胜一筹呢?”幕僚并没有一味地溜须拍马,略作思索后坦然作答:“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幕僚的短短几句话,不仅将东坡学士称赞一番,也恰到好处地点出了柳词和苏词的不同,后来更被视为婉约词与豪放词的分类标准。柳七的《雨霖铃》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各自成为宋代婉约词和豪放词的巅峰之作。
《雨霖铃》之美,固然在于意境、音律等各方面的绝佳造诣,但其中若无动人情意,定然会失了光环。屈原《九歌》有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生离诚然是最悲伤的事情之一,结识新相知也确实值得欣喜,但在离愁未散、新人未识之前,想忘掉挚爱的旧侣,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次离开汴京后,柳七漂泊数年,漫游江南,近十年间没有再参加科举。或是对科考心灰意冷,或是疲惫的灵魂终于在辽阔的山水自然中得以休憩。他转山转水,途中不知与多少人相遇,又不知和多少人分离,辗转飘零中的牵肠挂肚之痛,他最懂。
虹收残雨。蝉嘶败柳长堤暮。背都门、动消黯,西风片帆轻举。愁睹。泛画鹢翩翩,灵鼍隐隐下前浦。忍回首、佳人渐远,想高城、隔烟树。
几许。秦楼永昼,谢阁连宵奇遇。算赠笑千金,酬歌百琲,尽成轻负。南顾。念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在何处。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
——《引驾行》
漂泊途中,他不时回味起在京城郊外与情人话别时的情景。雨后的彩虹横亘在长堤上,绚烂的色彩更把堤坝上衰败的杨柳反衬得死气沉沉。他黯然登上兰舟,白帆扬起,不论是让他神伤的汴京还是曾给他抚慰的佳人,都渐渐被甩在身后,最终在浩淼烟波中模糊不见。
又忆及与佳人在青楼相识且种下情根的奇遇,更觉今日旅途孤寂。昔日赠笑千金,酬歌百琲的奢靡生活,他说抛下倒也就毅然决然地抛下了,从此一个人款款南行,遥遥望着远方的吴越之地——第一次离开崇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曾在那里逗留日久,甚至连进京赶考的日子也一再拖延。如今,他在汴京城里受了伤,躲避伤害寻觅救赎时,再一次选择踏上了这片土地,而不是继续策马向南,一头扎进故乡的怀抱。
人与城市的缘分,有时候也是这样莫名。明明无牵无绊,但来来去去,竟然也歪打正着成了类似于归宿的所在。不管何时不论何地,天涯海角踽踽而行时,旧日的喜怒哀乐如同剪下的烛光,将暗夜照亮。
黄昏旧事,不叹不留
日光追逐着明月,夜幕驱赶着黄昏,于是月滚着月,年滚着年,疾驰而过的时光化作参天古木的年轮,疏疏密密,铭刻下春花秋月和清露寒雪的记忆。四季里秋天极惹人伤怀,一天中黄昏又易触发愁绪——在这样一个秋意萧索的傍晚,柳七来到了苏州,漫游之路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他从汴京出发,乘着一叶扁舟沿汴河东下直至江淮一带,然后转而向南,距离曾令年轻的他一再流连的江南水乡越来越近。
自然有荣枯,万物有兴衰,江南的四季轮回也从未停止过。可是,人却有一双善于发现又善于忽略的眼睛,常常只会看到那些与自己的心灵同样色彩的东西。年轻时的柳七斗志昂扬,像春雨后拔节的笋、夏日燃烧的莲,他眼里的江南自然只有鲜艳色彩,仿佛唐代诗人白居易在两百多前在《忆江南》中写下的诗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可是,一旦精神的黄昏冒然闯入生命,正值壮年的心也会陡然苍老,视线中只有秋天的枯黄颓败,哪还看得到收获时的金黄色彩?
在越来越浓烈的黄昏里,江面上白茫茫的雾气渐渐看不到了,几缕流云悄然入山,三两只倦鸟驮着最后的日色也将归巢。在这个空气里都弥漫着萧索味道的傍晚,身如飞絮命似断蓬的柳七,来到了遍地都有旧事踪迹的苏州。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双声子》
这是座有太多故事的城市。脚下的每一块青砖,屋檐上的每一块碧瓦,还有旧城墙墙角处斑驳的苔藓,护城河里波荡的水纹,都承载着历史上一些感天动地或石破天惊的旧事。硝烟战火、帝王美人、爱恨情仇,每一座有故事的城市都少不了这些因素,让行走其中的路人也每每滞留了脚步。
千年风吹雨打,吴地风景一如往昔,姑苏台榭也并未变了太大模样,在寥落的暮霭中见证岁月悲欢。等云到、盼花开、待雁来、不论前人、今人、来者,无不盼着朝气蓬勃的景象,盼星河璀璨,盼阳光温暖。可星河是缀在夜空上的,阳光也有晒不到的地方,枯荣并存,盛衰相继,黯淡的时光常常与灿烂的年华一样长久,古来如此,人生如此。当心绪被这样如蛛丝一样黏连不去的观念羁缚时,柳七却无心继续感叹“断蓬”身世,心胸反而也豁然开阔起来,漫游于历史洪荒之中。
苏州本是春秋末期吴国的都城所在,在吴王夫差治下,吴国的极盛与极衰一起演绎。他的父亲吴王阖闾出兵攻打越国,败于勾践,重伤而归。临终前他嘱咐夫差,一要兴盛国家,二要为父报仇。于是,从即位第一天,夫差就背上了国恨家仇的重担。他励精图治,秣马厉兵,终于大败越国,勾践亲来求和,并臣事吴王,后来才被赦归返越。吴国的盛与越国的衰是相对应的,又不过几年时光,这番光景就做了颠倒。后来,勾践卧薪尝胆,夫差奢靡无度,终于,公元前473年,勾践灭吴,夫差自缢。
可见胜与败都不是永恒的,囚徒与帝王之间,也并不是牢狱与龙椅的距离。历史的机缘,意志的强弱,谋事与成事间的种种机缘巧合,都可能是一个改变的契机,一人、一家、一国,都在命运的渡轮上浮浮沉沉,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浪头会何时袭来。想旧日里,夫差为博美人欢心在灵岩山西南的香山上广植香草时,定然没想到这在当时名声大噪的采香径会在岁月飞尘中变成一座荒丘。
采香径上香草已经枯败,成了黄土一抔,赏花采花的佳人,赏佳人会佳人的君王,君王的宫殿、山河,都成了卷帙浩繁的史书里的零星痕迹。吴国已是历史,苏州依然繁华,它不再是国都,无需再担负沉重的政治与军事枷锁,于是焕发出了更加洒脱而奔放的魅力。可是终归还有人记得它昔日的光荣与屈辱,动情时,仿佛能听见原野上传来的呦呦鹿鸣,如同在诉说那些已无波无澜的陈年旧事。
人在城中自然听不到鹿鸣,就算此时苏州已不及夫差国力最强时富饶,也绝不会如麋鹿出没的草野那样荒凉破败。柳七这一番夸张描述,大抵是沉沦的心态使然,另外还含蓄地表达了贯穿他生命始终的政治向往。
“呦呦鹿鸣”本出自《诗经?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首诗写的是宾主宴饮之乐,主人宴客,嘉宾满堂,主人拿出百分的热情相待,宾客回报以百分的感谢,双方都真诚热忱,这一番热烈而融洽的景象只能用诗中“鼓瑟鼓琴,和乐且湛”的句子来形容。到了后来,三国时期的曹操又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四句一字不差地移入他的乐府诗《短歌行》,表达求贤若渴之心。
可叹满腹才华如柳七,却没遇到一位赏识他的君主,邀他为入幕之宾。
在历史的演进面前,个人的失意终归太过渺小。所以,在短暂失落之后,词人还是把视角放在了更为广阔之处。他想到了那些在正史、野史以及百姓的代代相传中觅得的蛛丝马迹——吴王夫差并非从开始就是个昏君。他不像周幽王姬宫湦,也不像隋炀帝杨广,从即位之初的暴虐行径中就预兆着一个朝代的陨落。夫差是背负着仇恨、责任和野心而成为吴国的主人的。他也曾运筹帷幄,图王谋霸,甚至一度出兵伐齐,并在公元前482年于黄池大会诸侯,试图与晋国争霸。夫差不是能力不足,也不是缺少机遇,只是种种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他最终成了失败者,成为反面教材,屡屡被后人拿来衬托勾践这个忍辱负重、逆境而起的伟大英雄。
霸业未起已成空,硝烟战火、歌舞欢娱,都如悬在亭台画阁上的最后一抹残阳,眨眼工夫就从视野里消失不见了。无限江山如画,云卷浪涌有气吞万里的势头,但这一切也转瞬间就易主他人,本属于夫差的连绵沃土,最后都被勾践踩在了脚下,有着“图王取霸”之心的夫差,怎么会想到自己竟然败给了乘一叶扁舟荡遍江湖的谋士范蠡!“翻输范蠡扁舟”中所谓“翻”字,既有翻天覆地的惊人势头,又有成败顺逆转眼之间的陡然变幻,令人不胜唏嘘。
越国的谋士范蠡在吴越之战中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他本出身贫寒,年轻时“佯狂、倜傥、负俗”,柳七年轻时倒也和他颇有几分神似。后来范蠡到越国出仕,为勾践出谋划策,在越国灭吴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当人人都为他的功绩感叹时,他却急流勇退,辞官归隐,自号陶朱公,泛一叶扁舟五湖遨游,从此不问政事,安心从商,并多次散尽家财又称为巨贾,成为中国儒商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