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公元622年。一月。南町达尔墓园。
昏黄天空浮过赤色云烟，低沉夕阳的辉光笼罩了漆黑倾斜的坡原，原野生长狂乱纷杂的不知名白花，花丛间墓碑的逆十字犹有不甘般地刺向遥远苍穹。
送葬的队伍缓缓移动在人迹罕至的荒路，在自然面前如同卑微蝼蚁，清一色黑色丧服，低压压似无尽珠链。走在最前头的男人并不属于这个家族，一头褐色长发，容貌俊朗了无表情。他一路前行，高举着引魂的青灯，飘出的火星在空气里流散。他的两旁各有一名幼子，约莫十一岁的男孩捧着一对夫妇的黑白遗像，神色复杂；年约五岁的女孩的小手紧紧揪住男人黑色的衣摆，眼里映出寒风中颤抖的灯火。
队列在早已挖好的深深墓穴前停下。男人轻声下令，承载两份遗骸的棺木被无声地放了下去。整个过程仓促而短暂，在年幼的兄妹眼里却几乎拖慢几个世纪。贵族世家到底是权高位重，临时赶制的棺材，材料也是顶好的。
褐发男人口中念诵安眠致辞，将灯油缓缓倾倒在墓穴中。用遥远魔法特制的灯油封住了棺板，俨然一层封印。做完这些，他默默让开，送葬眷属依次上前放入鲜花。人群的面孔石膏般冰冷，女孩站在哥哥身旁，她看到一双又一双机械地动作着的手，瓜分遗产时会扬起的嘴角，千篇一律的衣着。然后，她的视线转移到那些盛开的白色小花上。在最后一名亲属放入花朵后，她也捧着一束小小的野花将它们放在墓穴最上端。
男人回头示意，于是坟墓被填上了。石板墓碑安放在地面，二人的名字永恒仰望无法抵达的天国。
“被埋进去的花，很可惜呢。”归去的路途中，男孩曾经回首遥望那片坟茔，低声道。
男人牵住他的小手，手心传递过温暖。
他低下头，将两个小身影裹在大衣里，眼神温柔。他的脸本是蒙着一层以假乱真的悲伤，像罩在冰冷心肠外边的热情伪装，然而似乎有一瞬间，并非虚假的某种感情流露出冰山一角。他私下里给予了男孩更多一些的依靠面积，这份偏袒凝缩了两个孩子几乎一生难以得知的秘密。
“的确，承载了不属于它们的悼念的花，真是太可惜了。”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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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公元1589年。十月。第五狱。
年幼的女主人在一片死寂的哥特式宅邸里醒来，周身是冰凉柔软的被衾触感，惟有体侧残存些温暖。
慢慢从床上坐起，腰酸背疼。掉落的细长发丝依然沉睡在枕间，酒红轻柔。她抱起枕头，将它们拍掉。
下雪了。
屋檐上冻结的冰棱令她感到分外的冷。这座宅邸迷蒙在雪中，仿佛它的一切都被薄薄灰尘覆盖。房间的床头柜上堆满了各种药瓶。可想而知这里的主人久病缠身。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贝利尔。”
有些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女的身子一颤，方才回过神来。半透明灵体展现出年轻男人的俊逸模样，坐在床沿，看样子清醒多时。他的锁骨链的金属光泽在白色晨曦里变得柔和却冰冷。
“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使唤我了是吗。”醒来的迷惘被这个男人硬生生地切断，女孩的语气弥漫了浓重的起床气，趿拉着白毛绒大拖鞋，顶着一头乱乱的长发坐在高背椅上开始梳理，一双浅褐色杏眼不时瞥男子一眼，像只充满戒备的小小猫咪。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两岁，肌肤少些血色，算不上清纯可人的五官散发着魔女的灵性。
“我不认为接触一下书房对你没有好处。”男人的声音很好听，举止间能感受到君王的从容气度。他望着贝利尔，就好像她是他的艺术品。“没有魔法的魔族对我而言一点用处都没有。”
贝利尔的眼中一瞬间显露出被刺伤的神色，本能地自我保护，冷笑一声：“不然我要挟你有何用。”她的音色本身并无凉薄之气，这般轻笑时，听来并无压迫感。
男人毫无表情波动，缓缓道：“在生而不受教养的时候，谁都一样是废物。”
“而血统决定了有些废物永远只能是废物。”无视美丽的灵体，贝利尔微弓着背开门走出，背影看起来瘦削弱气。
“你去哪里？”身后有什么非物质的东西跟了过来。
“药。”
面色苍白的少女头也不回地淡淡回应了一个字，她的模样一刹那重叠了他心中长存的某个影子，在那个影子的经历里，那些残存的活泼与少时情怀最终都淡化为尖塔里虚弱却脚步稳笃的背影，幽闭内心，清冷里点点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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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墙壁上挂着一些过去的相片和孩子的画，完全泛黄了的那些相片里时而出现一对夫妇的身影。储藏室的独立供电设备，对室内存放物二十四小时持续降温。超自然世界的魔族并不会使用电池电线等设施，魔界的电力系统是由储能水晶代替。
俨然玻璃容器的小型博物馆，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各式玻璃药瓶，在手术无影灯的光照下呈现着失去生机的苍白。
男子看到这幅情景时好像突然要想起什么，但脑内只是隐隐作痛。几乎无视他的存在，贝利尔在长串的药物名字中熟练地找出七八个瓶罐，在过高的工作台前处理起来。
“没有温水。”他听到贝利尔低声道。那双细瘦的手正触摸着早已冰凉的水壶。
算了，帮帮她吧。男子集中意念，随着深蓝的眼眸凝视容器，壶嘴几乎在一瞬间冒出了热气，同时贝利尔缩回了手。“很烫。”像早已习惯笨拙的女仆，她只是平淡地陈述了这一事实。
“很烫？”然而男子却感到诧异起来。俊美的脸上闪过疑惑。以他的控制力而言，这点念力至多将水温升高到微热。莫非沉睡太久，对自己的能力生疏了？
但是意念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能力，长期不使用，虽然不会长进，但也绝不会退步的。
那么，是因为贝利尔的感觉过于灵敏吗？
“我的病症不是敏感。”看出他在想些什么，贝利尔轻轻说道，低头伸出被烫到的手指，那里已经起泡了。“我对高温和疼痛的反应，比一般人迟钝得多。”她酒红的发垂落肩头，单薄的身体看起来随时会倒下。“你现在后悔吗？我可能因为各种小伤就死去，而你只是灵体却能直接使用念力，我实在不适合为你做事。”苍白的脸上浮现仿佛自嘲的表情，她在储藏室的冷气里猛烈地咳喘起来。在表演的天赋下，小眼神悄悄瞄着亡灵先生，一副“喵哈哈反正你已经签订契约了后悔也没用”的得意窃笑，可惜水泡再次作怪，在男人的脑海中Q版小贝利尔含着手指，猫耳朵耷拉下来。
“······果然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赌气的成份吗？”男子无奈地淡淡一笑。与此同时她话语中的某一处如电光般闪过他的脑际。笑容瞬间僵住。
没错，与肉身分离的灵体是无法使用包括念力在内的任何魔道物理力量的，贝利尔对此一无所知，但他却是一直忽视了这一点，也试图忽视他现在没有实体的事实。
这也就意味着，方才他使用的，事实上是贝利尔的力量。
到现在为止自以为在贝利尔睡着时用自己的意念所做的事情一件件浮出记忆。包括在迷路时数次改变宅邸布局，出于好奇透视无法进入的房间内的事物，操控厨房的刀具做出自己其实无法摄入的早餐，驱赶久久徘徊在后院外边狂吠的野狗，以及强行关上狂风中的大门，加热壶中的水。
粗略估计下来，其中的能量消耗早已超出了一个健康孩子的极限。过度使用意念力的常见后果是······神志不清。
某灵体突然觉得自己闯祸了······ORZ
“贝尔菲格露，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吗，知道我是谁吗？”弯腰凑近贝利尔，半透明的双手搭上她窄小的肩膀。
名字被这样正规地叫出，贝利尔一脸别扭地望着反应突变的男子，“一直很正经的亡灵先生也会突然问这种意义不明的事？”私下却因为窥见他眼中的小小惊慌而悄然露出猫咪般坏笑。
深蓝眼眸里这才显现出暂且放心的神色。在心中的悬石落下后，紧接而来的是几乎无法按捺的狂喜。
那具病歪歪的身体对如此消耗竟然没有半点反应，可想而知若是痊愈，能释放出多么可怕的能量。提升意念力极限的方式相传记载在一名女性天使的手抄本内，她本人也因手抄本而遭到神的诛杀，从此抄录内容的去向无人再知。贝利尔的潜力是当年多少高阶天使欲而不可得的，他非常清楚。
就像魔鬼在漆黑钟塔里为他打开的一扇天窗，男子第一次感受到了苏醒后的晨曦。
“听着，”半蹲下以便与贝利尔的视线平齐。“贝尔菲格露，那不是我的力量。只用一丁点意念就让水温瞬间升高的，是你。”
浅褐色的眸子一时间露出迷惘的神色，贝利尔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来，藏住自卑感和进一步了解的欲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即使你现在不知道也没关系。”男子像对待一件艺术品般轻轻搓揉她的长发——虽然并不能触碰到。
“你只要知道，你不但适合为我做事，而且非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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