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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三十 然后呢(1)

二十一沟监狱,五大监区一把手办公室的墙上,都贴着一张“肖像特征图”,我们分监区区长的办公室也有一张。这当然是为了帮助政府们提高业务水平,他们被要求看人“一眼认定”“过目不忘”。那张图上有几十个人脸肖像,每个肖像都有名称。“甲字脸”“国字脸”“团脸”“圆脸”之类属常见型,下面宽、上面窄的少见,还有“梨形脸”“梯形脸”等等。党忠烈就是下宽上窄型。不过,他既不像“梨”那么柔和,也不像“梯”那么刻板。他的脸看上去蛮像央视版电视剧《水浒》中的武松。

党忠烈的家在召马镇郊区,他排行老五,上面有四个姐姐。爹娘憨实,只会种庄稼。为了要儿子,一气儿生了五个,才生了他这个儿子。十亩地里一棵苗,爹娘百般疼爱,怎奈家境羞涩,直到两个姐姐嫁了人,党忠烈才饱饱地吃了顿红烧肉。那时,他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靠着两个姐夫和两个未来姐夫的帮扶,党家人才推倒了住了几十年的土坯房,盖了砖瓦房。不过,四个姐夫、准姐夫并不是齐茬大款,也不是同心协力帮扶丈人家,其间少不了甩几句凉话。年少气盛的党忠烈不辱其名,先是加了年龄报名参军,后来听说在企业可以挣大钱,又退伍干起了保安……他在自己的“忏悔录”中写道:“千言万语一句话,就是没好好地继承爹娘的本分,做一个老实人,踏踏实实地种庄稼!”

但是,私下党忠烈跟群众却说:“种庄稼?那是驴和骡子的本分!”

政府把党忠烈送往一所地区医院救治,通报他的家人,叫拿钱。群众的医疗费是有定额的,每月不超过五块钱,如果是工伤,政府会酌情支付医药费;党忠烈属于自己严重违反监规,原则上政府不但不管,还要在伤愈之后严厉惩罚,加刑关禁闭。

党忠烈的父母荡尽所有家产,主要是卖掉那两间砖瓦房,并向四个女婿乞讨。二女婿分文不给,说:“人都废啦,还花那冤枉钱干啥?!”

那一泡瓦斯没有夺去党忠烈的性命纯属恶意作弄。在救治的过程中党忠烈就不想活了。爹娘给儿子跪下,哀求,党忠烈才熬过了在医院的时光。

离开医院,重回监狱的党忠烈拄着双拐,大小便失禁,裆部裹着“成人尿不湿”。他拄着双拐,也走不出十米远。这等残废,按政府的意思,就让爹娘领回家算了,每月向当地派出所汇报一下就行。但是,党忠烈的爹娘已经没有家了,两位老人还得哀求四个女婿,看哪一个菩萨心肠,可以收留他们,而四个女婿是打死也不会收留党忠烈的。当爹的明白,他对狱政科长毛山巨说:“我娃的刑期还有九年半呢,我娃的刑是国家、政府、法院给判的呀!怎么能不算数呢?怎么能回家呢?!让他回监狱,好好改造,好好学习,好好表现,减了刑,服完了刑再回家!不然,改造不好,他还会祸害社会的呀!咱总不能放虎归山吧,总不能引狼入室吧?!要不问问我娃,看他愿意回哪旮旯,两口子离婚,娃判给谁都是要问娃的嘛。”

党忠烈的父亲个头不高,脸黑皮厚,皱褶就像沙皮狗,看上去已经老眼昏花,但说起话来却十分麻利。事到如今,老两口依然活着,应该算一个奇迹。而他们的儿子却早已下定决心,一死了之。

党忠烈回到我们监区,被安排在“老残组”。

每个监区都有一个老残组。老残组的群众有先天残疾的,也有入监后“因工致残”的。那些先天残疾的,几乎都是身怀绝技,比如小儿麻痹往往是扒火车的高手,而“老”到快七十的却常常是强奸幼女的货,还有一位剩下一条腿、两只手只有七根手指的“黑社会老大”。偶尔也会有几个精神病患者,他们有的是入狱前就是精神病,而判决书上写着“偶发性精神病”,不然监狱可以依法拒收;有的是入狱之后诱发的。

党忠烈生前虽然没有住上铁幼军那样的“三星号子”,却也享受了“三星饮食”。那个快七十的“老群众”特别积极地响应政府的指示,与那个独腿黑老大一并侍候党忠烈。党忠烈点了菜,没胃口,那两位便扑上去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十天半月地熟了,党忠烈干脆把点菜的事儿交给了那两个人。

自杀有很多方法。党忠烈之所以在老残组待了十天半月,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半夜睡不着觉,嗅到了炸药的气味儿。结果,他兴奋得整夜都瞪着一双亢奋的眼睛。

通过扯淡,党忠烈了解到老残组厕所后面就是一个炸药库。那库里的炸药是之前老方法采煤,井下炸煤专用的。历史上曾经有群众在井下擅自引爆雷管,“自决于人民”,监狱方面因此开展了长达一个月的安全整顿,这次党忠烈烟头点瓦斯炸裆,政府也开展了一个月的戒烟运动。当年有人建议专门修建一座炸药库,远离监区,远离二十一沟镇。可是,“伟大的历史转折”废弃了炸药雷管,十里地之外的炸药库修了一半停下来,炸药库雷管库的管理也相对松懈,单砖的围墙裂开老大的缝,也没人修。

炸药和雷管分别在相距很远的两个库房。按通常的逻辑,没有雷管,炸药是不会爆炸的。

“对吧?”党忠烈问那个单腿黑社会老大。顺手去夺老强奸抽了半截子的烟。这里禁烟跟野鸡胡禁枪类似,是一个过程。老残组都是老弱病残,既不下井,也很少干活,每天早上盼着天晴,晒太阳。他们顶多干一些磨宝石(玻璃)、贴锡纸、编草垫(一种民间工艺品)之类的案头活儿。所以,这儿也是群众自己给自己开禁抽烟最早的地方。

老强奸犯不撒手,党忠烈把烟头向下一摁,半截烟碎在老强奸犯的指头、手背上,火星溅在皮肉上。

“对对,咱放鞭炮不还得点捻子嘛。”单腿黑社会老大谁说话都响应。

老强奸甩着手跳起来,骂了几句,突然顿住,问:“你俩刚才说啥?!放啥炮?!”

“放你娘的炮!一边去。”党忠烈接过单腿黑社会老大递上的烟,拽住老强奸犯,在他身上摸火。

老强奸犯憋得接近猪肝色的脸已经变形,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他踉跄着朝院门而去,找小哨逗闷子。

残疾群众在温暖的阳光下起哄。

单腿黑社会老大转脸对党忠烈说:“党爷,要不要扶你去厕所?”

党忠烈心领神会。二人五条腿进了厕所。党忠烈说:“那老东西……”单腿黑社会老大说:“就是就是,他肯定会找雷子点咱的炮。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就今天晚上。你呢,自己……你忙你的。就是就是。”

单腿黑社会老大知道党忠烈的心思,他乐意成全党忠烈。出厕所的时候,党忠烈主动上前拥抱单腿黑社会老大,说:“我就不谢了!”

那是一个月光斜照的夜晚。后半夜,单腿黑社会老大用臭袜子塞住老强奸犯的嘴,把他拎到厕所。党忠烈追出来,说:“交给我,别连累你!”

“不行!得按我的规矩办,你忙你的吧!”单腿黑社会老大推开党忠烈,说,“让他跟你上天,辱没了你一世英名!”

在厕所,单腿黑社会老大几下子就把踢腾挣扎的老强奸犯弄瘫了。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使后续动作轻松自如,从容不迫,以便充分地,慢慢地享受。

单腿黑社会老大堆起笑脸,说:“齐玉中同志,齐老先生,您看好了,我王乾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叫你死个明白。知道我咋成一条腿么——跟鹰头帮拼的——为啥拼——他们强奸我妹妹。嘿嘿,你不是说你的家伙灵光嘛,干过二十七个幼女么,行,临别我再侍候你一回。”

王乾从兜里掏出一个盖暖瓶的圆木塞。这个软木塞中央已经掏空,成环状,内侧嵌入了三个半块剃须刀片,刀片是嵌成斜面,一头宽些好入,一头窄些好割。王乾把这玩意儿举到齐玉中眼前,慢慢地前后翻转,眯着眼,笑声说:“你那回说的‘烈女塞’是不是这样的?哪个朝代发明的?秦朝?明朝?不管咋说你也算弄了一把文物,深牢大狱的,你也别嫌糙,全是手工活。”

齐玉中昏过去了。

有人夜尿被死人绊个跟头。

就在政府们指挥小哨忙活齐玉中尸体的时候,小哨来报:炸药库起火了。

没有雷管,炸药也会爆炸,党忠烈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知道堆满TNT炸药仓库的深处还堆着许多几十年前遗留的旧炸药,这些旧炸药就像当年董存瑞举的炸药包一样,明火就可以引爆。所以炸药库爆炸时是一声巨响后面,跟着一声更大、更沉、更剧烈的爆响。

炸药库的火烧了四十多分钟,才烧到那些旧炸药跟前。这样的火是不能救的。监狱长命令就近的人员,包括群众通通撤离。晨曦微露,炸药库和附近的建筑连同党忠烈一齐飞上了天。临别,党忠烈还为二十一沟监狱的改造建设出了一把力。那个被弃置了几个月的炸药库,跟另一个监区的炸药库一样,早已被政府列入拆除之列。

监区派我们分监区去清理炸药库的残骸,并且紧接着盖一幢宽大的平房,用途是开会学习,取名“娱乐室”。

在群众中,也许我是唯一一个害怕提及党忠烈的人。我心虚。我无法告诉自己党忠烈在井下吸的烟不是我塞给他的。我预感到在炸药库的废墟中会遭遇党忠烈身体的某个局部,一根指头,一截腿,一个眼珠子,一滩肠子。所以,遇上堆积物,我都放下工具,用手扒。我记得唐山地震之后,救灾的解放军就是用手扒砖石、扒楼板,扒一切需要扒开的东西,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党忠烈的血肉,对,连血迹也没看见。我这才对大爆炸的威力有了具体的认知。这样,我反倒十分失望,难过。如果我撞上了党忠烈的手,它扁我一下,撞上他的眼珠子,它瞪我一眼,似乎我才能踏实地睡觉。好长一段日子,我一闭上眼,就看见党忠烈身体的残部,看见他的眼珠子。爆炸把老残组的一截围墙掀了个大豁口,老残组的群众经常在豁口处看我们干活,他们看见我们号子的人都学我的样儿,用手扒拉,就喊叫,让不是我们号舍的群众也丢掉手里的工具。

党忠烈说我儿子病了,吐奶。我呢,病不病不知道,反正就是反胃、吐酸水。

王乾在爆炸之后成功开脱。因为老残组的群众众口一词,都指证齐玉中生前虐待党忠烈,往党忠烈的饭菜里吐痰,撒尿,扔猫屎——老残组确实有一只白猫,齐玉中生前确实经常喂那只白猫,把它当个女人抱在怀里。所以,党忠烈是气极了,虐杀了齐玉中。那么,“烈女塞”呢?它们是怎么长了腿进了监狱、进了监区、进了老残组,落在党忠烈的手中?众口一词:不知道。

王乾有一回拄着单拐,越过他们围墙的豁口,凑到我跟前,说:“党爷提到过你,你是叫仁天木吧?对。党爷说,他跟你说的你儿子的事,百分之八十多都是编的。其实你的孩子是个女儿。党爷说挺对不住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党忠烈描绘、述说的井裳清和我儿子的情形已经被我自己反复强化、夸张,深深地印在脑子里。自从党忠烈第一次跟我提起,我就找出了井裳清临别留给我的她的两颗智齿项链。离开野鸡胡我就把这东西收藏了,我想我再见不到井裳清了。现在,这个单腿黑社会老大要我一下子抹去那些党忠烈给我,又被我强化、夸张的活生生的影像。我盯住王乾的眼睛。王乾眯着眼,面带微笑,并不回避。这时,党忠烈话语中不时夹带的“对吧”被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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