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仁小宜和她的新偶像项君来到接见室，要求见我，像项君目光中的某一层含义一样，只是礼节性的。项君只说了四个字，“你好”还有“再见”。
妹妹会浑到连项君与我们家、与我的关系都不明白的地步吗？项君呢，他是用勾引我妹妹的方法，叫妹妹最终陷入感情绝境来报复我、报复我们家族么？！项君等于一句话也没说。
妹妹说“我们项君”是本省最年轻的正教授。他演讲的时候，师范大学最大的礼堂容不下他的听众。他的那本近三十万字的《拆卸历史政治的核心零件》轰动了海内外，美国麻省理工大学已经发来了邀请函，请他去讲学。我扫了几眼项君的眼睛。眼镜片正处在反光的位置，这令他的目光海水一样深不可测。这时他的双手捧在腹间，似乎提醒我他是“这样的”满腹经纶。妹妹说：“哥哥你知道吗？那本书是用你们男孩子拆卸玩具车的心态和笔触去揭示历史政治真谛的。下次，等书出来了，我一定送你一本，让项教授签上名。哈，可好玩儿啦。现在大学兴起了历史热、国学热，全是因为项教授呢。文学已经死亡，国学正在复兴！他是历史文化新锐大明星噢。”这时项君项教授应该轻推眼镜架，道声“哪里哪里”，谦虚一下。他似乎是打算表示什么。不过，我身旁的“二十三年终相见”的亲情演出吸引了他的眼球。白发苍苍的母亲正揭去儿子的衣襟，在他胸部左乳下寻找一块柿子大小的胎记。项君项教授见此情形，大概免不了勾起对母亲俞金花的念想吧，她老人家正绕着宝函寺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也许，项君项教授想的是此情此景与“政治历史核心零件”的关系。他要拆卸么？
一年前与妹妹争辩之后，我就发誓再不与她别扭，就算妹妹把痰吐在我脸上，我也要面带微笑，像那些把顾客当上帝一样的服务行业服务生一样。妹妹兴奋，甚至亢奋的情绪，说明她正沉浸在爱情的蜜汁之中。那蜜汁呛着妹妹了，呛得她咳嗽。妹妹也许很难爱上一个人，也许很容易。我对妹妹了解太少。我们家的人对她了解都太少。也许妹妹的表现并不是爱情，只是崇拜。妹妹也许很容易崇拜一个男人，也许不容易。妹妹需要把自己的精神，乃至肉体交给偶像去托管，就像孩子需要在捉迷藏的游戏中把自己藏起来。也许吧。
我微笑着，并模仿项君微欠身体。欠很多次。欠得多了，我发现我们三人都没有将屁股放在凳子上。
妹妹说“不坐啦，哥哥”，还说他们还要去看项君的弟弟，晚了就不准接见了，他在五监区。妹妹临别说：“我回去就给你写信，哥哥！”
项帅在五监区！
在等待妹妹来信的日子里，我使出浑身解数搜寻到许多关于项君、项帅，甚至俞金花和项明的信息与情报。其实这是我早该做的工作。
项明与自己的香港情人姚奂芝在香港正式结婚，婚后不久，其妻姚奂芝流产大出血，母子皆亡。姚奂芝两千多万的遗产顺理成章计入项明的名下。岳父不但不怪项明，还认其做干儿子。俞金花已经死亡，她是睡过去没有醒来。返乡务农的项帅早上看见母亲睡着，神色十分安详，有些奇怪，因为俞金花每天都是随着宝函寺的晨钟天不亮就醒来。项帅诧异地走近母亲床前，一点一点靠近。项帅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粗气，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送葬的时候，项君哭了，项明哭了，项帅没哭，可能他是把泪水提前哭干了吧。宝函寺的和尚全体出动，义务为俞金花做法事，超度她的灵魂。母亲去世之后，和尚们做过类似的事情。
宝函寺早已今非昔比，寺内所有的建筑不但得以修缮，而且后院还拓出一块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僧人生活区。僧人的数量在十几年间猛增了四倍。晨钟暮鼓，香烟袅袅，佛声浩荡。那天下着绵绵秋雨，整个宝函寺，整个宝函寺村，整个世界都湿淋淋的。不知是受僧人的感染，还是对旧事的缅怀，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来为俞金花送行。出殡的队伍连绵了二里地。
之后，项明再次尝试拉着项帅去深圳，遭到拒绝。
项帅之所以锒铛入狱，与我等为伍，是因为给自家的玉米地浇水，为争渠水，与村邻发生争执，动起手来，人家掉了三颗牙，断了一条腿。项明“故意伤害”，领刑四年。本来二十一沟监狱收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长刑犯，遇上这几年煤炭价格涨得凶，“煤炭生产要大上”，两三年的刑也往这儿拉，只要年轻，身体好。全省二十多个监狱，项帅最不愿去的应该就是他曾“战斗”过的二十一沟了吧。也许正相反，他很想抓住这次机会，到二十一沟监狱里找到我，以报杀父之仇。以前他顶多只能在墙头看我两眼。
“你不用担心，”马良行对我说，“我把他安顿在五监区，你不去找他，他连你的面儿都见不着。再说，据我所知，项帅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他不会胡来。”
哦。
马良行这些年有些发福，第二个下巴已见雏形。他跟我说话十分严肃，但我总觉得他在笑，或许那不是笑，是一种得意和从容。为了照顾女儿的情绪，马良行到现在也没有再婚。
我每天下午都神不守舍地盯着送信小哨的动静，终于等到一封，是那位“笔友”。她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晒雪”。问我意下如何，有无笔名，希望共勉。信中还附诗一首，是应和我的那篇广播播送过的《风》。诗中说：“她渴望变成空气，在冷暖的挤压下流动，在高耸的监墙上自如进出。”群众都说“蹲牢三年，母猪赛貂蝉”。有女人投情送意，怎能心如止水，不见波澜？！并不是每一个群众都能享用这样的“精神大补丸”。我承认，妹妹挽着项君来见我之前，“晒雪”的信的确调动了体内的荷尔蒙，我更多、更细微地回忆起宋丽芸、井裳清、姜楠，这几个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我甚至把“晒雪”想象成井裳清，我们再度交欢。可是，我的妹妹仁小宜跟项君出现后，搅乱了缠绵的意象，充斥在我脑海的都变成了他们两个在媾合。这种倒错令我心烦意乱，以至于跟郑开泰下围棋，被他打到再授三子。
我心烦，钱在葆和第五健又来凑热闹。钱在葆原是省女监的机关干警，因为挪用公款炒股票，被判了十二年刑。其父是监狱局的副局级干部，虽然退休了，但威名、关系俱在。钱在葆在狱内自然成为“自由人”，他听说我也很“自由”，便常常上门骚扰，考验我的耐性。第五健曾为项明做过保镖。这家伙脑子和身体一样灵便，找机会就缠着我讲项明的故事，我感兴趣，但心不在焉。有一回，钱在葆非让我给他包饺子，第五健讲得兴起，唾沫星子乱溅，骂了一句：“你吃你孙女屁眼儿！”钱在葆上去就是一耳光。第五健没等对方抡圆，脚已经踹在他肚子上。
终于等到了妹妹的信。妹妹说：“哥哥你真的令我骄傲！我后悔这么多年没有经常去看你，请哥哥原谅妹妹吧。”妹妹说我那天的表现令她的偶像项君——项教授深深折服，说我面善如佛，情绪平稳，目光中透着母性的柔软与安详，因而具备了“难以抗拒的穿透力”。
我记得我只是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全方位照顾妹妹的情绪，偶尔模仿了一下她的偶像的形体动作而已。
妹妹说项君是何人，本来她真是不知道，但项君知道妹妹是何人，妹妹一报姓名，项君就说出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为此，妹妹想了一个晚上，最终还是扑到了偶像的怀里。
妹妹对项君项教授说：“既然如此，那就请你把咱们两家的恩怨情仇的核心零件拆卸了吧！”一句话，说得项君项教授摘下眼镜，擦拭泪水。项君教授说：“我何尝不是如此念想啊！谈何容易啊！我跟你说，历史的悲剧都裹携着巨大的惯性。截至目前，我们只是眼睁睁地、活生生地被这个惯性折磨、祸害。你的母亲，我的母亲，你的姐姐，我的哥哥和弟弟……”项君教授用泪水为他的话续点省略号。
妹妹说当时他们是在一个酒吧，项君教授以泪洗面，引来左右侧目。
妹妹说她做一百八十年的梦也想不到项教授会哭。
妹妹说项君教授是有家、有妻、有孩子、有道德底线的知识分子，文化精英。所以请哥哥断去俗念，别为小妹烦忧。如果哥哥认定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只有成了家，才叫人觉着安妥，下次我就领个老公去探望你。
我有点蒙，好像也该有点儿羞愧。妹妹的心思和与项君的关系，需要我花更多的时日去拆解、理会。我必须试着在脑子里搭建一个全新的逻辑框架，然后把妹妹和与妹妹相关的人与事放进去，看看她和那些人与事物如何出入，如何表现他们的情感。对此我必须足够耐心，因为这一切十分陌生。在这种陌生的臆境中流连很累，却可以猎获超越本我，拓展心胸的意外惊喜。
“拆卸项、仁两家恩怨情仇的核心零件”。这个命题好像令人振奋。
妹妹说，相形之下，在道德方面，项君教授的岳父就太低档了。老人家养了一个二奶，那二奶是白眼狼，伙同自己的男友绑架了项君的岳父，逼他交出了几件文物。项君的岳父义愤填膺，事后报警。那一双狗男女被逮了，警察就问：“这个‘四龙纯金双鞘镯’是怎么回事？”文物是从他办公室拿的，有两件尚未登记。就这样，最近老人家已被拖入司法程序，据说最少要判十年，要送往二十一沟。据说二十一沟一千多年前是皇上的行宫，二十一沟盛产文物。所以嘛，请老先生服刑期间也别闲着，献出慧眼，为国家作点贡献。
妹妹的信相当长。最后她说：“唉——”
这个“文物老头”叫卫元泽，2005年之后，卫元泽在“预防职务犯罪报告会”上屡次上台，为前来参观受教育的处级以上干部“现身说法”。
妹妹还说到了冉青竹，二十七岁，身材苗条，在广州郊区一家饲料厂当会计。“可别以为人家光会算账噢，”妹妹说，“人家还是省作协的会员呢！那就是女作家，女才子！”
妹妹说的这个女作家冉青竹，就是给我写信的笔友“晒雪”。
妹妹说：“哥哥艳福不浅！可别有眼不识金香玉噢！”
妹妹没有说冉青竹是否已婚，是否生了孩子，也没有说她们是怎样相识。也许，在妹妹的观念中，这些均属“俗人的念想”吧。
莫非爱情女神真的驾临二十一沟上空？她搭起丘比特之箭，仙力开弓，对准了我的胸膛？！
妹妹的信，我读了五六遍。之后，我开始给妹妹述说我的感想，探问家人，包括姐姐任少宜的近况。既然妹妹都大力推荐冉青竹，我也得尽快给冉青竹回信。知道人家是作家，我特别注意遣词用句，以免被耻笑，应她上次信中的要求，我在信后另附一篇《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