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执手
食色性也，此语系出孔老夫子之口，世人奉为至理名言并大肆营造青楼以佐证。
怡香院——越州城最大最富盛名的青楼，单由其富丽堂皇的外观以及广阔的占地面积，便可知为搏美人一笑男人们是不惜千金一掷的。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恰是怡香院生意最鼎盛时候，其喧哗热闹之状唯有门庭若市方足以形容。
“月荷，你真的要嫁给那个穷书生？”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望着布衣素颜正在收拾衣物的女子，碧韵的语气中充满不屑与疑惑。
怡香院的红牌竟会看上一个没钱的穷酸书生，连赎身钱都是自己付，让她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沦落风尘多年，唯有他对我真心实意。”月荷清艳的脸上扬起幸福的笑颜并不介意她鄙夷的口吻。
王益钧确实家道贫寒，但从他们相识的那天起，他一直对她以礼相待且从不曾轻贱她的出身。每个月他省吃俭用包下她一个夜晚，并非贪图她的身体，只为听她抚琴，观她舞姿，甚至与她促膝长谈。
自她卖身青楼以来何曾见过这样特别的男人？渐渐地她被他的真心与痴情感动，决定将终生托付。只要他爱她，纵然日后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她亦不悔。
“真心实意能值几个钱？要是我，才不会跟着他去吃苦呢。”碧韵对她的一番话不以为然嗤之以鼻。
“碧韵，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懂得，只要与他在一起苦也是甜。”
“爱？能当银子使吗？”碧韵浓妆艳丽的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谁能够给我荣华富贵我就爱谁！”
十五岁那年，狠心的爹为还赌债将她卖入青楼。那个与她青梅竹马，发誓今生非她不娶的少年除了带着满身伤痕远走他乡外什么也没法做到。一切就只因为他没有钱，所以没法帮爹还债，无力为她赎身。
五年多送往迎来倚门卖笑的日子，将她心底那少年的身影消磨的日渐淡薄，终至空白无痕。如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唯有金银珠宝，所谓情啊爱啊只不过是虚幻无聊的东西而已。
身为江南首富的萧云扬不但富可敌国，长相亦是俊美出凡，无论为妻为妾只有嫁给这样优秀的男人才不忹在这世上走一遭。
据说萧云扬新婚的妻子貌似无盐奇丑无比，两人从花烛夜起便分房而睡，彼此之间相敬如冰形同路人。
这样的女人哪配得上财貌无双的萧公子，落得空守闺房的下场原就是预料中的事。如果是她，凭着这张美艳无比的面孔必定能够得到他的宠爱，一辈子风风光光，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世上居然有这样傻的女人，放着锦绣生活不过偏要去过那为柴米油盐张罗的贫苦日子。冷眼望着月荷轻快忙碌的身影，一丝不屑的冷笑跃上她艳丽丰润的唇角。走着瞧吧，笨女人，让你后悔哭泣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渐暗的天空中，斜阳早已黯然隐落，唯有几抹淡淡的霞依旧留恋着水中姿影迟迟不愿离去。
霞光水色掩映里，两人静立于船舷边，久久无法言语。
“好美的夕阳！从没想过月湖的夕照会是如此美丽！”从震撼中回神的凌凤舞赞叹道，如斯美景，怕是再好的丹青手也无法描绘出来吧。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天天陪你来看。”他凝视着她因喜悦而发亮的脸庞，温柔的许下承诺。
“真的可以吗？”她惊喜的望着他，却又随即微敛黛眉，“但你每天光是处理生意上的事就已经够辛苦了，你那么忙怎么可以再拿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烦你呢？”
“微不足道的事？凤舞，你错了，能与喜欢的人共赏美景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千金难求的呀！”他语气凝重，期盼将心意传达至她心中。
成亲尚不足一月，他对她的喜爱却是与日俱增，他已有与她共度一生的决心。而她呢，却是一味的逃避，对他的追求示爱一律搪塞以待。看来以君子之礼相待只会让她一直保持躲避的心态，或许稍稍施加一点压力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也许会逼出她的真心也不一定啊？
他眸中的希冀让她无法视而不见，然而曾因饱受伤害而最终冷漠封闭的心又如何能够轻易的开启呢？不是他做的还不够，只是她在害怕，害怕着若有那么一天他突然要将一切收回，到时面对那样心碎绝望的苦痛她还能有再承受一次的勇气吗？
蓦然船身一个猛烈的颠簸，措不及防的她踉跄着几乎要跌下船去，他见状急忙伸臂相救并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惊魂稍定后她方才发觉自己正紧紧依偎在他的胸前，她立刻红了脸颊慌忙往后退去急欲脱离他的怀抱。谁知他不但不松手，反而更紧地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无法移动半分。
“凤舞，日后你终究是要习惯这个怀抱的，就当是一次练习可好？”
凝视着他深邃含笑的眼眸，一颗纷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原来僵硬的身体亦放松下来，她重新依偎入他的怀中。
无风无浪平滑如镜的湖面怎么可能让船身产生如此巨烈的震动呢？他的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不过佳人在怀，如此温馨美好时刻自然不宜考虑这等闲杂事情，就当是老天爷的成全吧，造就这样一个结束两人以礼相待相敬如宾日子的大好机会！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自己当初的承诺，他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那样的承诺。她是他的妻啊，一个他可以名正言顺做出亲呢举止的女人，却苦于当日的承诺而连手也没法牵一下。如今天赐良机岂容错过，哈哈，他一向都是聪明的当然不会与自己的好运道作对喽！
轻轻执起她的手形成十字交握的亲呢姿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在她耳边低喃，轻轻呵气。
那低沉的呢喃与那股若有似无恍如春风轻抚的气息让她瞬间红了耳根，心慌意乱起来。
这双手真的能够相执一生吗？默默凝视着彼此紧紧交缠的手，她迟疑着久久无法做出回应。
“凤舞，何时我才能真正握住你的手呢？”他低叹着，缓缓放开她的手。
或许是不愿见到他失望的表情，也许是她决定不再抗拒自己的心。终于，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即将垂落的大手……
“哟呵，我的计策成功了耶！”
待到两人所乘之船驶远后，一只红鲤鱼驮着一个白衣俏丽的女孩倏然浮出水面。
“小红鲤，我实在是太聪明啦，你说是不是呀？”轻拍着红鲤鱼的头，女孩志得意满的说道，“有我凌雪儿出手相助，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呵呵，生平第一次做红娘就这么成功，若是我专心做这一行的话月老爷爷的饭碗可就不保啦。”她托腮沉醉于美好前景中。
“啊……啊……啊，妖怪啊！”
蓦然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美梦，她不高兴的转身望向身后不远处的画舫。
只见船头一个肥胖似猪的中年男人，正张大了绿豆般的小眼，用粗短的手指颤拦的指着她，口中连连惊叫：“有妖怪啊……”
“哼，世上有这么美丽可爱的妖怪吗？真是白长了一双老鼠眼！”她不悦的叱道。
随手一挥一股巨浪凭空而起将那胖男人淋成了一只落汤鸡，而浑身湿透的男人顿时白眼一翻，颓然倒地晕了过去。
“本姑娘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就饶你这一回吧。”
她不屑的挥挥手，在引起更大的骚乱前随着红鲤鱼快速没入湖底。
“凤舞，为夫甘拜下风。”萧云扬苦思良久后，终于恭手认输。
她的棋一如她的人，平和而不温吞，稳重含蓄而不急躁冒进，却又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步骤中让人不知不觉间陷入困境再无翻身之余地。就似她对他的吸引，让他日渐迷醉，渴望与她携手白头。
凌凤舞微笑着接受他的赞美，“十岁时，国手李清风李前辈途径萌州，我偷溜出府前去求他赐教。他为我的诚意所感动悉心教导于我，自此我的棋艺突飞猛进罕逢敌手。”
略过片刻后她幽幽叹口气，轻声道：“云扬，你可知我当初学棋的目的？”
“是对围棋的热爱吗？”她眸中有着深深的落寞，这让他心生疑虑之余亦为她心疼。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影响她如此之大，居然让她至今还无法释怀？
她摇头道：“如若一切皆出于自己的喜好，那么今日也许就不会搏得‘才女’虚名。”
“云扬，还记得新婚之夜你的疑问吗？那时我避而不谈而你也没有苦苦相逼，我心中不是不感激的。今日当我愿意回答时，你可还有聆听的兴趣？”她深深地凝视着他，期待的问道。
“每个人的心底都会藏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当日你不愿回答我也就没有逼你，是因为我希望有朝一日当我值得你信任时，你会心甘情愿的说出一切。今天你愿意给我答案我真的非常高兴，因为这代表着你已对我敞开心屝，把你的信任给予了我。”他执起她的手紧紧包握在自己的掌心中，深情地许下承诺：“凤舞，只要你愿意，我将是你今生永远的倾听者。”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也很温暖，被这样的手握着度过一生，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在他温柔期盼的目光中，她将曾经伤痛的往事向他一一道来。
“英俊聪明而颇具生意头脑的兄长，理所当然深受父亲喜爱。漂亮可爱的妹妹，据说她一出生便给家里带来好运，使得父亲对她自是格外疼爱。两个弟弟，一个愚鲁贪吃，一个顽劣懒散，却因为生为男儿身，依然能讨父亲的欢心。只有我，是倍受冷落的那一个。小时候以为是自己长相不够美丽性格不够乖巧才得不到父母的疼爱，于是为了弥补自身先天条件的不足，我几乎是无所不学。琴棋书画、女红、烹饪……只为得到父亲的一句夸赞，一个拥抱，甚至是一个微笑。面对我，父亲永远是那副一成不变的冷漠表情。娘亲是个性软弱，以夫为天的女人，因为父亲对我的漠不关心，她自然也就不会给我太多的关爱。那时候很伤心很难过，一直埋怨自己为什么不长得漂亮点，为什么要生为女儿身，觉得老天爷对自己实在是太不公平了。现在想来，那时自己真的很可笑，是不是？”她露出一个微笑，却带着无尽的苦涩。
“凤舞，不许嘲笑自己，你并没有错。有时候当我们付出一切却得不到回报，并不是因为我们本身不够好而是对方没有心。对于一个没有心的人，你怎能奢求他付出他原就不曾拥有的爱与关怀。”
望着她唇边苦涩的笑意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她，一个小心翼翼，拼命想讨父母欢心却无法如愿的小女孩，于是很孤独很哀怨的度过她伤心的童年。他为她深觉心疼与不值，那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
他眸中浓厚的怜惜与不舍让她感到温暖，曾经蒙尘的心情因他的怜爱珍惜而逐渐明朗飞扬起来。
她轻轻回握一下他的手，继续说道：“年纪渐长后才知晓原来所有的一切皆是源自我的出生。为了生我，娘亲险些丧命，我出生后不久，兄长即重病一场，家中生意也一落千丈。从此在父亲的以目中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扫把星，这一认知是我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而这注定我所有的努力与付出，皆是徒劳而已。”
略停顿片刻后，她坦白道：“造化弄人，若说心中没有怨恨肯定是假的，但他们是生我养我的父母，即使他们不喜欢我，浓于水的血缘关系却是永远无法否认的事实。为此我没办法去恨他们，也不应该去恨他们，只是在心被伤透后面对他们我再也无法坦然地付出自己的爱，彼此之间的关系从此日渐淡漠隔阂，终至今日的形同陌路。
“古时某位高僧有诗云：春有百花夏有月，秋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他写得真好，是呀，就算得不到父母的喜爱又如何，只要我自己疼爱自己那便已足够，何况还有一个真心喜欢我的妹妹。我强迫自己要看开点，一切随缘莫强求。时间一久，日子果然因此而变得悠闲自在起来。原来只要看得开，放得下，不让闲事挂心，生活便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她笑说，茫然而落寞的目光却泄露她终究无法真正释怀的事实。
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她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无情之人居然忍心伤害如此美好的她。
“凤舞，从此以后让我来爱你，我会用我全部的爱为你抹去往日的阴影让你永远生活在爱里。”他心疼地搂她入怀，郑重地许下今生的承诺。
“至亲如父母者尚且不爱我，更何况是别人呢？在这个重色轻才的时代，相貌平凡的我又怎能奢求会有一个真心爱我的男子？遇到你之前这种想法一直占据我心底。如若可以自己做主，我情愿选择终身不嫁或者出家为尼，倘若非得嫁人不可……”
“好险，好险，幸好我今年成亲，否则岂不是难逃出家做和尚的命运？”他戏谑道，出声打断她的话，不愿听到她用如此灰暗的语调描绘自己的人生。
“你这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被你这么一闹，人家原本悲伤的心情都不知跑哪儿去啦？”她娇嗔道，不依地轻轻捶他。
“这样才好呀，我希望我心爱的妻子永远快乐无忧不知悲伤为何物。”他握住她不安份的小手，语气诚挚的说道。
“遇见你，是今生最大的幸运。能够拥有你的爱，便是对往日一切的最好补偿。云扬，原来上苍并没有遗弃我，我还是很幸运的，对不对？”她双眸晶亮地望着她，心怀感恩地说道。
“那当然，能嫁我为妻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份哦！”他轻点着她小巧的鼻尖，大言不惭地应道。
“夫君，为妻的今日才可发现你有一项无人可及之处哦！”在他含笑询问的目光中，她俯身在他耳边低喃：“那就是，我亲爱的夫君，你的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呢。”
说完后，她依偎在他胸前低声窃笑着，如花的笑靥霎时迷乱了他的双眸，温香软玉抱满怀，他可不是圣人，自然做不到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亲亲娘子，为夫的优点又岂止这项，日后你会得到更多惊喜的！”他大笑着吻上她含笑半启的红唇。
望着身边熟睡如猪的男人，碧韵厌恶地皱起眉头，翻身背对着他。
幸亏现在是夜晚，看不到他脸上那条由鼻梁开始一直划过整个左脸颊的可怕伤疤。那条暗红色的肉外翻着扭曲不平整的伤疤彻底破坏了他整张脸，让一个长相曾经颇为清秀的少年变得面目可憎。初见面时她差点被吓得晕过去，就是现在看着他的脸依然有想吐的感觉。
他正是她年少时的恋人李继飞，数日前他找到了她，说要为她赎身让她从此以后过上好日子。
这几年他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去年运气好做成了几笔大买卖，狠狠地赚了一大笔后就洗手不干了。他说他现在拥有的钱财足够他们俩这辈子享用了，所以就来找她想为她赎身重续前缘。
哼，就算他有钱又怎么样，能比得上江南首富萧家吗？再说就凭他如今这副丑陋不堪的模样，就是给那俊美绝伦的萧公子提鞋都不配啊。
年少时两人之间的那点情分经过这些年早已消褪的干干净净，现如今自己既然打定入主萧家的主意自然不屑再跟他重续旧情有所牵扯。原来是想三言两语打发他走的，后来考虑到光凭一已之力来完成计划还是挺困难的，既然这个会武功又舍得为她花钱的笨蛋自动送上门来，那她也就不客气啦，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
她向他哭诉萧云扬对她的负心玩弄，说为了报复那个花花公子她计划绑架他刚娶不久的妻子，狠狠地敲他一笔后带着钱财与她亲爱的继飞哥哥远走高飞，找个好地方过那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如此这般，泪水加诱惑，那笨蛋果然被她哄得服服帖帖迷得晕头转向，对她是言听计从。
初时人人都传萧云扬与那无盐女分房而眠，对她毫无情意可言。然而不过数十天传言骤变，个个都说萧云扬对他那个丑老婆十分的宠爱，如珠似宝般对待。她是无法理解啦，那样一个人中龙凤般的男人居然会喜欢上一个毫无姿色的女人？她十分嫉妒他老婆的好运，也更加坚定实施绑架计划的决心。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绑了她杀了她，然后在萧云扬伤心寂寞时来个乘虚而入，到那时凭她的无双美貌与高超手腕要获得他的心还不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吗？她打着如意算盘，兴奋的难以入眠。
至于身旁这个笨蛋，她不屑地瞄他一眼，到时只要一杯毒酒就可以轻而易举的送他上西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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