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一老一少两道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老仆一身粗麻布衣,脸上风尘滚滚,瘦骨嶙峋的双臂牵着一匹比他还要踉跄几分的瘦马,少年脖子上斜挎一个酒葫芦,同样一脸疲惫,二人谁也不敢率先骑上那匹劣马,都在勉力支撑着身体前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那匹曾经千金不换的神骏良驹给压死,可惜这匹在数月前还是高头健硕百马之王的胭脂红,此刻已经满眼泪痕。
现在正是晌午时分,暖阳高照,林中偶然掠过几只惊鸟,主仆二人不由得逐渐加快了步伐,又向南前行了一刻钟,已经可以隐约瞧见前方三百里巍峨青山。
看着灰衣老仆不时砸吧一下的干裂嘴唇,少年的眼神相对柔和了一些,忽然出声道,‘咋了,老白,莫不是又想讨些酒喝?’像是被看破心中所想,灰衣老仆报以羞赧一笑,看的落魄少年不寒而栗。
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不要,但是脸上表情足以说明一切。那少年倒是不拘小节,随意抹了一下额间长发,露出一双极为耐看的卧蚕眼眉,虽然一路上经历了三千里歧途的洗礼,但是少年眉宇之间气度不减分毫。
老仆对此仿佛习以为常,接过酒葫芦,大口的灌了起来,沉声道,‘好酒,好酒!灰衣老仆一脸陶醉,眼神随即风情万种起来。
酒真是好酒,只不过比那西域雪山之上的奇异香少了几分滋味。
’去去去,老白你又乱讲’,少年随即接过话茬,‘头回你说西域雪山高达万丈,非中原昆仑太渊不能抵挡,二回竟然胡扯西域美人风情迥异,比中原女子多些丰腴热辣,今天你又胡言说美酒不能相比,老白呀老白,你现在说你是天下间前十高手我都能当真。’
老仆并没有进行反驳,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望向小主人的眼神里又多出了一丝幽怨~
凉风吹动竹海挲挲作响,青城山也是愈来愈近,看来三千里歧途就快要到达终点了。
三千里游历说来坦荡,但是对经历过其中艰险的二人来说别有风情,楚州洛水岸距离青城山共计八百八十八里,主仆二人共牵着一匹瘦马星夜兼程赶了六个半月的路,这让心中十分向往鲜衣怒马剑抵江湖的楚情心中郁闷无比,乃至于路途后半程每日里是扼腕叹息,悔不当初,是谁说江湖旅途遥远,尽是些新奇好玩之事?又是谁说庙堂之下别有洞天,红尘风情,可以醉卧青楼与千金花魁手谈诗赋?真该捆在本少爷面前一顿好打!头一月手中盘缠富足,日子倒还滋润,第二月月初竟然直接遭遇了一伙悍贼,本想上前教导一番,不料才疏学浅武艺不精,竟是连本带利一起被强掠了去,接下来行至苏府柳州寻花问巷,被当成江湖骗子送到了官衙,途中不慎露出一块极品美玉,当下祸端又起,好似两头待宰的羔羊,若不是主仆二人跑的飞快,只怕此时早已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天下间谁能与我比惨?生在王侯家,却非要效仿江南世子游学,人家哪个不带三五清倌书童,佳人美酒相陪?再看看自己身边那衣衫褴褛的老仆以及那匹看不清模样的胭脂红,早已没有半点家当可以称称门面,既没有恶奴相随,也没有红颜相伴,想到了这里,楚情微微轻叹了一声。
不巧刚好被老白听见了。
老白转过了头,不过并没有说话,脸上也是万年如一日的黑炭表情。
老白虽然是一个木讷的人,但也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这一点楚情完全可以确认。二月中旬,在西川白杨镇,楚情与老白在酒肆‘迎客来’吃酒,吃到一半老白忽然觉得腹中绞痛不堪,居然把他从不离身的一幅卷轴给遗落在了桌子上,楚情趁着老白去方便的空挡打开了那个里三层外三层包裹油布的卷轴,竟然掉落出半截似铁非铁沾满了泥土的棍子,细细打量一番也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但是因为这件小事,老白竟然有半个月没有和楚情说过一句话,只不过最后实在是经受不住美酒的诱惑,才勉强应付了几句。从此以后,楚情再也没有对老白动过任何的好奇念头。
楚州城寒风凛冽,千年大城饱经风霜刀剑,城主楚云易此刻正站在城头望向西北,楚家三代都是王朝重臣,前两任家主都是文官大员,位居宰相太傅之位,只有一位例外,那就是如今在远北地界只手遮天的楚云易,十年前中原皇族义战,大周皇族中道败落,中原九州群雄涿鹿,纷呈五国争霸之势,其下各国又分别管辖数个附庸小国,整个中原一片混沌不堪,离州一战,先皇被困于九龙潭,南越十万铁甲戟士阻断各条甬道,已经四面战歌促成了合围之势,王朝个个残余藩镇诸侯都无力派出援军,唯有楚云易,率领仅存的八千楚州铁骑火速驰援先皇于危难之际,大破南越皇族,斩首八万众,此战过后奠定了楚云易王朝第一猛将的地位,随后被大周皇族拜为上将军,三军莫敢不从,继而以楚州为界,着手整顿归拢天下兵马,历经三年整,收复半壁山河,长剑骤然直至南越皇城,一时间兵锋势不可挡,横跨千里大河收复梁莽三州,然后在易水北岸饮马养剑,经历了大小数百场战役,亲手斩下过不计其数的名将头颅,由于血腥杀伐过重,被世人称之为‘枭雄’。
在洛京皇城的庆功宴上,皇妃亲自为楚云易斟酒,大周皇族更是敕封楚云易为远北王,领楚州三府十八郡,共计二十万人马,威震一方。
天下共有四家异姓王,楚云易独占鳌头。
此去洛京面圣,家中之事尽皆托付于你了,独霸楚州的远北王面如重枣,黑色的披风下是一具健壮宽硕的身躯。
身后依靠着楚字王旗的青衣男子没有出声,面对着在楚州翻手为云的楚云易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楚州天寒地冻,给他原本十分苍白的脸又平添了几分孱弱,青衣男子不住的往嘴里灌酒,丝毫看不清任何表情变化。
看了看天际苍穹,楚云易轻轻抚摸了一下城头瓦砾,年纪上了春秋的远北王目光依旧锐利,眼神飘向城下洛水北岸,淡淡道,’江北那边怎么样了?‘
难得上将军还惦记着江北遗族,青衣男子声音沙哑异常,江北遗族与我大楚隔江对峙,青壮士兵无不枕戈待旦,我料想不过数月就要刀兵四起,江北战端一触即发。当今天下烽烟未定,天子便急于召回上将军,莫不是其中处理什么变故?上将军若是执意只身赴京,恐为不妥。
’佑安,我虽然戎马半生做事坦荡,侥幸收拢半壁山河,但毕竟功高震主,我有没有异心并不重要,权臣之道生死之间,京城那里有所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我若不去,便会引起无端是非,毕竟捕风捉影在于文人大夫的笔墨,哼,一群指点江山之徒,怎么不曾见得哪个上阵杀敌!‘
赵佑安这次没有继续喝酒,晃了晃已经空置的酒囊,望着酒囊中流尽的最红一滴‘女儿泪’,忽然说道,‘上将军怕是早已经想到了吧?’
正是,佑安,我楚州二十万将士是我大楚基业屏障,只要能三军一心,我在洛京虽处于虎穴,但是可以安稳如泰山,不会有分毫差池。毕竟在这个世道里刀剑是最有分量的话语。
楚云易语气忽然变得威严起来,目光紧紧地落在那条激荡了千年的洛水大河上。远眺着时而奔腾不休,时而安稳静谧的楚州洪流,楚云易缓缓道,‘佑安,向前看,你看到的是什么?’
顺着楚云易的手指方向,一代谋圣赵佑安同样不急不缓的回答道,
’真是一条波澜汹涌的楚州大川,‘
楚云易抽出了半寸长剑,剑锋寒光内敛,戎马半生的远北王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
淡淡道,‘好一个壮怀激烈的天下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