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从东方升起到慢慢往南方漂移的这段时间里,我忙着与王亦婷眉目传情。无论编辑部平台上有多少人走来走去,我总能做到无视他们,也总能找到机会向王亦婷暗送秋波。王亦婷坐在她的电脑跟前,看起来很忙,不过很奇怪的是,她总能在恰当的时期恰好抬起头,用微笑回应我暗送的秋波。
就在我如小溪中的水草一般心旌荡漾的时候,“义勇军进行曲”忽然威武雄壮地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一骨碌蹦起来,从兜里掏出手机,就在同事们的眼睛齐刷刷向我聚焦之前接通了电话。一个甜得腻死人、嗲得吓死人的声音,从某个电话出发,沿着无线电波划出的路径径直跑到我的电话里,然后从话筒里钻出来,钻进我的耳朵,就像小虫子钻进耳朵一样麻酥酥地痒,让我忍不住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请问是郝惟锁大记者吗?”
我倒吸一个冷气,心里大喊了一声娘,是谁?有这么迷死人的声音?我的大脑扫描程序自动开启,以超过银河III号巨型计算机的运算速度,飞快地搜索了一遍大脑记忆库。很遗憾,我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熟悉的女性,能够与这该死的声音匹配。我忐忑不安地回答:“我是郝惟锁,请问你是?”我注意到王亦婷正瞪着大眼睛,疑惑多于惊奇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心虚起来,半侧过身子,并且不自觉地用手挡住听筒,生怕这嗲死人的声音会从听筒里钻出来,嫋嫋娜娜地飘到王亦婷耳朵里去。我与王亦婷至少隔着一个过道,四个电脑桌,我不得不承认,这担心本来是多余的。
那声音继续维持着嗲的程度,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看那架势,似乎存心要向我的耳朵吹起总攻号角,整出千军万马般的虫子沿着我的耳道直捣黄龙:“哟,郝大记者,你这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陈菲菲,还记得我吗?”
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是我感觉得到我的眼前霍地一亮。我注意到正在偷偷审视我的王亦婷忽然吃了一惊,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我于是猜想,是不是因为我的眼睛陡然间发出绿光,吓着了她。郝惟锁君子起来,是非常君子的,这是以往同学们对我的最高评价。我暗中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变得低沉浑厚,然后严肃地回答:“哦,原来是陈小姐,请问有什么指教呢?”我想装出一种非常公事化的语气,可是内心深处又担心这可能会让陈菲菲小姐有所顾忌,所以,我的声音应该是飘忽不定的,游移在崇高与卑微的中间地带。我显然低估了芭拉拉娱乐公司经理陈菲菲女士的公关能力,她对我严肃的语气视若罔闻,依然用甜得腻死人的声音说:“因为郝大记者的报道,让我也变成不大不小的名人了。今天很多朋友都打电话过来关心我,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我忽然有些汗颜,采访、报道之于我,无非是养家糊口的工作而已,没有想到我咬牙切齿、如履薄冰写的这么一篇新闻稿,居然能赢得王亦婷和陈菲菲两位美人垂青,这对我而言,真是如有荣焉。我很诚恳很诚恳地对陈菲菲说:“无须客气,这只是举手之劳。”
陈菲菲笑了,这是那种迷死人不负责偿命的笑。这笑声,显然不是那种张开牙齿“咯咯”的笑,而是轻抿着小嘴“吃吃”的笑。这吃吃的笑声,就像一只小手,轻轻地在我胳肢窝里挠痒痒,痒得连胸口里面都痒起来了,痒得想挠却就是挠不着。难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不惜误国误民为博美人褒姒一笑,也难怪吴王夫差不惜重金,造西施故里浣纱古桥,为获取美人一笑。这美人之一笑,确实千娇百媚,有不战而屈人之功效。
陈菲菲只管笑自己的,也不开口说话。我感觉到全身都不舒服,伸出两只爪子在身上无助地抓了几把后,忽然叹口气,语气全变了:“是啊,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陈菲菲发出银铃般的“咯咯”的笑声,我如梦方醒,心里充满了懊悔。陈菲菲说:“今天晚上,我在我们芭拉拉量贩式KTV给你留一个包厢,请你过来唱歌吧!”
我正在懊恼之中,心想:得意什么劲,你以为没有人抵挡得住你的笑声吗?于是,我条件反射般地拒绝她的邀请:“我不来了……”沉默数秒之后,我担心她不高兴,觉得有必要说些不去的理由,于是结结巴巴地补充说:“你知道的,KTV的啤酒太贵了。几元钱一支的啤酒,价格在你们那里少说要翻三倍,十七八块钱一支。”我承认我这个理由不仅很蹩脚,而且显得很小气,但是情急之下,我只想得到这个糟糕的理由。
陈菲菲再次爆发出大笑,这笑声就像台风吹过精品店,所有的风铃都被吹落,遍地发出“叮叮铃铃”清脆的碰撞声。陈菲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喘息着说:“现在连火车站的站台票都翻三倍涨到了3元钱一张,我们的啤酒为什么不涨价?再说,郝大记者你过来喝酒唱歌,我们还敢收你的酒钱吗?你邀请多少人来都可以,喝多少送多少,无须出一分钱。”
我承认我被打败了,今晚这歌,我势在必去非唱不可。我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找陈菲菲要个情侣包厢,然后邀请王亦婷一起去唱。不过这个念头还没有冒出头,就被我强行按下去胎死腹中。此行目标明显是陈菲菲,我带王亦婷去,岂不是自寻死路,自绝于两大美女之前?
在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第二个想法接踵而至:火车站站台票涨到三元一张?这可不是小事情,得了解了解。于是,我在挂白旗投降之前,追问了一句:“站台票涨到了三块钱一张,我们怎么没有听说过?”
陈菲菲说:“今早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说的。她说现在的世道越来越糟糕,她昨晚本来要去火车站接一个好朋友,不过听别人说站台票涨价到了三块。她一气之下,就没有去接车。她说小偷还只敢悄悄地偷钱,火车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打劫。”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来确有其事。我打算去火车站探访探访,于是赶紧向陈菲菲举手投降,表示很乐意接受她的邀请,然后约好了碰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挂了电话,心花怒放,雄纠纠气昂昂地站起来,双手叉腰,扭动上身,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大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英雄气概。就这样,我瞥见了王亦婷,灿烂的心花便变得暗淡不少。王亦婷漠然地坐着,专心地看着电脑,对我的表现不闻不问。显然,女人的直觉让她对我抱有了某种成见。
我本打算约她一起去火车站了解情况,但是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我猜想自己会碰钉子。我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期间偷偷扫了她几眼,期待能得到某些积极的回应。但是,王亦婷显然短期内没有理睬我的打算,这让我纠结了很久。我在平台上转悠了十几分钟,就像一只发现了咸鱼干的猫,悄无声息地打着不可告人的鬼主意,最终发现咸鱼干挂得太高,拼了九条猫命也够不着,于是只好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