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篇稿子意外地都见了报,这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有关站台票涨价的稿子只是发了个边条,不过篇幅还比较大。我对站台票没有涨价的事实深表遗憾,我猜想,如果站台票真的涨了价,这篇稿子说不定能上头版头条。
我的兴奋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蔫了。连续两天都发两篇稿子,效率不算高,而且还有运气的成分。如果没有稳定的信息渠道,这种找米下锅的做法,不仅累人而且很难持久。今天写什么呢?明天又写什么呢?我找不到一点线索。如果每天都是现在这种状态,我该如何才能完成采写任务?
我有些惶恐起来,当我看到王亦婷走进报社的时候,心情变得更加糟糕,惶恐之外又加了灰暗的色调。她像往常一样走进来,与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流。我对她挥了挥手,她好像没有看见,轻巧地转身走到自己的电脑桌前坐下,悠闲地哼起小曲。这时候,我连掐死她的心都有。
她至少和三个男同事、七个女同事打了招呼,笑容可掬,喜笑颜开,却愣是没有看我一眼。我敢拿我那不值钱的人格担保,她这样做肯定是故意的。可恨的是,尽管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却毫无办法,只得调整心态,从抓耳挠腮、急不可耐逐渐向灰心丧气、心平气和过度。
我打算转移对王亦婷的注意力,于是重新翻开报纸,打算仔细地研究我们的报纸,进一步搞清楚报纸分版块的主题和方向,据此有针对性地寻找新闻线索,从而提高稿件的采用率。我的研究还没有进行到一半,沈建气势汹汹地冲到我面前,着实吓了我一跳。他恶狠狠地甩出一句话,更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郝惟锁,你昨天去哪了?”
这个叫沈建的记者与我并不熟悉,他不是我的领导,也不是组织安排给我的老师,他没有关心我的义务,也没有管理我的权利。要是换做现在的我,至少会有两种做法对付他,一种是不理他,该干嘛干嘛,另外一种是你声音大,我的声音比你更大。可在当时,我是个初来乍到、资历尚浅的见习记者,对每一个正式记者都心怀敬畏。这突兀的一问,让我很没有心理准备,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脸色凶恶的家伙是不是升官做主任或者副主任,要管人了?我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昨天我出去采访了,沈老师有什么事吗?”
我的卑躬屈膝不仅没有换取沈老师的和颜悦色,反而助长了他的威风:“你去哪里采访了?”
沈老师的强横让我有点不快,也加深了我的惶恐,我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的回答更加小心:“我昨天去了一下火车站。”
沈建的语气越来越冲,他的口水像散弹一样四面出击,主要打击目标是我的面部。我面对着雨打沙坑般的攻势,不敢抬手抵抗或者扭头躲避,只能任由口水在我的脸上风干:“你去火车站做什么?谁要你去的?”
我已经有点烦了,心想你是什么东西,我去哪里需要向你汇报吗?可是我的脸色越来越谦恭,我不敢随便得罪一个老记者,我担心会因此遭遇不可预知的危险,我将声音调节到最柔和的程度,问:“沈老师,请问我去火车站有什么不对吗?”
沈建怒气冲天地说:“你别装傻。你不知道火车站是谁跑的线吗?”
原来如此,我豁然开朗。人类虽然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高等生物,但是和其他动物一样,也有着极强烈的领地意识,不然以色列不会和巴勒斯坦开战,日本人也不会天天在钓鱼岛附近打转。这几天,我像一头饿狼四处打围,不小心撞进别人的地盘了。
了解到沈建生气的原因,我心里坦然许多。这事纯属个人纠纷,我打算低声下气道歉完事,我很诚恳地看着沈建,低声说:“对不起……”
沈建打断我的话,喝道:“道歉顶个屁用,以后别再去火车站,知道吗?”
我觉得窝囊透顶,不由自主偷偷瞥了王亦婷一眼,与她关切的眼神正面碰撞。王亦婷察觉到我在看她,立即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玩电脑。王亦婷的关心让我心花怒放,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变得豪气万丈。年轻人本就血气方刚,沈建过于咄咄逼人,让我觉得忍无可忍。我觉得在王亦婷面前找回面子的唯一法子,就是针锋相对,绝不退让。王亦婷的关心,让我不再顾及后果,我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真宽。话说,火车站是公共场合,每天有成千上万人要去,你都管得着吗?”
沈建没有料到新来的小家伙竟然敢反唇相讥,一时间急得满脸通红,却硬是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乘胜追击:“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听了你的,不去火车站。如果哪一天,跑公交客运线的记者命令我不能去客运站,跑轮渡码头的记者要求我不去客运码头,跑机场的记者告诉我不能去飞机场。我家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以后过年过节,我长翅膀飞回去吗?”
我觉得自己真是太伶牙俐齿了,说完以后,觉得非常解恨,就得意地扫了王亦婷一眼。她正在和她的老师亲切交谈,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这让我非常有挫败感。
沈建愤怒了,因为生气,他的脸部肌肉扭曲得不成样子,颧骨上的肌肉在“突突”的跳动。他直直地伸出手,几乎戳到我的脸上,说:“你一个新来的,不知道规矩不要紧,态度还这么差。真不知道什么人把你招进报社的……”
我把对王亦婷的一肚子怨气全发泄到沈建身上,一把扒开他的手,大声吼道:“你态度很好吗?你少给我充大个,我怎么进报社来的,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扒开他的手是早有预谋的,我成心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免得他以为可以踩在别人头上拉屎拉尿。我的话也是经过大脑冷静思考的,我以为我可以很冷静地做动作和说话。然而,就在伸手的一霎那,我感觉到血液直冲到头顶,我的声音就变得很大了。整个平台上的人几乎全部往这边看过来,时间似乎就此停滞。
沈建遭遇到我这么激烈的反抗,立即僵在当地,不知所措。他睁大眼睛瞪着我,打算用目光杀死我。但是,我的气场显然更强大,赤红着一双眼睛也瞪着他。四目相交,他的视线很快游移不定,飘到了其他方向。我旗开得胜,一鼓作气,视线一转,找到新对象,杀气腾腾地盯着王亦婷不放。王亦婷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也目不转睛地傻傻地看着我。这么对视至少有十秒钟之久,王亦婷才如梦方醒,低下头研究她的鞋子去了。我看着王亦婷张皇失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王亦婷,你以后再敢这样子不理我,我保证会让你更加吃惊的。
我的暴走震慑住了沈建。他不敢再说狠话,却又不甘心在这么多同事面前丢脸,于是嗫嗫嚅嚅地说:“郝惟锁,算你狠,你给我走着瞧,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我沉浸在与王亦婷四目相交的心灵震撼之中,压根就没有听清楚沈建说的话。沈建静候了几秒钟,见我一点反应也没有,脸上更加挂不住,丢下一句:“你等着。”悻悻地冲了出去。
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妈的,狠什么,大不了老子不干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沈建满脸得意地走进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冷冰冰地对我丢下一句话:“王永主任找你,马上去。”
我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换成猪脑袋,也知道他刚才找王永告状去了。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应该是告状成功,或许得到了王永的某些承诺。我站起来,深深地看了王亦婷一眼,这次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我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微微笑了一笑,像上刑场一样整整衣裳,大义凛然地走进王永的办公室。
王永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坐。”他的严肃没有吓倒我。死都不怕了,还怕脸色吗?
他依然慢条斯理,等我坐安稳以后才开口说话:“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上次他找我谈话,也是先从提问开始的。领导的艺术首先应该是提问的艺术。提问的好处在于,领导先开口,主导了谈话的走向,但是其实什么也没有说。等下属把话说完了,说透了,领导啥都听得明明白白,就好对症下药了。
我把今天发生的冲突复述了一遍。在表象与真实之间,永远隔着一层迷雾。因为叙述者的不同,表述的内容与真相总有些许差异。身为记者,所能做的,只能是无限逼近真实而已。对于今天发生的冲突,我不能保证记得每个细节,但是作为冲突的一方,我敢保证,我本着记者客观、公正的基本职业素养,尽量地让陈述逼近了事件的本原。
王永面无表情地听我讲述,不时“嗯”一声,表示他仍在倾听。我很快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讲完,说:“事情就是这样,王主任怎么处理,我都没有意见。”我这明是表态,实际上是在套话,我得从王永的回答中捕捉到信息,以此确定我的处境是否安全。
王永听完我的陈述后依旧面无表情。他沉吟半晌,反问了我一句:“对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领导就是领导,他永远可以不回答下属的问题,却能够要求下属回答他的问题。从言语和表情上,我没有发现任何对我有利的蛛丝马迹。王永的眼睛藏在厚厚的眼镜片之后,镜片反着光,他的眼神因此显得闪烁不定,不知为何,我凭直觉感觉到王永在试探我的应对。我的脑海瞬间闪过一个念头,王永其实并不喜欢沈建,他也希望有人帮他整一整这个烦人的刺头。所以,他现在是在考量我,如果我的回答有理有据,表现出足够的力量,他或许会站在我这一边。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想法是否正确,但是我打算赌一赌,不是简单地承认错误,而是据理力争。我想了想,开门见山地表示:“沈建的反应太过激了。”我不喜欢迂回曲折、云遮雾绕的说话方式,所以直接表明立场。我说,我不认为我有错,我的消息来源与火车站毫无关系,我可能无意中碰了他的线,但绝不算抢他的线。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动了他的奶酪,他作为一名老记者,也不应该用恐吓的方式对待新记者。老记者应该帮助提携新记者,而不是倚老卖老打压新人。
我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王永。王永微微点了点头,这让我松了一大口气。王永没有马上表态,他把茶杯递给我,示意我帮他加满。他慢条斯理地把办公桌上的文件整理了一遍,伸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水,才说:“你太冲动了,编辑部平台是个公开场合,你要顾及老记者的面子才行。你回去吧,给沈建道个歉,以后跑新闻的时候小心一些,别撞了别人的高压线。”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正准备走出去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问:“王主任,记者分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记者分线,就像给农民划责任田一样,给每个记者指定几个对口联系的单位、部门或行业,辛勤耕耘去吧,是不是旱涝保收,就看你耕作的程度了。王永这么给我解释后,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王永,呵呵地笑着追问了一句:“那,王主任,我的责任田在哪里呢?”
王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沉默了一会,说:“这么的吧,你以后着重跑文化、卫生系统,比如文化厅、卫生厅、文联、群艺馆这些单位,怎么样?”王永这么一安排,我就像叫花子找到了窝,有呆的地方就行,哪里还管它好不好?想都没有想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
我一直牢记一个准则,吃饱了饭,满嘴抹油的时候,要记得夸奖厨师好。这样可以确保至少下一餐的饭菜里不会缺油少盐。所以,在告辞之前,我盘算着要向王永说一些感恩戴德的话,表达我真诚的感激之情。然而,就在我刚刚张开嘴巴,准备口含蜜糖,甜美地赞扬伟大领导英明决策的时候,他的办公电话突然响了。固定电话“叮铃铃”的声音甚是响亮,我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交谈内容更是让我听得心惊肉跳,觉得世界末日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