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请苏玲吃饭，不能搞得太寒酸。我现在兜里有钱，财大气粗，于是在网上浏览一番，选定本市一家五星级酒店顶楼的法式观光餐厅。我从没去过那家酒店，担心到时找不到餐厅的方位，在苏玲面前丢脸，便没有通过电话预定餐位，而是下午特意去了酒店一趟。我经过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走进四壁擦拭得铮亮的观光电梯，一路直达最高层。法式餐厅在电梯左侧。
第一次进入这么高档的餐厅，我心里阵阵发虚，幸好站在门口的迎宾小姐温柔知礼，问明来意后，彬彬有礼姿态万千地领着我在餐厅内走了一圈。我定下了靠窗的一个卡座，从这里透过玻璃窗俯瞰下去，整个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我猜苏玲一定会满意，我打算明天就带王亦婷来这里体验美景美食。
苏玲果然很满意。她从如此高处俯瞰城市夜色，欢呼雀跃像个孩子。她很高兴，我却很苦闷。我随手翻看精美的菜单，每样菜都贵得离谱。这阔装得有点过分了，看来今晚铁定要大出血，我心里为之隐隐作疼。每点一个菜，就意味着要从兜里掏出大把钞票，我实在狠不下心做这种摧残自己心灵的事，便很绅士地把菜单递给苏玲，大气地说：“想吃什么，随便点。”
苏玲随手接过菜单，妙目一扫之下，偷偷吐了吐舌头。她不想在服务员面前丢份，于是很淡定地问：“推荐一下，你们这里有哪些招牌菜？”
服务员本来有气无力地侯在一旁，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迅速把菜单翻到前几页，指着几个菜说：“您请看一下，这里有鹅肝排、马赛鱼羹、巴黎龙虾，还有红酒山鸡、沙福罗鸡等等，都是我们的招牌菜。”我暗暗叫苦，这服务员看起来温柔懂礼，心可真的黑。我刚才看过这些招牌菜，随便哪种少说都要大几百人民币，她这不只是要我出血，简直是存心榨干我。我貌似若无其事地坐着，两手两脚其实都在紧张地发抖，苏玲此时很随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
既然装阔，就得装到底，如果中途撤退，这个人可就丢到家了，我豪气地挥挥手说：“亲爱的，你看着办，想吃什么点什么。”我轻描淡写占了一句口头便宜。口头便宜太廉价，无法弥补内心的巨大创伤，我的心阵阵抽搐，担心苏玲真的不管不顾，来个狮子大开口。我正襟危坐，稳坐钓鱼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菜单，不吭声也不动，生怕苏玲看出我的担心，又期待她能察觉一些蛛丝马迹，这心情古怪得很。
苏玲随便打量了这些招牌菜一眼，微微皱着眉头说：“服务员，难道法国菜就只这几样吗？我们早吃腻了。这些菜太油腻，你介绍几款清淡些的菜品听听。”我如释重负，对苏玲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得涕泪交零。
服务员说：“马赛鱼羹其实挺清淡，另外法式火焰薄饼 、马乃司拌莴笋、白菜薄荷、红汁黄瓜、韩氏鳀鱼炒香菇、炖小牛肉 、菠菜沙拉、牛肉丸子汤 、烤羊肉等等这些菜味道也不错。”她一边往后翻菜单一边熟练地介绍菜色，看得出来，这个服务员经过千锤百炼的训练，属于吃人不吐骨头的类型。
苏玲听她介绍完，微微一笑，说：“郝惟锁，我们还是吃肉排吧。请给我来一客迷迭香烤小羊排，八成熟两面煎，另外再分别来一份火焰薄饼、白菜薄荷和红汁黄瓜。郝惟锁，你吃什么？”
我说：“给我一份特级西冷牛排，八成熟两面煎。另外再来两人份的马赛鱼羹，餐后漱漱口。”苏玲既然好心不宰我，我就得投桃报李，点个所谓的招牌菜尝尝。我从没吃过马赛鱼羹，不过凭想象猜测，鱼羹就是鱼汤，价格应该比鹅肝龙虾什么的便宜多了，说用来漱口也应该不会有错。
服务员记录下菜名，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点亮桌上的玫瑰状蜡烛，退出卡座，轻轻放下两片轻纱似的隔帘。卡座于是变成一个私密空间，我们能影影绰绰看到帘外的人和物，而帘外的人却看不到我们。我哈的一声笑，说：“这地方很浪漫嘛，用玫瑰蜡烛代替灯光，还拉上帘子，适合情侣过来谈情说爱。”
烛光下，苏玲的脸色红彤彤的，她说：“郝惟锁，你少打歪主意。本姑娘现在清醒得很，你别再拿至尊装备什么的来忽悠我。”我本来打算死皮赖脸地凑过去跟她坐在一块，听她这么说，就打消了念头。我们毕竟只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双方并没有太多了解，我就算色胆包天，也还是认为谨慎些比较好。
餐厅里很安静，我们不好大声喧哗，两个人轻声细语，尽聊些不相干的逸闻趣事。正聊得开心，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服务员，还有没有靠窗的座位？”我心中一凛，偏头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两个人，不是王亦婷和那男子是谁？登时头盖骨一阵发凉，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听得服务员回答：“对不起，靠窗的位置都已经定出去了，您看坐这里行不行？”
王亦婷说：“那算了，我们换家餐厅！”
那男子轻声劝说：“既来之则安之，这里的环境还不错，我们将就一下好吗？”
服务员也连声附和：“是啊是啊，你们可以先在这坐，等靠窗的座位有空，再移过去也行。”
王亦婷说：“那行吧，换餐厅是挺麻烦的。”
苏玲看见我面色有异，疑惑地问：“郝惟锁，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连做数次深呼吸，平息了澎湃的心情，说：“没关系，刚才突然有些头晕。可能这几天酒喝得太多，又没睡好的缘故。”
苏玲拍拍胸口，说：“没事就好，你刚才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把我吓了一跳。看来以后你得少喝点酒，免得年纪轻轻得肝病加三高。”
我情绪已低落到谷底，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强颜欢笑地回答：“亲，不带你这么诅咒人的。”
此时，羊排、牛排和其他菜色一并端上了桌。我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学苏玲的样，拿条餐巾遮在胸前，等牛排不再噗噗的冒泡，才放下餐巾，右手持刀，左手用叉，切一块丢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啧啧有声：“煎得真不错，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牛排。”我这话不尽不实。我这辈子白菜、鸡蛋、猪肉、牛肉吃得不算少，吃牛排确实是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不过这里的牛排是不是最好吃，我还真没资格做点评。
苏玲点点头，说：“确实煎得不错。”我心想，莫非你也是第一次吃牛排？不过看她熟练的动作，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毫无道理。
两个人刀叉纵横，埋头苦干，吃得不亦乐乎。我吃牛排的时候还在搞小动作，尽管什么也听不到，仍然竖起耳朵，徒劳地试图关注某处的动静。我留了个心眼，特意不吃得太快，以免吃完后，我这边正在结账，那边服务员却把王亦婷引到卡座边等着，这就真的会尴尬至极。
我吃饭一向如饿死鬼投胎，狼吞虎咽，此时就算刻意压制速度，也只是三刀两叉就吃得清洁溜溜。苏玲本来吃东西斯文温柔，被我的吃相带动，却比平常快了许多。不知不觉间，我惊讶地发现，桌面上的法国菜已被我们干得精光。我没奈何，把刀子叉子搁在盘沿，轻声问：“吃饱没，要不再点个鹅肝什么的吃吃？”为了继续龟缩在这个小空间里，我打算豁出去，连鹅肝也毫不吝惜地点着吃。
苏玲小指微翘，取了张面巾纸，轻轻擦擦嘴，笑着说：“你把我当猪吗？我吃不下了，你想吃我不拦着。”
你可以不吃，我却还是不能走。我连忙装出两眼放光的色狼样，说：“苏玲，你的手好美，毫无瑕疵。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双手。”
苏玲喜笑颜开，伸出双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问：“是吗？真的很漂亮吗？”
我像鉴赏艺术品一样，抓住她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啧啧赞叹着说：“手掌红润丰满、温润柔软，皮肤光洁细腻，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亮泽平整。真是‘指如削葱根’，又如‘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太漂亮了。苏玲，你单凭这对羊脂白玉般的美手，就可以风靡万千少男。”
苏玲喜不自胜，把手缩了回去，说：“郝惟锁，你瞎扯，我才不信你。”
我围绕着她的手大加评论，趁她心情上佳，又居高临下品评了一番城市夜景，终于苦苦挨到王亦婷那边有了动静。他们已经吃完法国大餐，准备离开。我听到王亦婷边起身边说：“我在这边工作挺好，暂时没考虑回去。”
那男子接口说：“回不回去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王伯伯说，我已经回国，你也毕业工作了，我们俩的事不能再拖下去。”
王亦婷的声音变得尖锐，显然非常激动：“我们年纪轻轻，现在就提这些做什么？”
男子赔笑着说：“好的，过一段时间再说，行吗？”
王亦婷说：“送我回去吧，我累了。”男子答应一声。说话间，两人出门而去。
我全身如浸在冰窖里，从头冷到了脚，满脑子怪诞念头接二连三冒出来。我不得不猜想这男子会不会到她房子里去，如果去了她们两个人会做些什么？越想越觉得内心煎熬如沸，最开始还能言不由衷地和苏玲搭腔对掰，很快就全身懒洋洋地提不起劲，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于是喊过服务员结了账。出得酒店，我径直拦下一辆出租车，把苏玲送回家。一路上，我很希望像上次一样调戏苏玲几句，顺便占点手上的便宜，可是脑海里不时闪过一些奇怪的画面影响了情绪，只能一语不发，木木地看着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