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在濛濛雾气之中沿着沙砾山路前行。浓雾如流水一样在身侧氤氲流淌,如纱幔一般阻挡我的视线。我听到群鸟在山林中鸣叫,它们起得比我还早。一只癞蛤蟆从路旁草丛突然蹦出,把我狠狠吓了一跳。它呆在我脚边“咯咯”叫了两声,然后慢悠悠地爬进草丛。我起得太早了,我担心在浓雾中行走,可能错失去煤矿的正确道路,于是放缓了行进速度,一边仔细的寻找岔路口,一边等候浓雾散去。
当浓雾渐渐变淡,变成围绕在树木枝头的薄纱细带时,我发现了一条向右延伸的岔路。沿着岔路走十来分钟,我来到一个比足球场略小的平地。这里四顾无人,静谧得让人心悸,我呆呆地站在平地中央,突然觉得自己很白痴。这里除了依山而建的那个英烈冢,我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看着那个崭新的英烈冢,因为心理作用,觉得它在茂密的山林中透出几丝诡异,于是一丝凛冽的寒意缓缓沿脖子下行,很快浸透到胸腹之间。我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平地的另一边,似乎离坟冢远一点,胆气就会粗一些。
我深吸了几口气,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山间的沟沟坎坎中逡巡,一个白森森的东西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那是一块残缺的骨头,我左右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危险,便大着胆子跌跌撞撞下到沟坎里,用两跟指头捏起这块骨头。我猜这应该是块残缺的人骨,我感觉它阴森森的寒意,这寒意沿着两根手指头,如蚂蚁般向手掌、前臂、上臂爬去,我几度打算将它一扔了之,最后咬咬牙,横下心从包里扯出一张纸,将这块骨头包起塞进腰包。手上的冰冷触觉还没完全消逝,我的腰部就已开始接收到包中骨头传来的寒气,整个屁股顿时麻酥酥地感觉非常怪异。****的,不就是一块骨头吗?把我吓成这样,操。我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此时,阳光已完全消融浓雾,暖融融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泄下来。山林之间光影斑驳,在金色的阳光中有了些许庄严气象。阳光下,我的胆子大了许多,继续沿路向上走去,很快发现一个废弃的煤矿井口。我踩着落叶走过去,在离煤矿数丈远的地方站住。井口之内黑黝黝的,显得深不可测。我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几步,仍然看不清楚井内的任何东西。我摇摇头,终于不敢继续走近前,心想就算钻进煤矿井,只怕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于是潇洒的耸了耸肩,飞快地转身离去,比兔子跑得还快。
我飞也似的逃下山,立即拨打了田希丽表姐的电话。我昨天晚上联系田希丽时,她正坐在某位男士怀里继续深入调研色情行业。她极度不希望我打扰她的研究工作,为了不耽误时间,毫不犹豫地把她表姐的电话出卖给了我。我对她表姐谎称我是田希丽的男朋友,国庆节到吴嘉县出差,顺便过来看看表姐及家人。表姐热烈欢迎我的到来。于是,我又坐了几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爬了十几里山路,终于在中午时分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田希丽表姐面前。
田希丽表姐看起来比田希丽大不了一两岁,颇有几分姿色,胸部尤其傲人,比田希丽大了不止两个罩杯。我想如果她在色情业发展,其受欢迎程度应可轻松超越田希丽。表姐热情款待了我这个假妹夫,我对着一桌野味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酒足饭饱之后,表姐关心地问我节假日有什么打算,我说最近北伐英烈骨冢闹得非常火,我打算去乌喀山上感怀先烈遗风。我本来以为要大费一番唇舌,旁敲侧击,才能从田希丽表姐口里套出我想要的话。谁知道这位淳朴的农村女性接过我的话头,气愤愤地回了一句:“你别去,只有鬼才信那是北伐英烈。”
我心头一跳,大喜过望:这料爆得也太快了吧。我担心引起田表姐的警觉,一边慢吞吞地和她继续对话,一边悄悄伸手进包包,把录音笔的电源打开,拢在袖子里掏了出来。我这鬼鬼祟祟的做派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女子之腹,表姐毫无顾忌,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很快就把当年的煤矿事故讲述了一遍,讲着讲着,泪流满目。我听着心里面也不是个滋味,却还得硬着心肠听下去。表姐一边倾诉一边抬手抹眼泪,丰满的胸部就会随手臂动作时不时发生形变,我看得有些眼红心跳,想忍住不看,却还是忍不住偷瞄两眼。
表姐的哭声招来她的家人围观,我只好装作目不斜视道貌岸然的样子,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暗中煽风点火,引导表姐继续回顾往事。表姐的讲述很快感染了家人,一家几口七嘴八舌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我懒得开口制止,由得她们吵吵嚷嚷说个不停。
好不容易叙述告一段落,我松了一口气,偷偷把录音笔塞进口袋,顺便说了一句:“表姐,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哦?这个可不能乱说的。”
田表姐见自己被表妹夫质疑,就有些着急,说:“你不信是吗?我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家里也有人是那个煤矿的矿工,你不信你去问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我苦心寻觅的煤矿矿工,就这么不经意间出现。我一脸平静,说:“好啊,我倒要去听听,表姐你说的是真是假。”表姐二话不说拉着我到了那户人家。那个依然活着的矿工正趴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听说田表姐的来意,他精神一振坐起来,一五一十给我讲起当年那场矿难的来龙去脉。他前前后后讲了几个钟头,最后神神秘秘叮嘱了我一句:“这个事情可别随便讲出去,如果被别人知道我们要坐牢的。你千万要记得啊!”表姐也郑重其事地对我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算作强调。
我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赌咒发誓地说:“你们放心,这事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讲。”心里想,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讲,我是写给别人看,而且是写给千千万万人看。
既然此行目的已达,我没有多做逗留,随口找了个理由,说田希丽想我想得发疯,要我立刻坐车滚回去看她,否则以后再也不搭理我。表姐通情达理,说那你快回去吧。
回程路上,我左思右想,觉得证据不够充足,无法形成天衣无缝的稿件,便几度动了心思,打算跟吴嘉县委宣传部打电话核实情况。经过仔细考虑后,我还是决定不走漏风声为好,以免打草惊蛇。因为太过激动,我忍不住给王亦婷打去电话,添油加醋地把这几天的经历讲了一遍。王亦婷笑着说:“郝惟锁,你太坏了。”
我眯着小眼睛,慢悠悠地反问:“我坏吗?我哪里坏了?我就算坏透顶,也总还有些优点吧?”
王亦婷轻声细语地回答:“你是坏透顶了,坏得全身都是缺点,没有一个优点。”
我精神大振,说:“我知道了,你这是变着法子夸我是天下最完美的男人,对不对?”
王亦婷有些无语,低声笑着说:“我有夸你吗?你少臭美了。”
我听着她吃吃的笑声,半边身子都麻了。我舒服地靠着公共汽车的椅背,说:“物极必反,你说我全身都是缺点,就等于说我没有任何缺点,是天下最完美的人。因为如果一个人真的全身都是缺点,没有一个优点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一个完美的样板,所有人类的正面情感对他无效,他会强大到无可匹敌。不是吗?哈哈。”
王亦婷笑得前气不接后气,说:“郝惟锁,你就贫吧。你就剩下这张嘴了。”
我捂着话筒低声说:“是的,亲爱的,我就只剩下这张嘴了。这张嘴除了吃饭说话,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功能就是亲你的嘴。”
王亦婷的声音也变低了许多:“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流氓。”
我的小心脏“砰砰砰”地快速跳起来,小兄弟陡然间变得斗志昂扬,我心痒难熬,流里流气地回了一句:“嗯,我是大流氓,让我流氓流氓你吧!”
王亦婷笑着说:“流氓痞子,我不理你了,看电视去了。”我哪肯罢休,继续在电话里纠缠不休,用言语非礼了她无数遍,直到她不堪其扰软语求饶,这才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
回城之后,我通过一个做医生的老乡找到一位权威骨科专家,帮我鉴定那块骨头。专家拿着我千辛万苦、小心翼翼当宝贝带回来的那块骨头,疑惑地问:“你确定需要我鉴定这块牛骨头?”
我差点吐血,张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良久良久才软弱无力地问了一句:“您确定这只是块牛骨头?”
专家显然不高兴了,声音提高了半度,说:“我行医四十余年,看过的骨科病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不可能搞错,这确定是牛骨。”
我不以为然,就算您是专家,给好几万骨科患者看过病,可是您没有给牛看过病,你顶多能说这不是人骨头,怎么就能肯定这是牛骨头呢?莫非,这个专家是从兽医行业跳槽过来的,我如此猜想。我不敢质疑专家的权威,陪着笑脸继续问:“那您看这是牛身上哪个部位的骨头呢?”
专家摇摇头,似乎在说孺子不可教也。他把骨头往我手上一塞,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是牛背脊骨,绝对错不了,人体没有这么宽的骨头。”丢人丢到家了,我羞愧难当,讪笑着接过骨头,告了个罪,头也不回地溜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