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一宿未眠,第二天,我精神萎靡地来到报社,直接敲开唐总办公室的门,打算向他引咎辞职。唐总脸色铁青,当我是透明人一般,只顾埋头看文件,不招呼我坐也不赶我走。我只得尴尬地陪着笑脸,不知不觉忘记来意,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捏着衣角低头站在门后。
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唐总才抬头冷冰冰地问我:“你有什么事?”
我嗫嚅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我……我……”
唐总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这篇稿子发到网上不到两个小时,已经引起网络舆情汹涌,很快惊动了中央。昨天晚上,吴嘉所属地区一二把手带着吴嘉县委书记、县长赶到省委汇报工作,省安监局常务副局长在矿难事故发生当年任吴嘉县委书记,他也参与了汇报。我作为你,稿件采写发布者的领导,参与旁听。”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省委书记和省长听完汇报后,已连夜专机飞到中央述职去了。”
我浑身一震,微微抬头目光凝滞地看着唐总,等着他的下文。唐总说:“安监局常务副局长、吴嘉县委书记和县长当场引咎辞职。吴嘉县所属地区一二把手以失察之过各记大过处分一次。郝惟锁,你捅了天大一个窟窿啊。”
我听唐总说完,心里莫名其妙松了一大口气,心想省领导果然明察秋毫,这些胆敢隐瞒事实的家伙难逃党纪国法的制裁,便随口回答:“唐总,他们这是罪有应得……”
唐总眼里简直可以喷出火来,硬生生打断我的话头:“郝惟锁,你还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吗?”他注意到我略显不以为然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用比较平和的语气问道:“郝惟锁,我先问你,矿难事故的发生,究其原因,与省领导、吴嘉县领导有多大直接关系?中央、省、市、县四级政府部门三令五申要求安全生产,再三强调安全高于一切,他们有没有为了当地财政税收,而逼迫矿厂无视安全冒进生产?你调查过这个没有,如果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调查,你凭什么说他们罪有应得?”
我哑口无言,沉默了十几秒钟后,回答:“他们隐瞒事故不报,导致救援进度迟缓,遇难矿工无一生还,这就是大罪。”
唐总噎了一下,顿了顿,继续质问:“好,我们就事论事,就算吴嘉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有罪,那么请问市委市政府有没有明显过错?省委省政府有没有明显过错?党中央国务院有没有过错?你这篇报道出来后,引起网络舆论暴力,网民矛头所指,都在质疑政府的执政能力和公信力,且不说一旦引起大****你该当何罪。我们往小里说,你不分青红皂白把稿子公布于众,导致广大不明就里的网民眉毛胡子一把抓,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做的事情是否有欠妥当?”
我被唐总咄咄逼人的气势镇住,瞠目结舌无法回答。唐总喝了一口茶,语重心长地说:“中国幅员九百多万平方公里,人口十几亿,社会稳定来之不易啊。我们作为新闻工作者,尤其要牢记自己的职责,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不知不觉变成毫无顾忌的舆论暴民,煽动民愤,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局面。治理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大国,需要极其高明的政治智慧。政治是什么,归根到底,政治就是斗争和妥协。你还年轻,跟你说多了你也不会明白,不过你总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吧?中央不是不想官风清正社会清明,可是有时候不得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事事较真,还有谁会听你的?如果没人听你的,国家机器如何正常运转?郝惟锁,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作为一个记者,你要懂得,所谓社会稳定政通人和,绝非简单地揭发处理几个贪官污吏,捏死几只蛀虫就能达到。做批评式报道,一定要慎之又慎。有时候,你以为你是在揭露黑暗伸张正义,其实有可能揭开的是潘多拉魔盒,破坏的是社会的稳定和团结,而你就会是国家和民族的大罪人。”
我反诘了唐总一句:“唐总您的意思是,我们发现这类事件,应该视而不见听之任之吗?”
唐总叹了口气,说:“你可以把你的稿子,通过正常渠道用内参的形式送到省领导的案头,这才是最有效最合理的处理方式。”
我恍然大悟,暗自惭愧,到底是新记者,不记得我们手握“内参”这样的利器。我仍然有些不服气,继续发问:“如果省领导看到内参后不予处理怎么办呢?”
唐总脸色一沉,说:“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和发生的理由。一个政府,反腐反贪、打击犯罪都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维护社会和平稳定,保证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目的。如果我们无端揣测,对政府失去最基本的信任,其过不在政府,而在我们自身。”
我是小记者,辩不过唐总的大道理,被他三言两语讲得心服口服,心悦诚服地告辞出门,才记起自己没有递交辞呈。我转念一想,唐总好像没有继续追究我责任的意思,我似乎无需辞职,再说要辞职也得先找王永,直接找唐总辞职,越级越得太厉害了,于是心安理得地回到采编平台。我看了看王亦婷所在的座位,空无一人,便情绪再次低落。
我苦苦等了一个多小时,王亦婷仍然没来,忍不住拿出手机拨打她的电话,无人接听。我一遍遍地拨号挂断,挂断拨号,数十次后,王亦婷终于接听了电话:“你好,有事吗?”
我说:“你在哪?我想和你谈谈。”
王亦婷沉默了一会,说:“我要陪我爸妈,没时间,你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我打算插科打诨,缓和气氛,说:“那好吧,我想问问,今天什么时候我来见未来岳父岳母?”
王亦婷语气冷淡地回答:“他们昨天看到你了。坦白告诉你,他们反对我们俩交往,我努力把他们拉过来,本来打算共同努力,让他们能够接纳我们。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一阵头疼。两个人话不投机,相对沉默一会,挂断了电话。我心情黯淡地想,黄了,我们两个只怕彻底黄了。
我失魂落魄,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不说话不搭理人,中午也没出去吃饭。下午,更大的打击来了。总编办主任通知我到唐总办公室,王永也在。两个人面色沉重,我隐隐感觉大事不妙,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微笑的表情,心想该来的总归要来,我要努力注意形象。
唐总和王永对视一眼后,转头看着我说:“郝惟锁,今天中午省委书记和省长从北京回来,召开紧急会议,做了三点指示。第一,严惩矿难事故的当事人,给民众一个合理的交代;第二,命令省委宣传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事态的继续扩散;第三,责令省委宣传部,整顿全省媒体工作者的纪律。现在,公检法部门已介入调查,那几个人可能不止丢官帽子这么简单。省委宣传部已经耗资上千万,派专班到各大门户网站和论坛撤稿救火。省委宣传部长亲自指示,稿件的采写发布者无视新闻客观规律,纪律观念淡薄,已不适合在新闻媒体界任职,他要求我在下班前给他汇报处理结果。我的意见是,你认识到错误,主动辞职。”
我平静得连自己都吃惊。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闯了大祸,且不说将被法办的那几个官员下场会很凄凉,唐总作为我的领导绝对没少挨剋,而且省委书记、省长很有可能在首都也挨了一顿大批。我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如果能够做到主动辞职全身而退,已经是祖上积德,不幸中的大幸了。
在王永的协助下,我火速办好离职手续。当我背着包走出报社大门时,王永郑重其事和我握了握手,说:“保重,这几天请呆在家中不要出门,并且随时保持电话畅通。”
我愣了愣,疑惑地瞧着王永。他低声说:“唐总再次保了你,说你这次采访纯属服从单位安排,没有任何政治企图,组织才决定不将你隔离调查。为此,唐总被宣传部长狠狠批了一顿,幸好部长是唐总的老上级,明白他的为人,也很看重他,不然唐总会有大麻烦。你在家呆着,随时准备协助调查,以免被视作畏罪潜逃,后果就严重了。”
我点点头,说:“谢谢王主任提醒,请帮我谢谢唐总,谢谢他为我做的一切。”
王永说:“我曾经很不解,你只是一个刚入门的小记者,唐总何必为救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唐总告诉我,球品看人品,你是那种不耍心机认准了就去干的人。他欣赏你的冲劲,也看好你的潜力。而且,他认为年轻人难免犯错,应该留下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被公检法系统介入调查,就算最后没事,你这辈子也算完了,心里的阴影再也抹不掉了。唐总是个体恤下属的好领导啊。”我不再说话,转身离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欠了一个天大的人情,都不知道这辈子能否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