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末尾,天气一直阴晴不定,雪下个没停,出云城从南到北寒冷得望不到尽头,宛若老天也想将它尘封在边境。
因此苏璃见洛骁替人把脉时,指尖都被冻得发紫。回房之后,拣了一匹新布为他做了一双手套,里面裹了当年新打的棉絮,手套只有半截,裹了掌心露出一半可以活动的手指。
洛白见了之后,跟在苏璃身后捧着那双发红的小手泪眼朦胧了两天,第三日手上也多了一副小手套。
后来,洛骁说天气阴冷,一整天坐在堂内把脉,脚底血气不合常觉得发凉发麻,苏璃便替他重新纳了鞋底,做了一双靴,在底上同样塞了新棉絮。
洛白见到这靴子的第三天,自己的脚底也同样套了一双棉靴。
洛骁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半天才笑一下,笑意消失后,眼眸里的黑似乎也满含着寒气,言语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说:“最近倒是觉得脖子发凉,若是有条狐狸围脖就更好了。”他说完,眼角瞥一瞥洛白,虽是对他笑着,但脸上一点温情都没有。
此后几日,洛白都不敢再缠着苏璃,见到洛骁也总是躲得远远的。
倒是苏璃,平时见她机灵古怪的,一旦同洛骁学起医术,能将对方的眼里急得冒出两团小火焰。不是把这个药名记错,就是把那个药材切错,洛骁俨然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便拿医书狠狠敲苏璃的头。
“你怎么会这么笨!”
苏璃揉着火辣辣的脑门,好笑的看他:“脑袋瓜子都叫你拍扁了,还怎么聪明得起来。”
洛骁被她堵回一句,摇头在她身边坐定,又拿医书与她解释,良久,伸手揉了揉被他打过的地方,唇边勾出一抹散漫的微笑,淡淡的问:“还疼不疼。”
她揉着脑袋,酝出一团水汽委屈的看他:“疼,疼得都快要死了。”
“那就让胡大夫给你开一剂还魂丹吃,三两银子一瓶,你付得起。”他白她一眼,继续看医书。
分明是打你一拳再给你颗糖吃,苏璃心里却跟添了暖炉似的,最怕他温柔,语气软软得叫苏璃再伶牙俐齿也会话不成句,怎一个没出息了得。
转眼临近新年,云镜堂的工人早早休了假回乡,只留下洛骁、苏璃、洛一、洛白四人。从小年开始,家家户户都开始燃起了炮竹,震得树上的落雪纷纷而下,噼里啪啦的响声中还夹杂着大人们焦急的叫喊。
苏璃和洛白都是头一次在人间过节,自然是新奇的很,比如每家每户房前都挂着一簇簇火红的灯笼,便拉着洛骁去集市上采购了一车红灯笼回来,挂的房前屋后火红一片,宛如办喜事一般。
再比如,私塾里的孩童们说,炮竹是用来吓跑山野里不长舌头的鬼怪,来年,鬼怪才不会潜入民宅偷走不听话的孩子。
洛白听到之后,将整个院子的窗户统统打开,听着满世界的噼里啪啦声,趴在窗口很自豪的说:“嘿嘿,这样你们就不用怕被鬼怪叼走了!”乐得一屋子的人笑得合不拢嘴。
到了腊月二十九,需上坟请祖上送年食,苏璃起早准备了上供的祭品,洛白在一旁看得口水直流,苏璃知道他的小心思,故意在上头下了咒。洛白心中愤愤不平,却不敢造次,苏璃便诓他说,这些吃食是要送给亡魂享用的,倘若他先动了,亡魂们定会缠着他一生一世,他毕竟入世未深,倒真的信了。
等午后出门的时候,洛白牢牢抱着果篮子,深怕里头的糕果点心被撒了漏了,口中振振有词:“我替它们护住了这些吃的,等会儿它们欢喜兴许会赏我一星半点吧。”洛骁憋着笑朝苏璃看去,心道精明如你,徒弟倒是难得天真淳朴。
丁大夫膝下无子,过世后,洛骁便将他同自己的父母葬在了同一座山上,这几日天气转暖,道路两旁的小黄花开得格外繁盛,远远望去,青葱的小山坳上鳞次栉比的坟包,用黄土堆砌的坟包上早被不知名的野草包裹住,那些肆意生长的植物,仿佛只要有一丝缝隙一丝土壤便能霸道地扎根生长着,整个鬼气横生的山坳里,却只有他们是活着的,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证明着,努力掩盖山坳里浓浓的死气和阴霾。
到了墓地后,洛一被留在山下负责看管马车,洛骁则同苏璃、洛白一道前去祭拜丁大夫,完事后他们又一路往山背处走去,只见背阳的墓地都是随意堆砌的小土包,好几个土包由于风吹日晒,竟已露出了地下的棺盖,与向阳处奢华的墓葬群比起来,这里与乱葬岗无异。
苏璃不明所以,因问道:“这里好些坟头,怎么连个墓碑都没有。”
洛骁冷笑道:“有钱者自己买块山地便能建起墓园,而普通百姓就只能扎堆葬在风水还行的山坳里,因此,即便是同一座山,也被分得仔仔细细。好人家的可以葬在向阳处,穷人家的就只有背阳处可以埋葬,再者,有家人的自然盖了坟头立了墓碑,年年会来扫墓,而无亲无故者能被葬在此处,已是休了极好的阴德。”
洛骁的父母死得早,都是乡亲们出钱帮忙安葬的,自然是埋在了这背阳处。虽然他后来有钱了,想将父母迁出来,但老人们都说,这种东西能不动就不动,毕竟他们已在这落了脚住习惯了,死人最渴望的便是安宁。于是,洛骁只叫人来重新修葺了一番,虽是在背阳处,却是这一片最奢华的。
果然背阳处的游魂比先前的多了许多,衣着也是朴素灰旧的,到底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虽面庞青白,都打起了精神侯在自家坟地上,昂头盼望着。
看到洛骁走近,它们眼光扫到竹篮里的祭品各个瞪圆了眼睛,削尖脑袋往外探,苏璃低低咳嗽一声,那些青白老鬼们便“哎呀”鬼叫一声,钻入墓地,吓得不敢再窥伺。
洛骁回头对上苏璃的眼睛,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些游魂野鬼无人供奉,所觊觎的只是他篮中的祭品,并不会对自己如何,无不是一些可怜人罢了。
“瞧这一家子真奇怪,一个凡人,一只狐妖,另外一个还是……”鬼魂说到最后有些犹豫,见苏璃没回头,朝另一只长脸鬼使了个眼色。
长脸鬼叹道:“这不是衙门里那个洛头的独子吗,这一片也就他来的最勤,凡是过年过节都要来给他爹娘上供,真是个孝子啊。”
另一只鬼点头道:“我记得洛头走的时候他才五岁,他那个病怏怏的娘也是个苦命的主。”
“这般的俊模样,也不知道如今娶妻了没?”
那些知道洛骁过往的老鬼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开来,有赞叹的、有冷嘲热讽的、也有惋惜的,真是做了鬼也不能安生。那些话洛骁自小听多了听惯了并不在意,直到最后,有个脆生生的孩童嘟囔道:“哦,那个扫把星啊,竟然还没有死!”
苏璃猛地回头瞪了那小鬼一眼,小鬼被苏璃满是戾气的双眼一瞪,吓得说不出话来,立刻躲到坟包后面,却仍感觉到那寒光未离开自己半分,不服气的继续嚷嚷:“哼,这种扫把星活在世上就是祸害人!我还记得他娘死的那天来我们家买了一个馒头……”
这小鬼太口无遮拦,竟敢当众诅咒洛骁死,看他的容颜却始终保持在八岁的模样,因是对身前有太多执念,也难怪到如今还寻不到机会去投胎,苏璃冷冷哼了一声,转头跟了上去。
洛白迫不及待地跑到坟前,因苏璃在拜祭丁大夫时告诉他,那些祭品只要先人享用完了他便可以吃,所以他一到坟前便急急忙忙将果篮放好,又催促着他们快些。
洛骁双亲的坟墓在原先的土包外又加了一层方石,这样即便是下雨天,也不会将泥石冲塌,外围又用大理石砌出一道三方围栏来,后头还种了一株紫杉遮阴蔽日,倒真的是用心了。
洛骁三两下就将覆在坟头的杂草清除,那紧紧挨着的两个坟头赫然出现在眼前,其中一座墓碑竟是木头刻的,怕还是刚下葬时立的,也不知道洛骁当年重修之时,为何没有换掉。洛白定睛看了眼,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抓上苏璃的手臂,苏璃也转头去看。
那座墓碑上,不但刻了墓主人——洛骁母亲的名字,还有另一个被葬者的名字,虽木碑已旧得看不清字,可洛骁二字落到苏璃眼底,竟是莫名的心痛,久久不能言语。
洛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洛骁:“大当家你的名字为什么被写在这上头,师傅姐姐说,只有死掉的人他的名字才会被刻在墓碑上,难道你也被葬在里面了吗,可是你明明好好地站在这,啊!我知道了,大当家你其实是鬼魂!咦,可是你有影子啊……”
洛骁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从篮子里拿出一叠纸钱交给他:“去外头将这些烧了,记得烧的时候要说,这是给往来无依无靠的游魂野鬼的。”
洛白应一声,拿着纸钱就跑开了。
洛骁将祭品从篮内取出,一一摆在父母坟前,插香叩拜:“阿爹阿娘,孩儿不孝,这么久才来看你们。”
苏璃将供奉的元宝点燃,锡纸着火后,迅速地燃烧起来,洛骁低沉的声音在四散的烟尘里荡开,似乎在说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阿爹在世时,曾送我去私塾念过书,方才那小鬼便是我在私塾的同窗,八岁那年得了重病夭折,生前家境富足,爹是城里的屠夫,娘在街上有个包子摊,所以,总瞧不上我。因此,我阿爹过世后,他同私塾里的几个学生,常围堵我,甚至骂我是扫把星……”
“好几次被打得满脸是伤,只能躲在外头等到天黑才回去。阿娘问起时,我只说在外头贪玩一时忘了回来,那个时候她便会骂我没出息。可我阿娘虽卧床,眼睛却是个明亮的,次数多了,她也暗暗猜出几分,只要我一挨打,夜里总会醒来抱着我偷偷的哭。我知道那是她在害怕,怕她走后,我无依无靠,就真的是个任人欺负的孤儿了。
“那时替阿娘看病的正是老胡大夫,他曾受过我父亲恩惠的,知道我们孤儿寡母日子很不好过,总是不愿多收钱。有一次他来看诊,阿娘偷偷问他要了些老鼠药来,骗他说是家里最近幼鼠猖獗,可我知道米缸早就空了,连供人吃的东西都没了又怎么还有老鼠愿意待,她只不过想用那老鼠药来毒死我,她想要我跟她一起死罢了。”
听到这里,苏璃心中像是漏了一个洞,胸中酸楚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难以想象,她的母亲是到了怎样的绝境才会想用死来解决一切,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舍得让她的独子跟着她一块死。
而洛骁,那时他才七岁,在知道自己的母亲要毒死自己时,他又是如何抵抗恐惧,默默地承受起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