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萧莫鬼使神差的唤来师爷，询问那日回县衙报信的捕快到底是谁，师爷虽不知大人为何会突然关心起一个小捕快，但还是如实告知他这位捕快是月初刚来的县衙，保荐他的人是本地享有声望的胡举人，总捕头见他面相清秀又文质彬彬，一点都不适合当捕役，只是碍于胡举人的面子便应承了下来。
萧莫并没有多问，只是伸手抓过桌上的茶微微抿了口，茶因为凉了喝下去的时候略带苦涩，他不禁皱了皱眉。
师爷的印象里萧大人一直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他作为圣上钦点的探花，却被贬责到了边远小城，这样的得失换作任何一个天子门生，都应忧伤上好一阵子，可当时的萧莫在接到圣旨的第二天便收拾行囊与家仆赶往出云城。
他入住县衙的第一日便泰然若之地从师爷手中接过案宗，回头笑得一脸温和：“有劳师爷，今日我便会将它看完。”这让忐忑了好几日的师爷暗自松了口气，他打自内心的发誓，这个从京城来的萧大人是他见过最谦和、最有责任心的大人了。
而这位恭谦有礼的萧大人，在拿到小捕快的荐书时，竟怔怔呆立许久。
后来，萧莫一路踱到内院，见众吏正将他的古书籍一箱一箱地搬进后院的杂物房，这才想起来前几日吩咐师爷将书籍全数拿出来晒了一番。此刻刚过晌午，他们搬得满头大汗，心有不满，于是就连将箱子抬到屋里时，也是迫不及待地将它们往地上一扔，发出闷闷的声响让萧莫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
最后一箱书被搬进来的时候，他们心里已经开始懈怠，正所谓乐极生悲，没挂锁的箱子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幡然倒下，卷起地上积尘已久的灰，一时间，屋内的人倒抽一口冷气，在萧大人的脸还未从白变青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抱起地上沾着灰的书就往箱子里扔。
对于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来说，这简直就跟挖了他家祖坟一样，但萧大人毕竟是有修养的人，比如他知道在公众场合放屁是一个多么有伤风雅的举动，因此他只是咬了咬牙，将怒火压了下去。
可只有那么一人，当书零散地倒在他脚边时，他却轻手轻脚地拾起，边看边小声吸气。那双又干又柴的小手扬指轻轻拂去书面上的尘埃，稳妥地将它们整齐地放到箱子里，他不是一个文人，却比任何一个武者都懂得珍惜书籍。
萧莫不自觉地朝他靠近，湿漉漉的刘海软趴趴地粘在竹笙的额头上，遮住了她那双不沾半点尘埃的清眸。听到声响，她突然抬起头来，只看到萧莫的面容模糊在阳光里，目光尖锐的直视她，她迅速地低下了头。
“你，便是竹笙？”
竹笙明明同别人穿着一样的皂服，混在捕快堆里甚不起眼，可萧莫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竹笙，那么奇怪？”见对方不言语，萧莫突发奇想的问。
竹笙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却很快地归复平静，她想原来只要还是那个人，不管何时何地，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仍是一模一样的。不由地想起了萧莫曾说过的，“古人有诗云：‘竹生自萧散，云性常洁白。’是讲竹子生来就是萧瑟疏散的，云自古就是洁白无瑕的，也便是指事物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若以后再有人问起你的名字，便这么告诉他。”
她心里微沉，竭力克制颤动的声线轻声作答；“竹生自萧散，云性常洁白。”
“倒是一个妙解！”萧莫的眼神定在她的身上，眸光流动，又是惊讶又是欣赏。“你懂诗？”
“少时读过些诗书，略知一二。”竹笙一面谦逊回答，一面低头捡着地上的书籍。她抱着书籍的手微微颤抖，萧莫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回想那夜的情形，只怕她手臂上的伤还未痊愈，因此怜惜道：“你手上有伤，这些书籍还是让他们收拾吧。”
竹笙的手顿在半空中，如今的她，着了男装，敛了容颜，变了声音，在饮下符咒时，心中只有一个卑微的念想，回到萧莫身边，做一个小捕快，哪怕今生只有同僚之情。她甚至不敢想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交集，可他竟然认出了她，哪怕萧莫只是记得自己是个救过他的小捕快，然则，足矣。
“皮肉小伤，哪能与珍贵的学术经论相较。”
萧莫双眼放光，此人心正品高，虽是一介武夫，却又如此见识，令他心服。不由的问道：“胡举人的推荐书里说，你自幼习武，不仅功夫了得，还很会下棋，我有一副珍珑局，你敢不敢与我一同解疑。”
她终于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萧莫黑黑亮亮的眼睛，像一汪深见不见底的泉水，让她回想起某个午后，她说“我早年前得了一副玲珑棋局，至今未破，既然你也懂棋，不若今日拿出来，替我好好研究一番。”
她双唇轻启，却是缓了许久，才向萧莫幽幽作答：“且听，大人吩咐。”简短一句，宛如用尽所有气力，虽轻，但异常坚定。
自那日起，萧大人的身边多了一位容貌清秀的小捕快，每日清晨他第一个入府，打好洗脸水送到萧大人房内，服侍大人起床更衣，下人该干的活他都干了。他还很会下棋，有时候，他陪大人一下便是一夜。
县衙的生活很单调，每日除了开堂审案，便是收取赋税、缉捕盗贼。但她乐于扮演捕快的角色，空闲时，还可以在堂下看着萧莫办案。
浅青的官服，圆顶的乌纱，眉宇间会刻意压抑着平日里的单纯劲，如此截然不同的萧莫，也只有在升堂之时才能见到。他神情肃穆得令人寒毛微微竖立，惊堂木一拍，便将堂下的人统统震慑住。
每每断案成功，百姓便会欢声雀跃鼓掌庆贺，她看着堂上自信满满的萧莫，心里总是难以遏制地突突乱跳，嘴角眉梢也跟着笑了起来。
有一次，她甚至莫名其妙的与百姓一起欢呼，高声大喊着：萧莫！萧莫……她心里清楚他听不见，可她就爱混在人群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放肆地、响亮地一遍一遍叫着心底魂牵梦萦的名字。
渐渐的，县衙里生出些流言蜚语来，起初旁人以为竹笙只是有意巴结萧大人，后来大家发现，只要是与萧大人有关的事情，他必定第一个出头，有人暗暗猜想，竹笙极有可能是个断袖！因此再也没人愿意与他亲近。
洛骁有次与萧莫闲聊，提到县衙里的闲言碎语，萧莫忍俊不禁的说：“这帮武夫真是庸俗，男人与男人之间走得亲近便是断袖，怎么从来没人传你我的是非。”
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个激灵，是啊，同样是知己，为何他与洛骁就无人指指点点。更让他害怕的是，他甚至发现自己只要看到竹笙笑，心里也会莫名的开心，就连眼前放着成堆的案子，也批阅地颇有斗志，竹笙递过来的茶水总是比旁人斟的香甜。
好几次开堂审案，瞧见竹笙立在人群中央，仿佛听到那嘈杂的人声中混着竹笙微弱的叫声！他觉得一定是耳朵出了问题，怔愣着抬起头来，日光将大堂照得透亮，也灿烂了竹笙恬淡的笑，那样好看。萧莫觉得人潮有些拥挤，堂上十分闷热，不知不觉的脸上也开始发烫，心如鹿撞，眉眼迷离，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
听说人对爱的渴望几乎是出于本能，甚至为爱痴狂，宛如中了魔咒般，为它生为它死。洛骁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萧莫明明两次都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却不得而知。
前一次与他生离死别，得不到一个好结果，而这一次他明明再次喜欢上了，却因为竹笙女扮男装，以为自己是个断袖，不愿承认。
而这份爱，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虽从未变过，却两次将他至于生死边缘，半年前洛骁尚能用姜若草替他补魂，可如今世上再无姜若草，他再也不能让萧莫起死回生了。
苏璃只觉得竹笙的爱太过悲惨，她第一次见到竹笙时，心里是带着小小的不屑。她想啊，这又是一个将自己塑造成情痴的蠢妖怪，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像她这种单恋凡人的妖精屡见不鲜，甚至觉得竹笙女扮男装混入县衙，也只是为了勾引萧莫。
因此，她曾讥讽竹笙，萧莫多病是因为竹笙吸食了他的阳气，回头想想，这个结论不光武断还很幼稚。如果竹笙真心想勾引萧莫，又何必装成捕快，接近他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却选择了默默守护在他的身边。
就同此刻，萧莫昏迷了一天一夜，她便衣不解带的在他身边照顾了一天一夜，那个清冷的身影，不管什么时候都冷冷淡淡的，不愿与人亲近。
此情此景，苏璃喉间一哽，竟是无比酸涩：“为了一个连你是谁都想不起来的人，值得吗？”
竹笙双唇微颤，良久才开口：“你可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只要轻念他的名字，一颗心就会不能控制地突突直跳，别人提起他的时候，会假装事不关己面无表情，可心里早将与他有关的所有点滴想了个遍。哪怕只是静静看着他，也会心生幻想，想着十年、二十年，或许是五十年后你们仍在一起的样子……”
苏璃不解：“可你是妖，他是人！”
“我知道！”她睁大眼睛试图将所有的委屈吞下，可眼眶里的泪还是顺着面颊落下，那一刻，整个天地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声音。
她说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他的一个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