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念慈在东大街看中了一个铺面,紧挨着庆余堂。
这个铺面叫做“同德堂”,原来是安集延人阿古松开的,后来因为安集延人阿古柏,他的铺子受了连累,开不下去了,就想盘出去。可是,因为事关国家利益,也就无人敢接手,便闲置了下来。这事说起来,还有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
当初,阿古柏纠集了一帮子土匪,侵占了新疆的南疆八城,还建立了“哲德沙尔”政权,与侵占了北疆的俄罗斯人遥相呼应,妄图把新疆从大清帝国的版图上割裂出去。
左宗棠决心收复新疆,以七十余岁高龄,带梓出关,半年之内,横扫南疆大地,收复八城,阿古柏死于非命,侵略军作鸟兽散。
为惩罚安集延人对阿古柏的扶持,清政府颁布法令,禁止安集延人在华经商。肃州同德堂的阿古松不仅是安集延人,而且连名字也与阿古柏仅一字之差,于是,肃州道台刘迁上奏说,肃州有个阿古柏的哥哥,遂逮捕下狱。
阿古松在肃州娶了当地婆姨,生下了一窝娃娃,早已把肃州当作了自己的归宿。没想到,天上掉下个牛屎饼,恰好砸到了他的头上。他在被逮捕时,还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犯了何罪。
当刘大人开堂审理,拍案惊奇地问他认不认识阿古柏时,阿古松说不知道。
刘迁道台便把惊堂木一拍:“大胆刁民,你弟弟阿古柏纠集土匪,妄图占我大清的美妙江山,幸好左大帅率师出关,一战而胜,再战而捷,三战而阿匪灰飞烟灭。真正是有福的生在城池堡寨,无福的生在荒郊野外。你们生来就是个贱人,你们爹妈把你们生在那蛮荒僻陋之处,还想跑到我大清繁华富庶之地来享福?快说,那阿古柏是不是你的弟弟?”
阿古松辩解道:“回大人,小人只有一个妹妹,我的爸爸嘛,早就死了。”
“死啦?”刘迁摸了摸胡须,“那,你妈就没改嫁吗?你后爹就没给你生几个小弟弟?其中就没有阿古柏?”
“大人,我真的不认识阿古柏唦。”
“不认识?那你为啥子叫个阿古松嘛。”
“大人不知,我们那儿的人大多都叫阿古啥的。我们庄子里就有十几个叫阿古松的,还有叫阿古柏的,还有叫阿古树的,还有叫阿古杨的,还有叫……”
刘迁猛地一拍公案:“够了,我管你叫阿古
,阿古
的,你给我下去吧!”
众衙役如狼似虎地把阿古松架了出去。
刘迁一挥手:“退堂退堂。”
众人都散了。
刘迁独自一人,坐在公堂上发愣。
阿古松的话,使他想到了一件事,就是他曾经听那些在肃州经商的洋人说起过,这些蛮荒之地来的人,名字都是瞎
取的。他们不像中国人,取名字有那么多讲究,按排行辈分,一个字也不敢差的。洋人天生不开化,取名字也就随意得很,有的人老爹和儿子竟然用一个名字。
更有甚者,有一次,一个洋人前来探险,路过肃州,他设宴招待。席间,说起西洋各国与中国的婚姻风俗,便谈到了媒婆。洋人告诉他,西洋各国也有媒婆,不过,他们不叫媒婆,而是叫爱神。那个爱神的名字就取得怪,叫个啥“丘比特”。刘迁当时就觉怪怪的,回去后对甜丫说了,甜丫笑得肚子都疼了。刘迁问你笑个啥么?甜丫忍住笑说,你想想,那个名字,与男人女人身上的啥重名嘛。刘迁想了想,也不由得大笑起来。笑够了便说,这洋人取名字也真能日鬼,这媒婆说的事,可不就是把男人和女人的那个东西朝一块放嘛。
第二天,刘迁就把阿古松放了,但限令他十日内要离开肃州,回安集延去。阿古松说,我的家都在肃州,婆姨娃娃都在,你让我走,我到哪里去唦?安集延也没有我的房子,也没有我的地,更没有我的亲人。
“那你妈呢?”刘迁问。
阿古松哭了:“她死了,都死了几年了。”
“那你不是还有妹妹嘛,还有你的后爹。”
“我妹妹嫁人,搬家,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妈没嫁人,我没有后爹。”
刘迁停顿了一会儿:“那本太爷也没有办法唦,这是朝廷的王法。像你这样的人,敢叫个阿古松,不砍你的头,就是本太爷法外施恩了。想在肃州再住下去,是不可以的。”
“那我去哪儿呀?”阿古松满脸迷惑,痛苦地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快回去,与家里人商量商量,看咋分离唦。”刘迁一拍惊堂木,“退堂!”
阿古松走后,那几间铺面,一直就闲置在那里。
施乃千曾经想把它盘下,作为庆余堂的药铺,可是,阿古松走时,连婆姨娃娃都一块儿带走的,并没有委托人来处置房产,于是,只好空在那里。
施念慈曾经与小伙伴们,钻进那屋子里玩耍。后来,有人说那屋子里闹鬼,就不敢再去了。她认识了保尔之后,有时候想偷吃些保尔从洋行里给她偷的糖果之类,就又钻进那房子里。在那里,又安静又安全,没有人打扰,保尔给她讲圣彼得堡与叶卡捷琳娜女王的故事,她给保尔讲中国的貂蝉、西施和王昭君,还有杨贵妃与唐明皇。他们在那里面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现在,卧虎寨被攻破,弟兄们星落云散,许多人多年为匪,已经无家可归。下山后,暂时的隐藏还过得去,可接下来如何生存,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施念慈自回到肃州城里,就在想着这件事情。宋河身为大当家的,许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可他,还没有来得及,甚至说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晚,送走了冯九成,安排小元子在堂屋西间睡下。
施念慈又端着油灯,把院门与屋门都检查了一遍,看门闩上严实了,才回到堂屋东间,打来热水,为宋河洗了脚。
宋河坚决不让她洗,说:“你怀着身子,我自己来。”
施念慈拨开他的手,坚持着为他洗了脚,又把洗脚水倒了。上了炕,把枕头放在了一起,与宋河并头睡了。
宋河诧异地问:“你咋不在那头睡唦?”
施念慈脱了外衣,只剩下一件紫色的肚兜,躺下来,把头靠在了宋河强壮的臂弯里,说:“从今往后,我们都一头里睡觉,这样,说话方便,我也睡着踏实。”
“你不怕人家说呀?”
“不怕。我跟我的男人一头睡觉,怕啥子唦。”施念慈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宋河有点忐忑不安:“可是,全肃州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一头睡觉唦。”
施念慈睁开了眼睛:“我不管。我就是不分头睡。”
“好吧,”宋河叹了口气,“没想到你是个犟脾气。”
“咋啦?嫌我啦?”
“没有。我是说,南飞雁是个犟脾气,你又是个犟脾气。咋都这么犟唦。”
施念慈翻身爬起来:“咋,想她啦?”
宋河掩饰地:“没,没有。”
“想就想呗,装啥呢?其实,我也有点想她了。飞雁姐姐心里有你,她才不辞而别的。”施念慈说。
“我只把她当妹妹,是她自己胡思乱想的,怪个谁嘛。”宋河有点生气。
施念慈看着他:“你咋这样说话?哪个女孩子心里没有自己中意的人唦?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又能够违抗?人家心里苦,才做出这样的事。以后,不许你再这样对待飞雁姐姐。”
宋河想到施念慈也是被父亲强迫嫁人的,心想刚才的话可能伤了她。于是,把脸色缓和下来,他摩挲着施念慈的长发:“你的心真善。我听你的,不说了。”
施念慈又担心地说:“也不知飞雁姐姐在哪里,过得如何?”
“她闯江湖久了,粉狐狸这个头衔也有些名声,你不用担心。”宋河安慰她,“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施念慈却坐了起来:“你这一说,我却睡不着了。”
“为啥吗?”
施念慈理了理头发,把外衣又披上,靠坐在宋河的胸前:“我问你,下一步你做何打算?”
宋河说:“你不是说,打算开个药铺嘛。”
“那是我要做的,我问你是咋打算的?”
宋河想了想:“我?我的想法很简单。一、为爹娘报仇,一定要亲手把季朝栋全家的人头砍下来,给爹娘祭灵。二、等官府搜捕的风头一过,就再上祁连山,重整卧虎寨,再把弟兄们聚起来。”
施念慈仰起脸看着他:“给爹娘报仇,我不阻拦你。可是,再回山上,做土匪,我觉得你再好好想想。”
“我不是做土匪,是揭竿而起。”宋河辩驳道。
“就算揭竿而起,就算官府不管你,难道你就一辈子待在山里?如果有了娃娃,让娃娃也上山,接着做山大王?何况,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他们还年轻,能上山去,年纪大了咋办?连个家也成不了。一辈子就这样活人?”
宋河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我要瞧不起,干吗还嫁你?”
“那你咋说这种话呢?”
“这话不中听,可它在理唦。”
“我不知道,我不管那么多。我要报仇!”宋河的眼睛能喷出火来。
施念慈平静地说:“报仇我不拦你。可报完仇之后呢?”
“到时候再说吧。”
“孙子云:预则立,不预则废。为将者,多谋而善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身为大当家的,肩负着上千弟兄的重托,咋能走一步看一步唦?”施念慈微嗔道。
宋河的脸色又沉下来:“我知道,你还是瞧不起我。要不是你出的主意,我咋会轻易放弃卧虎寨?闹得弟兄们四分五裂。”
施念慈忍耐着说道:“敌强我弱,就应该避其锋芒,保存实力。你死打硬拼,只能是全军覆没,玉石俱焚。”
“那也比偷偷地跑了好听。现在,咋办呢?”
“这是我要问你的话。你是大当家的。”
宋河目光坚定地:“过几日,我去金佛寺和高台走一下,看看那里的弟兄姐妹们安置好了没。还有那些伤了的弟兄,也得筹钱给他们治伤。”
“那开药材商行的事咋办?”
宋河不以为然地说:“开个药材铺子,能顶啥用呢?再说,我又不是做买卖的,我不懂也没有啥兴趣。”
“你咋这样唦?”施念慈有些失望。
宋河脱了衣服躺下:“好了好了,先这样安排吧。药材铺子的事,你看着闹,反正你们家就是干这个的,懂行。”
施念慈还想说啥,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却转身把油灯吹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