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河在赶往金佛寺的路上,遇到了沙尘暴。
面对着滚滚而来的漫天黄沙,宋河一行只有把头脸用纱巾包起,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宋河很讨厌这样的装束,可又无可奈何。
西北的气候,春夏之交,界限就是这样很不明显。
整个春天,都是冬天的延续,直到四月底。尽管柳树吐蕊,草木发青,但整个大地,看上去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早晚的温差很大,气温也不稳定。前几日温度上升,热得人甩脱了笨重的皮袄棉衣,有的年轻人干脆换上了轻薄的夏装,可转眼间,一场从新疆越过祁连山的冷气吹过来,气温又急剧地回到了冬天。许多人因此冻着了,到庆余堂抓药的人明显地增多。
等到气温明显稳定,觉得有些春意盎然了,却忽然就热得你受不了啦。五月的阳光已经十分强烈,捂了一冬天的脸,将将地细嫩了些,柔润了些,却经不住一天的太阳晒,便又黑糙起来。
这季节,如果不冷也不热,那风便会刮起来。
戈壁的风,那是真正的干风,没有一丝水汽。
在江南有句谚语,叫做“扑面不寒杨柳风”。那是说风的轻柔温润,如婴孩的小手,抚摸在人的脸上,感觉是那样的惬意和舒适。再加上红瘦绿肥的景象,草长莺飞的生机,踏青寻梅,闻香抚柳,那才叫一个江南好。
辛弃疾平生作词,大都是忧愤之句,感怀之咏,而唯独一首《鹧鸪天》,却写得春意暖暖,尽现农耕小家之美:
陌上柔桑破嫩芽,
东邻蚕种已生些。
平岗细草鸣黄犊,
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
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风雨,
春在溪头荠菜花。
沙尘暴来得更大了,天空与大地连成了一体,昏黄黑暗,人无法辨别方向。座下的马匹不肯前行,刨蹄跪地,战栗不已。
宋河他们只得下马,蜷伏在马身旁,以避开风沙的旋刮。
不能视物,也无法开口,宋河只能诅咒这坏
天气,甚至诅咒起这可恶的地方来。
宋河的老家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山村,那个地方许多名人都曾光临并流连忘返,唐朝的李白还曾留下不朽的诗篇。在母亲哄他入睡的儿歌里,在夜晚炕头讲述的故事里,故乡就是一首诗,一支歌,一个美丽的梦。
在梦里,宋河不止一次地回到了故乡,那里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竹林是翠的。连鸭子都是黄绒绒的,可爱的。这种长着一副扁平大嘴的小东西,从来也没有人赞美过它们。可是,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便让它们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而千古流传了。
昨晚,宋河与施念慈吵了一架。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嘴。
起因很简单,施念慈与他商量,要他出面去做余庆堂的大掌柜。
宋河不愿意做。
施念慈说:“你不做大掌柜,谁来做唦?”
宋河明确地回道:“我是卧虎寨的大当家,是名震河西的强盗,你要我去做啥掌柜,天天坐在柜台后头,摆弄着账本子?”
“谁说让你坐柜台啦?”
“那不坐柜台当啥子掌柜唦?”
施念慈耐心地解释:“大掌柜的就跟大当家的一样,是不管小事的。”
宋河反问:“不管小事?那药铺子能有啥大事?买药卖药,婆婆妈妈,我咋能做那个事!俺宋家世代为将,只是到了我爹,官做小了,才落到这个地步。”
“你是瞧不起做买卖的?”
“没有。我只是说我们宋家从来不做买卖。”
“那你为啥还在金佛寺开茶馆?”
“那是山寨的耳目,不是为了赚钱。《水浒传》上不也有酒馆子唦。何况,我也没当掌柜的呀。”宋河争辩道。
施念慈挺着大肚子:“开茶馆是耳目,如今山寨没有了,开药铺是为了赚钱。”
“赚钱干吗?”
“干吗?几百个兄弟姐妹都下山了,不赚钱,咋活人哩?”施念慈有点生气,“当时下山前,你也同意在肃州开药材铺的。”
宋河仍旧不松口:“当时事情急,我是答应了。可这几日,我思谋了一下,这铺子还是不能开。”
“为啥子吗?”
“不为啥,咱们都是土匪,咋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开药材铺子?再说,我就是答应做掌柜,又咋出来见人?你也不能一辈子躲在这小屋里唦?”
施念慈口气缓和下来:“那你难道真想让几百个兄弟姐妹跟你做一辈子土匪?”
“你开个小药铺子就能养活几百个人?”
“只要好好做,一千个也能养。”
“那好,你就做着,要人,我给你派一些兄弟过来,他们都不是肃州人,这里也没人认得他们。”宋河终于让步了。
施念慈却说:“余庆堂没有大掌柜的,咋能成嘛。”
“要不,你就做这个大掌柜唦。你懂行,又人头熟。”宋河忽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施念慈有点哭笑不得:“你让我做大掌柜?我一个女人家,又怀着娃娃。全肃州上千家铺面,也没有一个女人当家的。”
宋河坚定地说道:“我看你能行呢。女人咋就不能当家?南飞雁就做了卧虎寨的四当家呢。”
“你这是逼我上梁山呢?”
“不逼谁愿意上梁山呢?我要不是季朝栋那条老狗,也不会上祁连山唦!”
施念慈沉思了一会:“你要我出头露面?就不怕季老狗把我抓起来?”
“他不敢。也不会的。”
“你咋知道的?”
“他又没看见你上山,你就来个死不认账,谁能把你咋的。就算有人看见你在山上,你就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把你又抢走的。”
“那我这身子,能瞒住人?”
“这一段日子,你先别出头露面,我到金佛寺让蒋三或者朱信先来顶着,等你生下娃娃,再说。”
“那只好这样了。你咋办呢?”
“我?我有事要做呢。从金佛寺回来,把弟兄们安置了,我就回山上一趟。”
“你回那儿做啥子嘛?”
“不做啥,看看。万一在山下待不住,也得留个退路唦。”
风沙过去了,天地还昏黄着。
亲兵们一个个从沙子里爬起来,边扑打着身子边喊:“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宋河还蜷缩在那里,没有听见。
亲兵们过来,把沙子挖开,拉起宋河:“大当家的,你没事吧?”
宋河吐着嘴里的沙子:“狗日的,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没事,走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