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了新年的元旦，接着期待的就是旧历的新年了。
魏富贵决定把老伴接下来在这城市里过新年，他一开始并没有和三个子女商量，而是直接找了周兴国。
兴国，听说公司还有空余的宿舍，你看看能不能帮我申请安排个单人的给我。魏富贵一进入周兴国的办公室，就直接地说明来由。
周兴国也是个脑瓜灵活的人，笑笑说，姨丈，该不会是想让大姨下来过年吧。
魏富贵也笑了。得让你大姨出来见见世面，孩子几个都在这边，大家一起回去也是个大开销，她下来路费没那么多。
这是对的。周兴国说，我帮你打个申请报告吧，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周兴国也不是说大话，因为最近公司上马了新的自动化生产线，裁减了一批富余人员，公司的宿舍自然就空余出来不少，而且最近也在刚刚召开的中层以上干部会上有过初步的讨论，把部分宿舍改成单人做夫妻房，对已经成家的部分老资格员工给予适当的照顾。
周兴国知道，姨丈魏富贵是新进的员工，可能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但是他可以用他的名义申请到一个单人宿舍的，这样就可以把宿舍让给姨丈魏富贵住进去，即使一时半会没批准下来，借个空宿舍小住一阵子也是没有问题的（已经有人借住了）。
等把宿舍的事情搞定了，再通知大姨他们一起下来吧。周兴国说。
他们？还有谁？魏富贵一惊。
我爸妈。周兴国道，我还说过几天再跟你说这事儿呢，正好你找来，这就好办了。
魏富贵就笑了，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想得周全，我还琢磨着你大姨这辈子也没出过远门，票怎么买，车怎么坐呢，这下好了，来来回回都有照应了，我就不去琢磨了。
彩虹他们几个都知道了吧？周兴国问。
没跟孩子们说呢。
可以先别说，到时候给他们一个惊喜。周兴国道，我也没跟旺国说这事，等人到了这边再通知大家聚聚。
魏富贵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就离开了周兴国的办公室。
这天是魏富贵的休息日，魏富贵决定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市区那些好去处的路线，等老伴下来了可以带她四处游览。在拾荒的那些日子里，魏富贵虽然也是四处游走，但是很少走到城区里来，而且那个时候的目的跟如今完全不一样，所以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心情去领略这个城市的美。
魏富贵从周兴国的办公室出来后，发觉又起了风，气温比昨日又有所下降，于是先回到宿舍换了厚实一点的衣服才出门。半路在一个报刊亭里买了一份城市导游图，循着地图从南城一路游走到东城，中午饿了的时候，在路边找了个快餐店吃了份快餐，然后继续游走，他一直走到了原来尹毅读书的学院那一带。
魏富贵就转悠到学院的大门口，那时候刚好是属于下午放学的时段，陆陆续续有学生进进出出，难免让魏富贵触景生情。在认识尹毅后的最初两年中，也就是尹毅还在校的那最后两年，魏富贵会经常来这，名义上是给尹毅还钱，实际上他内心也是想给没有父母的尹毅一份情感上的关怀，让尹毅能够感受到缺失许久的父爱。
学院的门卫还是以前那些熟面孔的门卫，如果魏富贵想进去，基本上不用登记了，打个招呼即可。但是魏富贵觉得走进校园里已经没什么意义，他就只是在大门一侧驻足了一会儿，看着天色逐渐变暗了下来，抬手一看表，差不多六点钟了，于是就快步离开了往回走。
华灯初上的城市，那么的美。魏富贵看着地图，知道路线要穿过一些小巷子里，他于是就钻了进去。小巷子里的那些发廊，亮着各种颜色的灯，加上那种悠扬的管弦音乐，让一切都显得有点暧昧起来。魏富贵早些年也是经过这样的地方，但是基本上都是匆匆而过，没什么感受。这一回是带着一种想要审视的眼光和体验的心情路过，自然是另外一番感触了。
老板，洗个头吧。一位打扮妖冶的年轻女子挡住了魏富贵的去路，用有挑逗性的语气跟魏富贵打招呼，同时把魏富贵逼到店门口，一股带着香水味的暖气扑面而来，让魏富贵觉得有些许的温馨感。
不洗。魏富贵说，我是路过的。
哟，老板。人生都是路过的，路过一段路，路过一段感情，路过一段美好的回忆。关键是路过的时候要学会欣赏路边的美景，享受路过时的每一份内心感受。那个妖冶的女子一口文艺范的腔调，让当过老师的魏富贵有些吃惊。
魏富贵明白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但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感觉文化水平也不低。但她们的打扮和嗲声嗲气的腔调，让魏富贵浑身顿时起鸡皮疙瘩，他知道此处非久留之地，于是快步离开了那条巷子。
从小巷子出来后，走过天桥跨过一条马路，又是一条美食街，各种烧烤摊，大排档沿着街道两边排列着，热气腾腾的，被时不时吹过的冷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大大小小的灯，把人也晃得似乎快要站不稳了。很多摊位前已经坐满了人。魏富贵是闻着各种香味从头走到尾的，停下脚步的那时候，忽然觉得肚子饿了起来，于是回头走到一个烧烤摊前，付钱买了几串烧烤，打算打包边走边吃。
不想身后有人喊了他，老魏老魏。
魏富贵寻声望去，是已经好久不见了的老罗。
那会儿老罗正和他几个老乡坐在一个火锅摊前吃着火锅喝着酒。
魏富贵本来是打算走过去打个招呼就走的，但是一走近老罗身边，就被老罗一把拉着坐下了。
今儿非得喝两杯。老罗说道，想找你喝酒都找不着呢。
我手机换了，原来的号码也不用了。魏富贵知道一时半会走不了，就顺着老罗的意思坐了下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掏出手机，我打给你，你记一下。
老罗就报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魏富贵拨了过去。
要是没有在这碰到你，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老罗说，以为你已经回了老家了呢。
孩子们都在这边工作了，短期内基本上是回不去了。魏富贵道，这不，今天出来走走，熟悉一下路线，过年老伴也下来了，到时候带她出来逛一逛。
这个要的。老罗说，要领略这个城市的美，得走走看看，更要吃吃喝喝，来，先干一杯，暖身子。
酒杯是那种二两装的大杯，他们HN人喝得习惯，但对于魏富贵来说，这高度的白酒，二两一口闷下去，两三杯估计就要醉了。
所以魏富贵端起酒杯的时候，首先做了声明：我得慢慢地喝，都像你们那样，第二杯就倒了。
老罗那几个老乡，其中有两个魏富贵以前也是在一起喝过的，知道魏富贵的酒量，也不勉强了。
魏富贵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把刚刚买的几串烧烤打开来，刚好人头一串。
趁热吃了吧，这东西就是送酒的。老罗说，每个人递过去一串，大伙儿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吃了起来。
来来，我敬大家。这一下是魏富贵主动了。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老罗和他几个老乡则是一饮而尽。
你们能喝，多喝点。魏富贵道。
天气冷了，喝点暖身。老罗接过话茬，对了老魏，你现在在哪高就了？
高就个啥，就是个低薪的闲差事，在饮水公司传达室守着，没钱。魏富贵回话。
你儿女都挣钱了，你还在乎那几个钱？有份闲差事打发时间就好了，不用像我们这样，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家庭生计打拼，风吹日晒累死累活又全年无休，重要的是，还赚不到几个钱。
老罗说完这话的时候，他那几个老乡也是应和着“那是那是”。
老罗你这话就是装过头了，这行情我还不懂？魏富贵笑着说，再说了，干这一行就是自由。
自由是相对的。老罗又说道，在中国这干啥都会有人管你，就是政府不管，道上也有人管着。
魏富贵明白，老罗口中的所谓“道上”，有时候是一些有黑道性质的专门收保护费的团伙，有时候是城管部门的潜规则。那时候魏富贵也被人强收过几次所谓的保护费，少也是几十块，多着一两百。他那时候想不通，但又不能不给，后来老罗跟他说，干这一行是这样的，花钱消灾。不过魏富贵后来去了废旧物资回收公司，再也没有碰到这码事了。
不说这些事儿，喝酒。魏富贵喝了一杯下肚，似乎有些上头了，那会儿他的酒兴才算是上来了，很主动地端着酒杯吆喝大家喝酒——当然他还是每次都抿一小口而已。
老魏，你这喝酒的量，轮一圈一杯酒都没喝完，你要喝他两杯，我们都醉倒了，那你就得买单了。老罗笑着道。
魏富贵就说了，没关系，我来买单也是可以的。
哈哈，老魏，开个玩笑了，你能跟咱们坐到一块喝酒聊天，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能让你买单呢。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什么领导级别的人一样。魏富贵道，我们都是劳苦大众，能有什么分别呢。说白了，我们是一条道上的人，不说两家话，来来来，又喝酒。
……
魏富贵和老罗他们几个一直喝到差不多晚上十点半。魏富贵那时候说话的舌头有些卷了，他知道自己喝得有些高了，于是跟大伙告退。
我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就得躺这儿了。魏富贵说着便起了身。
那你自个儿慢走了，咱们就不送了。老罗道。
行，你们慢慢喝。魏富贵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迈开步子没走几步，感觉整个人有些飘忽起来，好在冷风一吹，他变得清醒了一些，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一定要走回到公司宿舍去。
魏富贵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时候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多的是来来往往的车，一部分的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把速度减慢下来，摁了一声喇叭，大概是示意魏富贵要不要打的，魏富贵都是不置可否。
走过路灯下，魏富贵看到自己摇晃不停的影子，自己都觉得好笑。但他那时候还是多了一份警惕，走几步路就有经常四处瞄几眼，生怕从黑暗里冲出个坏蛋来——以前那些可怕的被劫经历，让他们不得不多个心眼，偶尔远远地看到一两个行人，他便先停下脚步，对周身的情势做个判断，然后再继续走，如果有人迎面走来，他先避让，如果是相向而行，他就先保持一段距离跟着。
三公里的路，魏富贵走了足足一个半小时，回到公司的宿舍已经是午夜十二点。简单洗漱之后，他便合衣睡下。
次日醒来，已是上午的十点钟。
好在今天还是休息。魏富贵自言自语道。放置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里，有五个未接来电。两个是周兴国的，两个是老罗，另外一个是儿子魏国强的。
魏富贵想了一下，便先给周兴国回电话——一般情况下周兴国是有事情才会主动打电话给他的。
姨丈，你起来了。那头的周兴国说，早上到你宿舍门口敲门，没见你起来开门，我打电话你也不接，怕你出什么岔了。
能有啥事呢，昨晚喝多了，又回来晚了，闹钟都闹不醒。魏富贵道。
没啥事就好，我就是路过，想跟你打个招呼而已。那头的周兴国说，宿舍的事情落实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看看选一间，打扫打扫，布置一下。
魏富贵就哦了一声，挂线了，然后又给老罗拨了过去。
昨晚喝多了，回来倒头就睡，没接着你电话。手机接通后，魏富贵第一句是这么说的。
也没其他的事儿，就是想知道你安全回到家没。那头的老罗说，现在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没事儿了。
魏富贵心里头顿时觉得暖暖的，因为连像老罗这样的人，都能够惦记着他，关心着他。
最后才是给儿子魏国强去了电话，但是重拨了三次，魏国强并没有人接听。魏富贵便觉得有些不舒心起来——他生怕儿子出了什么岔，毕竟干的是“卧底”的活儿，时刻都有危险。
魏富贵就起来洗漱，煮了一碗面。他打算吃完这一碗面后再跟儿子魏国强去电。
但是面还没吃完，魏国强就打了电话过来。
快到春节了，这边有点忙。那头的魏国强说，就打个电话报个平安，顺便想知道我们家今年过节的打算。
过年当然要一家子团聚了。魏富贵道，就是再忙，也得抽时间回来吃个年夜饭。
魏富贵不敢说是“回家”，而是说成了“回来”。因为他明白，在这个城市里，他暂时还找不到“家”的感觉。对于出门在外的他来说，在他的固有思维里，真正的家还是在遥远的那一头，毕竟生活了几十年，不可改变。
今年不回老家了吧？魏国强小心翼翼地问。
魏富贵不假思索地道，不回了，太耗了。他明白，回一趟老家过年，耗时、耗钱、耗精力。
那让阿妈下来？魏国强又问。
本来魏富贵是想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安排老伴下来过年，到时候给子女们一个惊喜的，但是魏国强这么一问，他又不能不回答。
我在安排着。魏富贵说到，你不用操心。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不承认也不否认。
魏国强打电话的目的，其实重点就是这个事情，他也从父亲的说话里猜出个大概的意思来了。
那行吧，我也打算提早几天休息，过一个舒服的春节。魏国强说，先这样吧，有事儿再打电话商量商量。
魏富贵这边的嘴里的“行”字才出来，手机就嘟一声挂了线。
魏富贵内心有些失落——他原本还想交代几句话的，但是一挂了线，他也不想再回拨了。
放下手机，把没吃完的面吃完，然后换了衣服，准备出门找周兴国看宿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