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门客栈原本不叫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它原本的名字叫龙门客栈。和那个名满天下全国连锁的龙门客栈名字一样,但没有任何关系。当初这里的第一任店主为什么要仿照龙门客栈的建造风格,复制龙门客栈的菜单样品,最终还取了个一模一样的名字,答案不言而喻。后来真正的龙门客栈在宛城右岸开了家分店,和这家冒牌货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最终强龙压倒地头蛇,这家店被迫改了名字。不过改名的方式十分敷衍,只是在“龙”字的那一撇上描了边,涂上金漆,又添了几笔,画成了一只飞龙。如果不是知情人,只看这块招牌的话,任谁都会念作龙门客栈。不过自此之后,尤门客栈的生意便每况愈下,传到现在,只是勉强维持。
在资金充裕,床位富余的时候,宛城孤儿院会抚育孤儿至成年,不过段卿在十岁的时候,便主动离开了那个地方。之后他睡过桥洞,住过破庙,偶尔也能找到一份包吃住的短工,但总不稳定,直到来到这家尤门客栈之后,才算安稳下来,也是从这个时候,段卿开始大规模阅读。他不是这里的正式员工,不拿一个铜板。只是和老板娘约定好了,只要段卿帮着劈满一天用的柴,晚上便能在柴房支一张小床,睡上一晚,如果帮着挑满一天用的水,便能在厨房搭个伙,吃顿饱饭。尤门客栈已经摇摇欲坠,一天也接待不了几波客人,所以这份工作并不繁重。客栈的后院还有一座旧藏书室,年久失修,也没有近些年出版的新书,不过对于段卿而言已经算得上是天堂了,在得了老板娘的恩准之后,段卿便能在里面消磨掉一整天。
算时间现在大约是晚上八九点的光景,已经过了晚饭的饭点,客栈大堂里只有寥寥两三桌客人,看样子都已经酒足饭饱,正借着酒意互相吹牛拍马,等他们尽了兴,没醉的乘月色回家,醉透了的便在楼上开一间房,睡上一晚。尤门客栈为了节省薪水,辞退了所有不必要的人员,只留下一名掌厨,一名帮厨,和一名小二。掌柜自己兼了账房,帮厨在段卿没挑水砍柴的时候还要负责起这部分工作,剩下的工作全是小二的。
这家店作主的是个女掌柜,她丈夫早些年就得病死了,只留下一儿一女。这家店本应该传给儿子,不过他刚成年便外出闯荡,天南海北风餐露宿,一年只寄一封信回来,追去寄信的地址找他,却每一次都扑了一个空,他现在连父亲的死讯都不知道。还有一个女儿应召在公爵府别院做事,这些天公主来了,按照以往惯例,都住在别院中。
等段卿走进大堂时,才发现最昏暗的一角还坐着一位客人,叫了一瓶店里最好的白酒一个人喝着,还点了一盘盐焗花生。就从他点花生下酒来看,就一定不是熟客,尤门客栈的花生为了压住一点霉味,放了几倍量的盐,一颗就能齁死。这位生客剃了一颗光头,头皮上满是刺青,从脖颈延伸到背部,露出的两条手臂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如果仔细看,他头顶的刺青里能看见一行字,字的每一个笔画都被纹身师尽可能的化进图案里,不过用的墨水眼色上有一些差异,还是能辨认出来。他以前一定犯过罪,进过大狱,被剃了头,涂上了永不生发的药水,然后把罪名黥在了头顶上。他手边放着一柄朴刀,时不时得看一眼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一样。
段卿不去管他,径直走到柜台前。老板娘正埋头打着算盘,她丈夫早丧,生的儿子多年不在身边,一个人维持着客栈,劳心劳力,虽然才四十多岁,但比同龄人显得更老,每天靠打几层粉底来遮盖皱纹。她手上似乎有一笔账还没算清,低着头招呼道:“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段卿清了清嗓子,摸出十枚钱币,在柜台上一字排开,笑着说道:“天字一号房。”
要住天字一号房的可是贵客,这种客人已经几个月都没遇到过了,虽然房价一降再降,但住客依旧寥寥无几。老板娘听闻,忙抬起头看,还从从疲惫的嘴角挤出了职业性的微笑。等她看清楚笑眯眯的段卿时,脸色立马又垮了下来。段卿看见老板娘的眼色,忙把硬币向前一推,侧过身倚在柜台上,把一副剑盾露在最显眼的位置。又重复了一遍:“老板娘,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天字一号房,外加几个小菜。”他准备等老板娘发问的时候,就原原本本得把这些天的事全告诉她,这也算是一种衣锦还乡吧。
老板娘没有理他,向外机警地看了两眼,揪住段卿的衣领,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这两天哪儿去了?你哪儿来的钱?你是不是偷东西了?苦主都找上门来了,说,你偷了多少?你买的这些东西赶紧退了,还差多少钱我帮你垫上,你知道你惹到谁了?你闯大祸了!”
被老板娘没头没尾得臭骂一顿,段卿挣脱开来,大声辩解道:“老板娘,要是别人这么说我也就算了,我在你这儿干了几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我是那种偷东西的贼吗?这些钱都是我拿命换的,是我应得的!你不应该怀疑我。”段卿感觉有些委屈,气鼓鼓地上前,再一推钱币,“天字一号房!”
老板娘听见更气,抄起算盘就从柜台里小跑出来,对着段卿当头打去,一边打一边骂:“让你嘴倔,让你嘴倔!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说你身上这些东西多少钱,你到哪儿赚去?!还说不是偷的,就算不是偷的,那也是骗的!你赶紧给别人还回去,我再帮你从中说项说项。”她又拉住段卿的领子,低声急切地说道:“你惹到姚四爷了!他是吃亏的人吗?要不是看在我亡夫的面子上,你一进门就被逮了!”
这是今天第二次听见“姚四爷”这个名号了。段卿还当早上六八五只是随便扯大旗当虎皮,嘴上不饶人而已,没想到还是真的。再一次挣脱开,段卿大声说道:“什么姚老四,我不认识,我的钱和他也没有半点关系,谁来抓我?我正好和他问个清楚!”话音落时,顺着老板娘的目光,段卿看向身后,那个原本坐在角落的秃头壮汉此时已经站在他后面,双手抱胸,恶狠狠得看着段卿。显然他就是那个来抓人的人了。
老板娘忙上前一步,拉住秃头的手臂,陪着笑求情道:“八金刚,你看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他是我亡夫那边的侄儿,都怪我平时没教育好。你看我亡夫生前和四爷有点交情,虽说只是远房的侄子,但多少也有些血缘关系,您看能不能放他一次?四爷有什么损失,我来帮他补上,您通融通融吧。”
段卿看着心中不是滋味。老板娘丧夫寡居,为避闲话,平日里刻意端着架子,轻易不求人,一旦开口求了人,不知门前要传出多少是非。段卿一把拉过老板娘,挺身站在她面前,上下打量眼前秃头,开口问道:“你就是金刚,姚老四让你来的?”
姚四爷算是左岸地头蛇,手下号称八大金刚。为首的称大金刚,其次的是二金刚,听老板娘刚才称呼他叫“八金刚”,看来他是八人中的最后一个了。说来姚四爷一点也不体恤下属,自己捞了个“夜皇帝”的酸牙诨号,自己手下的人却只能和孤儿院的孤儿一样用数字取绰号。看眼前人的样子,取个“花臂膀”的诨名就很贴切,“八金刚”听起来还不如“陈七谨”呢,
花臂膀一言不发,伸手就向段卿抓来。他手臂上的刺青乱七八糟,毫无美感,黑乎乎地让人作呕,段卿不愿意让它抓住,向后跳了一步,指尖窜出剑芒,点向花臂膀的手掌,花臂膀忙缩手回去。段卿得意得看了老板娘一眼,像极了子侄向长辈炫耀。段卿向花臂膀大声问道:“要打我陪你打,不过你要先说清楚了,我到底偷没偷东西?”
花臂膀摇摇头。段卿接着又问:“很好,我再问你,我到底骗没骗东西?”花臂膀再次摇头,段卿在老板娘面前自证了清白,心中放下包袱,接着质问道:“我既不曾偷,也不曾骗,你说,姚老四为什么要抓我?”这次花臂膀不再回答,而是拿起朴刀对着段卿砍来。
八大金刚相互之间略有差别,自称“凶猛斗狠,贪痴倔呆”,一人依次领了一个字。也得亏他们能找到这么多同义词来形容类似的性格,这花臂膀排行第八,自然对的是那个“呆”字。听说是狱里和人打架伤了脑袋,原本就不怎么聪明,这下就更不够用了。早些年觉醒成为剑灵之后,便再无寸进,停留在一段的样子。
段卿取出装备和他交换了一招,各自后退了半步,谁也没占到便宜。坐在大堂里的食客见状立马醒了酒,贴着墙全溜了。沙民民风彪悍,极其尚武,大街上时常能看见殴斗,动兵器的也不在少数,大规模的火并一年总要来个两三次,就算打死了人,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看这些逃走的熟客,走之前还不忘把饭钱摞在桌上,可见他们早已见惯了这种场景。
“你虽然是混黑道的,但也要讲规矩,平时老板娘没少交过保护费,收了钱就要办事,你不能砸她的店。我们换个地方打,我输了自然跟你走。”段卿指着花臂膀说道。
混黑道的也要虚伪得讲些道义,不然坏了规矩收保护费成本更高。花臂膀不能拒绝这样的要求,点了点头,说了声好。按照西境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双方一言不合,由于冲动而殴斗,是不能下死手的,免得事后追悔。而像现在这样,双方心平气和得约架,还有第三人在场见证,足以表明双方处于理智状态,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就算签了生死状,接下来便打死无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