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过后,就是黄梅天。新时代的人,早已不复饯送花神的风俗。就连梅雨时节,人也仅是抱怨出行不便、衣物晾晒不干而已,并无古时“试问闲情都几许”那样丰富细腻如同茸毛般的感触。宋连天也唯有煮些青梅应景。不煮的酸涩味儿,才是他的心!
雨霁,七月来临。石榴花,分得普罗米修斯的火种,与太阳一同燃烧。人与人靠近些,热气就两相辐射。而G部门的员工,怒火更胜一筹,使得办公室的空调败下阵来。
“东厂又暗算我!”
“厂公的家庭不和睦了,带到工作上来!这几天别惹他。”
“操,不为工作,我找那瘟神?!”
G部门的“一把手”,深居个人办公室内,又希望全部门都敬佩他“明察秋毫”,“无处不在”,不得已,安插了耳目魏先生,不事生产,不懂业务,专门负责“审核”、“把控”一类的高难度工作。此外,员工的早晚进退时间、言行情绪,都在密奏范围之内。员工们就暗自把魏先生,同“锦衣卫”划上等号。“锦衣卫”不够解气,遂改作“东厂厂公”。
其实“魏厂公”起初自知不能服人,事事和气,大家相安无事。G部门老总召他密议后,许以生杀予夺之权。厂公的鼻息渐渐高过了雨后的虹霓。原来事项可否,就在他一句话!况且老总本意就是网住员工,不教彼等任意妄为,过分自由。于是怎样使人工作麻烦,魏先生怎样安排。
“就按我说的办!这是流程。”
“我来不及了呀。”
“那是你的问题。想出办法,才是你的价值。”
“我只能铤而走险了!完不成,领导的板子又不打你。我会做什么坏勾当?还不是为了公司的业务?”
“我可没教过你。当心查你。”
魏先生最擅长磨人,逼得你违规,又在另一头设下天罗地网,警惕着搜罗你的“罪行”。“钓鱼执法”、“前后夹击”,十八般武艺尽出!倘若你还能生存下来,“这就体现了你的价值!”众人明白,价值在“制度”的夹缝中。这个国家,纯靠自己奋斗成功者大多如此,无法用道德或才能的单一尺度去衡量他们。最终,所有人都成了“复合型”人才。
“他是李林甫还是魏忠贤呢?”连天时时恨恨的。
“都不是。魏先生有后台啊,八旗贵胄。”米吉作为北方人,心悦诚服。
“听说老总最推崇的,是康雍乾的帝术。现代企业啊!真是笑话。”
“不学统治术,敢当领导?”米吉善解人意。
“‘避席畏闻文字狱’。中国历史那么长,偏学满清政府的思想。糟粕!”
G部门的管理者果然像清政府,因为他们害怕“外部”的力量。连天洞察后,就借K部门无需受管束这一点,大做文章。怂恿他们一起挑战权威。于是办事便捷多了。
连天摩拳擦掌,越来越理解《水浒传》里逼上梁山的好汉。“审我们的人,无理取闹,我赔笑脸为一个‘准’字,冷了男儿热血,践踏了骨气!恨不得一拳打翻他个鸟人!”
米吉格外喜爱连天这样的血性,像北方汉子。但北方人也更遵守等级和制度。
“工作么,拿人钱就得听话。”
自从D组长去后,魏先生成了连天周期性义愤的唯一原因。近来项目多,脾气差,礼节也疏失不少。
柳雪又风风火火地来找连天。
“你踩着风火轮哪?”连天对工作要求充耳不闻,单揶揄他。无礼至极!
“我不是哪吒。”柳雪时不时能接上几句。诸如诗词、历史典故,也有精彩的对话。连天有一种幻念,这柳雪也和自己一样,不是中文系却胜似。柳雪也是上海人。
米吉又失去饭友了。
“中午我和柳雪吃饭,你找珊珊吧。”连天在OC上留言给米吉,顺带个怪脸表情。
“柳雪是K部门的妹子?恭喜啊。我告诉珊珊去。”米吉是敦厚的兄长,真心高兴。
可惜柳雪是大男人!
米吉就骂,“妈的,汉子起名叫柳雪?”
“妈的”也是柳雪聊天时的口头禅,尤其谈到工作上。
友谊的盾牌、忙碌的周期,使连天对柳雪的这个项目非常倦怠,配合力度是G部门有史以来最弱的。
“妈的,**丝才这么懒!”为了项目,柳雪天天到G部门上班。“那个excel,到底什么时候能发出来?”
“十几个sheet要填,等等吧。我有空的时候。”
“还有ppt,也要改。”
“排队吧。先吃中饭,如何?”
《春江花月夜》响了,柳雪隔着都听见“孙老师”的声音。是另一个项目,连天新接手的。电话里,女同事温柔娇媚,连天则无不应允。待机的电脑重新打开了。
“五分钟。”
再深厚的友谊也无法阻挡柳雪生气。他想不通的时候,就挠没剩多少头发的顶门。
“妈的,不就是女生嘛!至于吗?”
连天的心事,如安静得睡着的湖水,偶尔“咕噜”一朵水花,什么也没有改变。终究是有那么点声响啊!一滴雨水,能打破深深的湖水,挖掘出分明存在但分辨率不高的记忆吗?就像差劲的相机拍摄的主题之外的部分,太白或是太黑,信息却都在呵!
“你好,我是K部门的孙晚晴。”
连天听到这句的时候,侧对着她,和沈珊珊闲聊。K部门找上来,必是工作,显然不及G部门内部嘻嘻哈哈。孙小姐等了许久,按捺不住才插的话。这声音的魅力,把连天的脑袋拽了九十度。
“哦,好吧。我叫宋连天。‘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送行的歌词。宋连天,很好记。”
连天是想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只是“天连”毕竟颠倒了,加上这年头女生未必熟悉秦学士的作品。更重要的是,连天听那样甜美圆润,音高气弱,羞涩又镇静的声口,想象一位天人,扭头看了大失所望,便没了援引诗词的兴致。
“一般吧。虽然不是一个部门,以后常有工作往来,所以一定记得。”
她确实记下了“芳草碧连天”的名字,以后工作联系频繁,却多是电话沟通,简洁快速,“你”、“我”称呼,更不必自报名姓。
公正地说,她还是很耐看的。连天对初见的音容反差太大,耿耿于怀。这样可笑的心思,自己都不自觉。最初的项目结束后,近两个月几乎没有工作沟通。擦肩而过的微笑,也渐渐沉没在水底。彷佛“小别”之后,今日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竟是一个新相识!
这会儿连天被“重色轻友”激起了羞意,就抛下孙老师要填的文档,随柳雪去食堂。
“她叫晚晴?”
“你才知道?妈的!”
“晚晴?这名字我怎么没留意呢?”
“同事呀。你天天上班梦游?”
“在D和魏先生的高压统治下,梦游算好的。”连天在长廊望一眼“呼呼”生火的榴花。
傍晚五点不到,柳雪扬长而去(因为K部门领导不在这边)。连天和魏老师又唇枪舌战了一番。气鼓鼓的,也收拾着准备下班,才想起孙晚晴下午来园区找他,已经等了两个小时。
“为避免柳雪继续上午的恶讽,还是真的欺负她软弱呢?”连天愧疚了。愧疚引发的却是犹豫,只为他找了大半天,在A楼的休息沙发上见到晚晴,悠闲地戴着耳机听音乐。
晚晴真的有点生气。
“换个美女来,哪会等这么久?一早屁颠屁颠迎上来谈工作了。在男人心里,女人不美就没意思了,就不能和他平等对话了。他们都这个德性!宋连天,更是没风度啊。”
这样的话,晚晴不会说出口。
晚晴早就感觉,宋连天办事略毛躁,另有奇特处——时而对同伴提出极高的要求和严苛的标准,时而又求人担待自己私心窳惰和自由的性情。实则连天在其他同事那里还好,只不过隐隐对于善良又是异性的同僚,有些孩子气的“依赖”罢了。
晚晴只知道,人在社会中需要和睦的环境,自己必须同所有关系网中的人相处融洽。她并不在乎多一个需要偶尔照顾下的同事。更何况,她还能获得许多道德上的优越感。温顺的人往往内里要强,不在工作成绩上,而在待人的美德和自我约束中。
连天站在晚晴的侧面,犹豫着是否打断她享受歌曲。会议区的休息沙发就处在二楼长廊的尽头,正眺望到落日熔金(四周挑空、玻璃作墙,此时有极大的优势),陡生一种垂直的巨大崇高感。而连天第一次在女人的半边脸上看夕阳。起初注意力也只在赤金的光辉徐徐变浅,但晚晴面泛红潮,妃色一样!并着西沉的金乌,比石榴更红!她的名字,不就是夕阳吗?
晚晴替他作了决定,拔下了耳机的插头。《漂洋过海来看你》就从她的iPhone5S“漂入空气海洋里: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里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拥叹息
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在漫天风沙里
望着你远去
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己
多盼能送君千里……
“晚晴?”听得投入,不知怎的呢喃了一声。
晚晴羞答答地关掉了音乐。两个人开始谈项目。
准确点说,孙晚晴谈论工作时,宋连天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才回到正轨。
等她探出镁光灯一样的余晖,回归平常的容颜,连天欣喜地发现,
“第一次见到她白花花的呢!换了个人似的。脸色变好了呀。”
脸色固然比上两个月进步,晚晴也是略施小妆的。连天最欣赏淡妆,掩去了面部缺陷,又使观者感觉不到化过妆了——他对诗文辞藻、对瓷器的认识,也是同理——错彩缕金永远不是中国人的最爱,人化的天然而非原始粗野的自然,才是中华审美的至上追求。
女人却会说,“化妆才不是为了给男人看!”
两个人非常高效地完成了工作。晚晴独自下班了。天空已泛绀青。连天一个人走出园区,已然忘却了那抹石榴红色。一个听流行歌曲的女孩,芸芸众生里的一员而已。他却爱高雅而失落的昆曲。虽然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有一瞬觉得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