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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错误已经铸成(5)

接下来的秋天,回到学校后,帕蒂遇到了那个名叫卡特的男孩,他算是——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说法了,她的第一任男朋友。现在看来,当她遵守伊丽莎的第三条规定,告诉她在体育馆认识的一个拳击队二年级男生邀她吃晚饭,这之后她立刻就和卡特相遇了,自述人确信这一切绝非巧合。伊丽莎要求在他们约会前先见拳击手一面,但是就连帕蒂的温顺也有个限度。“他看上去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她说。

“对不起,可是说到看男人,你还在实习期,”伊丽莎说,“你还认为强奸你的那个家伙也是个好人呢。”

“事实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个好人,只不过他对我感兴趣,这让我有些激动。”

“是啊,现在又来了一个对你感兴趣的人。”

“没错,可这次我没喝醉。”

最终两人达成和解:帕蒂吃完晚饭后立刻去伊丽莎校外的住所(她父母为她打暑期工而奖励她的),如果到了十点钟她还不来报到,伊丽莎就出来找她。在一顿平淡无奇的晚餐后,帕蒂于九点半左右来到伊丽莎校外的住所,发现她正和那个名叫卡特的男孩待在顶楼的房间里。

他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两人穿着袜子的脚在沙发中间的垫子上脚底对脚底地互抵着,以一种也许是也许不是兄妹间的亲昵方式互相推搡。伊丽莎的立体音响中正放着退化乐队的新专辑。

帕蒂在门口犹豫:“或许我该让你们俩单独待着?”

“哦,老天,不用,不用,不用,我们欢迎你加入,”伊丽莎嚷道,“我和卡特之间的故事早过去了,是不是?”

“过去很长时间了。”卡特正经八百地说,帕蒂后来回想起,他的语气间还带有轻微的恼怒。他把脚放回地板上。

“已经是死火山了。”伊丽莎边说边跳起来,为两人作介绍。帕蒂之前从未见过她这个朋友和男孩在一起,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脸红扑扑的,说起话来磕磕巴巴,还不时不无做作地咯咯笑着,这让帕蒂吃惊不小。伊丽莎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帕蒂是来就自己的晚餐约会接受询问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卡特转,他是伊丽莎就读过的一所高中里的朋友,现在暂时从大学休学,在一家书店上班,同时参加一些演出。

卡特有着极其笔直、引人注目的深色头发(事实是,染发剂染出来的),睫毛长长的漂亮眼睛(事实是,睫毛膏画出来的),除去牙齿长得乱七八糟、又小又尖之外(事实是,父母因离婚闹得不可开交,使他错过了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基本都享有的牙科矫正术),他的外表没什么明显的缺陷。不过,他似乎并没有为他的牙齿感到难为情,帕蒂立刻就喜欢上了他这一点。当伊丽莎将一大杯酒递到她面前时,她正准备尽力给卡特留个好印象,来证明她配做伊丽莎的朋友。

“我不喝,谢谢。”帕蒂说。

“可今天是周六晚上。”伊丽莎说。

帕蒂本想指出,规定里并没有要求她周六晚上一定要喝酒,但是,因为卡特的在场,她得以客观地看出伊丽莎的那些规定是多么古怪——她必须向伊丽莎汇报她和摔跤手的约会是多么古怪。所以她改变主意,喝下了那杯酒,然后又来了大大的一杯,全身热乎起来,感觉好极了。

自述人明白,阅读别人如何喝酒的段落是件无趣的事,但有时,这和整个故事息息相关。午夜前后,卡特起身告辞时提出送帕蒂回宿舍。

在宿舍楼门口,他问帕蒂可不可以来个晚安吻(“这没问题,”她特意想了一下,“他是伊丽莎的朋友”),亲热了一会儿之后,站在十月冰冷的空气中,他问第二天能不能再与帕蒂见面,她想着:“哇,这家伙动作真快。”

公平来说,那年冬天是她一生中体育表现最为出色的一季。她没有健康问题,而特雷德韦尔教练在不要在场上太过谦让,而是要更像个挑头的这一点上给她上了严厉的一课之后,每场比赛都安排她打后卫。一场接着一场,帕蒂惊讶地发现,块头比她大的对手动作突然变慢了,她只要伸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球从她们手上抢过来,她跳投的进球率也大涨。她越来越多地遭到对方的双人夹击,但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依旧感到她和篮筐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联系,她总是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它的位置,也总是确信自己是它在场上最喜欢的球员,最善于将球喂入它那圆圆的口中。即使在赛场之外,她也处于这种状态,就好像她的眉毛后面感到某种专注的压力,一种警觉的昏沉感或者说全神贯注的麻木感,贯穿于她的一切活动。整个冬天,她睡得好极了,似乎从未真正地醒来过。就算她的头被别人的胳膊肘打到,或是在终场哨响后被高兴的队友团团围住时,她也几乎没有任何清醒的感觉。

她和卡特的交往也处于这种状态。卡特对体育运动丝毫不感兴趣,在赛事最为紧张的时期,帕蒂每周总共只有几个小时可以陪他,有时只够两人在他的住处做爱,然后就得跑回学校,而他对此表现得毫不在意。就某些方面来讲,即使是现在,自述人都认为这是一种理想的关系。但是,如果她容许自己现实地猜测一下,在她将卡特视为男友的六个月里,他同时还在和其他多少个女孩上床,自述人就会承认,这段关系其实没那么完美。那六个月是帕蒂一生中两段毫无争议的快乐时光中的第一段,所有的事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喜欢卡特没有戴过牙箍的牙齿、不掺水分的谦逊、熟练的爱抚和对她的耐心。他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卡特确实有!无论是温柔而令人尴尬地指点她性爱技巧,还是坦承他自己毫无职业规划(“或许我最有资格做的工作就是当个沉默的勒索者”),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柔和,那么含混不清,那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可怜的卡特,一团糟的卡特,自认为不配成为人类的一员。

帕蒂一直认为卡特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直到四月那个周六的夜晚。她原本和特雷德韦尔教练一起乘飞机去了芝加哥,参加全美篮球赛午宴及颁奖典礼(帕蒂被选为第二阵容后卫),但她提前赶回,想出现在卡特的生日派对上给他个惊喜。站在街上,帕蒂就能看到他公寓里的灯亮着,但她摁了四次门铃,才最终在对讲机里听到回应,还是伊丽莎的声音。

“帕蒂?你不是在芝加哥吗?”

“我提前回来了。开门让我进去。”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噼啪声,之后是长长的寂静,以至于帕蒂又摁了两次门铃。最终,穿着凯兹帆布鞋、披着羊皮外套的伊丽莎跑下楼来,走到门外:“嗨,嗨,真无法相信你在这里!”

“为什么不开门让我上去?

”帕蒂说。

“我不知道,我想我该下来见你,上面乱着呢,我想我该下来,这样咱们可以聊聊。”伊丽莎的眼睛亮闪闪的,双手剧烈地晃动着,“上面一堆毒品,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去其他地方呢?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是说,嗨,你怎么样?芝加哥好玩吗?午宴顺利吗?”

帕蒂皱着眉:“你是说我不能上去见见我的男朋友?”

“哦,不是,但是,不是,但是——男朋友?这可是个严肃的说法,你不觉得吗?我以为他只不过是卡特罢了。我是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但……”

“上面还有谁?”

“哦,你知道的,其他人。”

“谁?”

“你不认识。嘿,咱们去别处吧,好吗?”

“但是,比如说有谁?”

“他以为你明天才回来,你们俩明天要一起吃晚餐,对吧?”

“我提前飞回来见他。”

“哦,我的老天爷,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我们真是需要好好谈谈,谈谈你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我以为你们俩不过是玩玩而已,我是说,你从来没用‘男朋友’这样的字眼称呼过他,你要当他是男朋友的话,我应该一早就知道,对吧?要是你不告诉我每一件事,我无法保护你。

你好像没有遵守我的规定,不是吗?”

“你也没有遵守我的规定。”帕蒂说。

“因为,我向上帝发誓,这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我是你的朋友。

但是那里还有其他人,那可绝对不是你的朋友。”

“是个女孩?”

“听着,我立刻让她走人。我们甩掉她,然后咱们三个可以好好玩玩。”伊丽莎咯咯笑着,“他为庆祝生日搞到了一些非常,非常,非常够劲的可卡因。”

“等等,你是说只有你们三个人?这就是他说的生日派对?”

“这次的可卡因真是够劲,太棒了,你一定得试试。你的赛季已经结束了,对吧?我们让她走人,然后你可以上来,咱们三个一起玩。或者,我们也可以去我那里,只有你和我,你只要等我一分钟,我上去拿点可卡因,然后我们去我那里。你一定得试试,如果不试,你就没法明白。”

“让卡特和别的女孩待着,然后我和你去试试烈性毒品。这计划听上去真不错。”

“哦,老天,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他要搞个派对,可之后他搞到了那些可卡因,所以就稍稍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女孩就不愿意过来,因此他才找我来。”

“你可以离开的。”帕蒂说。

“我们已经在玩了,如果你试一试,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没有离开。

我向你发誓,可卡因是我待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那个夜晚原本应该以帕蒂和伊丽莎友谊的冷却或终止而结束,但事实并非如此,相反,帕蒂发誓不再和卡特见面,并为没有更多地告诉伊丽莎自己对卡特的感觉而道歉;伊丽莎则为没有更细心地关注帕蒂而道歉,并保证会更好地遵守她立的那些规定,同时不再吸食烈性毒品。现在自述人才清醒地意识到,三人性爱加上床头柜上堆得小山一般的白花花的可卡因就是卡特心中犒劳自己的最佳生日礼物。然而当时,由于懊悔和担心,伊丽莎信誓旦旦地撒了谎。第二天一大早,在帕蒂能有个一小时的清醒时间来仔细想一遍事情之前,在她察觉出自己想象中最好的朋友和自己想象中的男朋友搞了点儿不明不白的勾当之前,气喘吁吁的伊丽莎就出现在帕蒂的宿舍门口,穿着她心目中的慢跑运动服(林?罗文奇T恤衫,及膝的拳击短裤,黑色短袜,凯兹帆布鞋),向帕蒂汇报说她刚刚绕着四分之一英里的跑道跑了三圈,并坚持要帕蒂教她做些健美操。她异常激动地计划着两人每天晚上都一起上自习,热烈地表达着她对帕蒂的喜爱和对可能失去她的恐惧;帕蒂在痛苦地睁大眼睛看清了卡特的真实面目之后重新上路,而对伊丽莎的真实面目却闭上了双眼。

直到帕蒂答应夏天留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她住在一起,伊丽莎的全场紧逼盯人才告一段落。与此同时,伊丽莎又变得越来越少露面,对锻炼也失去了兴趣。那个炎热的夏天,帕蒂独自一人在迪基城一间满是蟑螂的转租公寓里度过了大部分时光,自怨自艾,信心低落。她无法理解,如果伊丽莎常常要到凌晨两点才回来,甚至有时压根儿就不回来,她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地坚持和自己一起住呢?没错,伊丽莎确实一直建议帕蒂试试新的毒品,或者去看看演出,或者再找个新床伴,但帕蒂暂时对性爱倒了胃口,也永远不想再沾毒品和香烟。此外,她在体育系打零工挣到的钱勉强够付房租,她又不想效法伊丽莎开口向父母讨要零花钱,所以她越来越感到沮丧,越来越感到孤独。

“我们为什么是朋友?”终于,一天晚上,当伊丽莎又在为外出盛装打扮时,帕蒂忍不住问道。

“因为你又聪明又漂亮,”伊丽莎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我是个运动员。乏味得透顶。”

“不!你是帕蒂?爱默生,我们住在一起,这妙极了。”

这些都是伊丽莎的原话,自述人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帕蒂说。

“你想做什么?”

“我打算回父母家住一段时间。”

“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不喜欢他们!你得留在这里陪我。”

“但是你几乎每晚都不在家。”

“好吧,那咱们开始多花点时间一起活动。”

“可是你知道我不想参加你那些活动。”

“那咱们去看场电影吧。现在就去。你想看哪部?《天堂之日》怎么样?”

就这样,伊丽莎新一轮的全场紧逼盯人又开始了,不过只持续到帕蒂度过那个夏天的沮丧期,到她确信帕蒂不会逃走为止。正是在这第三次的友谊蜜月期,在她们一起看联映电影、喝汽酒、反复听金发女郎乐队唱片的时光里,帕蒂开始听她提起音乐人理查德?卡茨。“哦,我的老天,”伊丽莎说,“我觉得我恋爱了,我想我或许得开始做个好女孩了。他的家伙太大了,那感觉就像被一个中子星碾过。或者说像被一只巨大的橡皮擦擦得干干净净。”

这只巨大的橡皮擦刚从麦卡莱斯特学院毕业,正从事房屋拆除工作,还组了一支名叫创伤的朋克乐队,伊丽莎相信这个乐队一定会大红大紫。唯一让她对理查德的完美有所怀疑的是他的交友之道。“他和一个叫沃尔特的书呆子住在一起,一个跟屁虫,”她说,“就是那种刻板的狂热追随者,真怪,我搞不懂。起初我以为他是卡茨的经纪人什么的,可他实在没有酷到可以搞那个的地步。每当早上我从卡茨的房间里出来,就会看到沃尔特坐在餐桌旁,正对着他自己做的一大份水果沙拉读《纽约时报》。他问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最近有没有看过什么好演出,你知道,他指的是戏剧之类的。这两人真是个古怪的组合。你一定得见见卡茨,这样你才会明白那究竟有多怪异。”

自述人最终发觉,很少有别的什么事比沃尔特和理查德之间那份珍贵的友谊更让她觉得痛苦。表面上看,他们两个甚至比帕蒂和伊丽莎这对组合还要古怪。麦卡莱斯特学院宿舍管理处不知哪位天才将当时还是大一新生的两个人安排在了同一间宿舍:一个是来自明尼苏达的乡下小子,有责任心到了令人心碎的地步;另一个则是来自纽约扬克斯的富有街头智慧的吉他手,只关心自己,容易上瘾,谈不上可靠。他们俩都是靠助学金上的大学,这应该就是宿舍管理处人员所能确认的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沃尔特肤色白皙,身材细长,个头比帕蒂高,但比起理查德就矮了一大截;理查德身高六英尺四英寸,肩膀厚实,肤色方面,沃尔特有多亮白,他就有多暗沉。理查德看起来特别像利比亚的独裁者穆阿迈尔·卡扎菲。(这些年来,不光帕蒂,许多人都曾注意到并提起过这点。)他有着和卡扎菲一样的黑色头发,一样晒得黝黑、长满麻子的面颊,脸上也一样挂着一副志满意得的铁腕人物视察部队和火箭发射器时的那种笑容,(*) 此外,他看上去要比他的朋友年长十五岁左右。而沃尔特则像个好管闲事的“学生干部”,就是有时会出现在高中球队里的那种没什么体育才能、给教练打下手的学生,比赛时穿着夹克衫,打着领结,拿着写字夹板站在球场边上。运动员一般都能忍受这种学生干部,因为他们始终对比赛全神贯注,而这似乎也是沃尔特和理查德成为好友的原因之一。因为虽然理查德在很多方面都不招人喜欢、不可信赖,但他极其看重自己的音乐创作,而沃尔特恰好具备所必需的鉴赏才能,可以胜任理查德的歌迷。后来,随着了解的深入,帕蒂发现他们从本质上来讲或许并没有那么的截然不同——两人都在努力做个好人,尽管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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