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暴雨,一刻都不曾停歇。站在布达拉宫的广场上,冯亚楠看着手机里的新闻,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里涌入很多鲜活而稚嫩的面孔。那是离开了将近八年的地方,也是回不去的故乡。2008年,冰冻灾害肆虐南方,尤其是湖南地区,交通阡陌为之断绝。冯亚楠所在的湖南西北小城也不例外,厚厚的冰层铺在蜿蜒的山间公路上,客车即使安上防滑链,也步履蹒跚,险象环生。因此,原定在正月初五开学的计划,一再搁浅。在家里,每天变着花样吃着火锅,冯亚楠却并不想继续下去,很简单的事情,家人成天在她耳边唠叨。一会儿说她是个学理的好苗子,不要想着学文;一会儿又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理工科找工作好找。冯亚楠心中忍住翻腾即将爆炸的情绪,只盼望这场冰雪早点结束,化作雪水,把这个世界冲刷个干净。
越是贫穷的地方,教育越有话语资格,在冯亚楠所在的南方山区,学校年年求变,只为了提高升学率,挽留住生源。于是在今年,学校进行改革,高一下半个学期进行文理分科,使得原本还有一个学期缓冲时间,够同学们慢慢琢磨自己到底要选择什么样的方向,这一下子,学校放出了文理分科这匹洪水猛兽,搅乱了平静的高一生活。
冯亚楠从小学开始,数学一直独领风骚,曾经获得过市里面的学科竞赛一等奖。自从进入初中,却像遇到什么魔咒一样,数学成绩直线下降,一直在及格线上挣扎徘徊,每次看到秃头的数学老师,冯亚楠心中只想着一个字:躲。倒是其他科的成绩尚好,顺利进入高中理科竞赛班。在老师强化学习难度的摧残下,同学们每天早上五点起来,习题册永远是做不完的样子。冯亚楠努力让自己跟上班级节奏,心爱的动漫连载早就不再看了,至于梳洗打扮,也是怎么简单怎么来,有女生嫌长头发麻烦,干脆剪短,省下不少时间。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之下,冯亚楠的成绩却始终在班级中下游徘徊,按照矮小的,带着厚厚镜片的班主任话来说:“这个成绩,努努力,冲击个一本还是很有希望的。”
毕竟是竞赛班,施行末位淘汰制,每周一小考,每月一模考,然后按照周考和模考的综合成绩排序,总榜前五十进入竞赛班,竞赛班里跌出前五十名的同学自动去下面的普通班。于是同学们卯足劲,只顾着学习,遵循着动物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彼此之间,陌生而警惕。冯亚楠这种成绩,自然无望与名列前茅的同学交朋友,可是就算成绩差不多的同学,也是彼此之间小心翼翼地戒备着,这让她感到压力之外的沉闷压抑。于是,只要是没有不得不完成的作业,吃完中午饭,她便经常一个人去学校的图书馆看书。
学校有些年头了,说起来,从清朝私塾算起,到民国省立九中,再到如今的省级示范,一路走来,沧桑绝伦。校道两旁密植着树木,走过那幢前苏联风格的光明楼,图书馆在玉兰掩映下,沉默无言。冯亚楠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脚两个台阶的往楼上走,进了图书馆,拿了一本《简爱》,便朝着自己经常就坐的靠窗座位而去。转过书柜,就看到平时被自己霸占的座位上早已有人了。按照平时的急性子,冯亚楠早就该上去理论一番了,再把自己的位子抢回来。但是这一次,情况却稍有不同,坐在靠窗位子上的那名同学已经睡着。初秋的阳光照进来,洒在那名同学蓝白相间的校服上,不知为何,冯亚楠在那一刻,觉得平时百般不待见的校服竟格外的舒服。
第一次,冯亚楠对自己妥协了,随意捡了一个位子,便翻开《简爱》看了起来。书中故事令人向往,却也止不住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带来的睡意。便合上书本,枕着手臂睡起来。南方的秋阳暖热,睡了半个多小时,冯亚楠觉得身体好像起汗了,头依旧枕着,便抽出一只手来,往包里掏纸巾。刚把纸巾掏出来,手缩回来的时候却好像碰到了什么,吓了一跳的冯亚楠瞬间就清醒了。不长的刘海被微汗侵湿,杂乱沾满额头,被冯亚楠手碰到的同学被这景象逗得一乐,轻笑出声。冯亚楠只觉得身前的阳光被完全挡住,有很好听的笑声从高处落下来,砸得她满脸通红。正当她要抬头解释一下自己不是有意碰到的,却突然被中午的初秋高阳晃了眼睛,转头看时,只依稀看到蓝白相间的校服背影,高大轻盈。
这一次的图书馆偶遇,只是冯亚楠平凡日子里的一点涟漪,扩散不及,便回归平静。等着她的,依然是数学课,语文课,英语课,需要她讨好的,依旧是雷打不动的考试。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逐渐往南而去,衣服加厚,试卷也随着加高。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往常并不会生冻疮的冯亚楠,在今年的第一波寒流中就有了中枪的觉悟。冻疮初生的那会儿,手特别痒,却不敢用劲去挠,只好拼命写卷子,拼命动笔写字,想着专注到一件事情上,就不会感受到冻疮的深深恶意。然而,往往事与愿违,越是用力,越是发热生痒。在这样的日子里,冯亚楠觉着上辈子一定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让老天这么折磨自己。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什么心情去图书馆看书了。
虽然外面天寒地冻,但是接连出了一个星期的太阳,冯亚楠的心情随着太阳升高而升高。正好中午没事,就跑到图书馆看书。还好,这一次靠窗的座位依旧是她的。拿着《萌芽》杂志,看着里面别人精彩的青春故事,冯亚楠没有感觉到什么。毕竟自己的生活平凡如此,又哪里会有那么多好玩的故事发生呢?于是,跟太阳有个约会,做自己的春秋大梦去了。一觉醒来,冯亚楠意外地发现,在自己的桌子前方有张纸条,上面两行行书草草排列。拿过来一看,写着一段话:回家找红萝卜烧热,烫冻疮处,是效果奇好的偏方。并无行书落款,冯亚楠打量四周,除了稀稀拉拉几个埋头大睡的同学,周遭寂静无声。没有找到写纸条的人,冯亚楠还是觉着很暖心,可怜的手指,除了她还有另外的人能感受到这种痛苦。
转眼高中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在肆虐的冰雪中,考完最后一科。学校原本计划要补课,可是天公怒号,只能破天荒的放假。冯亚楠的手还是没有好彻底,但是用了那个萝卜偏方后,效果果然不错,现在的冻疮不再恶化,甚至有了痊愈的迹象。每当写题目太累,停下笔,冯亚楠看着自己这双并不修长的手,忍不住会想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在空旷的阅览室,会独独注意到自己生了冻疮的手,然后写上偏方,默默走开。
学校放假,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回家去了,走过楼道学校张贴学年大榜的地方,冯亚楠看着几份张贴在墙上的作文范例,突然不可抑止地笑出声来。是呀,有什么事会比得来全不费功夫更让人高兴的呢。张贴的作文中,居中一篇,行书如流水,像极了那张偏方的字迹。凑近一看,一年五班,许磊。高兴过后,冯亚楠有些暗自懊恼,学校高一年级一千多人,文科势弱,只有区区三个班级。这一次同学们提前得到消息,知道下学期开始进行文理分科,于是理科竞赛班的竞争已然进入白热化。一群同学,偶尔在一起聊天,也会自我嘲笑似得说,要是考得差,就去文科班,学会死记硬背就好了嘛。在这样的背景下,冯亚楠多少对文科班是有些偏见的。此刻看到极有可能写纸条帮助自己的同学在文科班,心中别扭起来。如将夜的月亮,原本想结识嫣红的落日,却只能恒久地望其项背。不过本来就是花季少女,想着放假的事,心中又有些高兴起来,快步走向校门。
天冷,父亲跺着脚,在校门口等着冯亚楠。看到女儿走出来,赶紧把头盔递给她,说道:“没冻着吧?你妈在屋里准备晚饭,我们回去啊,刚好可以吃白食咯。”于是,骑着那辆年久失修的重庆嘉陵摩托车,顾忌着冰雪,在路上慢吞吞地跑着。骑着车,父女也不搭话,冯亚楠坐在摩托车上,透过头盔,看着呼啸而来的冬风,念着这场年关凌冽的冰雪,觉着学校学习有再多的不如意,也不过如此。世界该寒冷自然寒冷,该下雪自然下雪,太阳出来的时候,总有冰雪消融的时候,在父亲的背后,冯亚楠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即使过了好些年,冯亚楠已经在拉萨见到过无数的雪山,在唐古拉山看到过无数的飘雪,可是2008年的雪,在她的记忆里,断断续续在下,从腊月到正月,惊艳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