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外连连摆手道：“您这么辛苦为我操劳，不给怎么行？”说着，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真人，我家因刚造了屋，银子已基本用完，也不富裕，我只能表点心意。”此话一出，老人心里猛地一沉：若只拿二三两银子就倒霉了，到合州盘费恐怕还不够。当员外拿出银子，他一看，却是二十两白银，不禁心中一喜。但他仍平静地说：“既然你一定要表示感谢，我也只好收下。若是像张天师那种人碰到这种事，非狮子大开口不可。”
“对对，是这样。”员外连连点头，“修这大门看风水，我给了他三十两，他不满意，硬是逼着要去五十两呢！”
第二天一早，老人和于成龙早早上了路。有了这笔银子，他们的日子过得滋润起来，行程也变得从容起来。
于成龙感到好笑：“昨天亏得你有一张王牌，否则，九洞天的张天师怎能让你占领他的地盘？”然后问，“许大哥，你啥时搞到一张龙虎山的度牒？”
老人道：“这份度牒，数年前，我就有了。为了得到这张度牒，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搞得妻离子散，还弄瞎了一只眼睛。”
“为啥？”
听了于成龙的话，老人沉默了一会，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他才说：“往事不堪回首，提起令人悲伤，还是不说了吧。”
两人行了数天，这天傍晚来到重庆府。这重庆府果然与众不同，只见人烟稠密，一副繁荣景象。
住了一宿，第二天吃过早饭，于成龙说：“许大哥，我去府里拜见上司，换取公文，你就在旅舍里歇息一天，将息将息身体吧。”
于成龙前脚走，老人就盘算开了：此去合州还有好几天的路程，现在所剩盘缠还不够富裕。趁此机会再去摆摆摊，化缘一些，才可以高枕无忧。想到此，他立即拿起看相的旗和牌子，往繁华处走。“今天，我只要再搞到四五两就足够了－－就可顺利抵达合州了。”
然而，就在这一天，他遇到了大麻烦。
他在朝天门码头这繁华地段摆下摊子。当他一打出“江西龙虎山许真人看相算命，卜未来祸福”的招牌，正逢黑压压的人群下了船，走上码头，立即将摊子围了个严严实实。人们争着上前看相。
一个身体似乎有些单薄的老头，急急上前问道：“真人，我要问寿命。”他眼前有些小病痛，担心自己活不长。
话音刚落，许真人抬头只看了一眼，见他鼻梁高直，侧面秀美，立即道：“老先生，您放心，眼前这些小病痛不算啥，您可享高寿，至少在七十五岁以上。”
老人听了很高兴，连忙放下五钱银子，喜洋洋而去。
接着，他对一个大腹便便的生意人道：“员外，你要当心，很快就有灾祸来临。”因他见此人鼻梁上现出纵横交错的深纹。
生意人连忙道：“谢先生指点。”放下半两银子匆匆而去。
还有一个是三白眼男人。老人一见便道：“足下长着一双狼眼，必然克妻。你这只狼，已经吃掉两个女人了！不过你不用害怕，第三个只要你待她好，就可以白头偕老。”此人见如此一说，愁闷情绪全消，留下几钱银子。
此时，有个年约三十的漂亮后生前来看相，话语斯文：“我为哥哥去京都会试，不知此届能否高中？我一直等待皇榜，焦心不已，难以成眠。”
许真人一见此人眉眼风流，皮肤白皙细嫩，知是女扮男装前来为丈夫算命。见她鼻梁上深纹密布，便道：“你家哥哥此番前去功名大利，可一举登科。”女子一听很高兴。“但他一回来，就会不认你这个妹妹了。你要当心！”
女子羞红了脸。因她前几年，丈夫在外游学，她经不住当地县令威逼利诱，也耐不住寂寞，已红杏出墙。丈夫不久前已从京师有信来，要与她断绝关系。
“先生，可有解救唤回之法？”
许真人微微一笑：“带孩子赶往京师，侍奉哥哥。以心换心，重建感情。”
女子连忙拿出二两银子，放入老人褡裢中。
忽然，上来一位三十来岁的英俊读书人：“先生，我来看个相，探未来功名运程，望先生指教。”看他一副斯文样，谈吐高雅，气度不凡，且有点官绅气派，但神情有点郁闷，许真人道：“你是举人，在此候补知县吧。”
此人一听惊了一跳，连声道：“先生神相，晚生的确如此。”
“你有如此学向，应在科举功名上大展宏图，不宜候补一个破知县！”他看到此人鼻梁平直、饱和、圆润，毫无瑕疵，便道，“你可享绝佳之运，不但会一举荣登进士榜，而且将会名列三鼎甲，名扬全国！”
“真的吗？”此人筹措了一笔银两，准备打点上司，谋求个实职县令，听了这话，连声道，“好。我听先生的！”说着，连忙拿出一封十两的细丝白银，“晚生今后若有大发之日，定当报先生恩德！”他又问了真人的姓名、道号、住址，连鞠三躬，兴高采烈而去。
然而，当他两年后高中探花，重新回到重庆府合州打听许真人时，人们告诉他，当年朝天门码头看相的许真人，已撒手西去。他不禁哀伤不已。
今日出门，可谓满载而归，共得到十五六两银子。许神相非常高兴。他想，有三四两，就可以勉强到达目的地。如今竟然得了这么多，他高兴极了。看看日头已离山不高，便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唱着家乡罗城的走坡情歌：
“黄昏鸟儿叫连连，我俩话头说不完；世上三年逢一闰，为何不闰唱歌天？”
此时，他根本没料到一场灾难正向他逼近。
正当他收拾好摊子，准备走时，忽听有个声音在后面不远处响起：“真人慢走，也给我们看看相。”
他回头一看，只见有个穿着短袖绸衣，臂刺一条缠金龙，年约四十的光头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两个随从模样的后生。这光头特别大，白晃晃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道板刷眉，如两把短剑在额下，透出一股杀气。那个朝天鼻如野猪鼻。两随从都光裸着上身，一个胸前绣了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另一个胸前绣一只隼鹰。
老人心中一惊道：“不好，碰上地痞流氓了。”他一边说：“天不早了，我不看了。”一边转身想走，却不料已被拦住了。
“你给三教九流的人都看，却不给我们看，是不是怕我们付不起看相的钱？”说着，光头一把从身上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元宝，“快给我看。我有话在先，若是看准了，这锭银子就是付你的看相钱，若是看得不准……”他鼻子里哼了两声，“那就对不住，你得倒赔二十两银子！”
没有办法，老人只好重新摆摊，坐下给这光头看相。他知道这几个人是找碴子来的，目的是为了讹钱，连忙道：“我现在的确有事，想早点回去，我有个亲戚还等着我去旅舍付住店钱呢。”他拿出一两银子，说，“这点银子，就送给几位买杯酒喝吧！”
“不行，你今天非得给老子看！”光头吼道，然后补了一句，“若真的有事，一定要走也可以，你留下二十两银子走人！”
老人想，那就说几句吉利话打发他们一走了事。于是看了光头一眼，这个人虽然红光满面，但鼻子上满布毛孔，如同一只烂柿，可见是个酒色之徒；鼻梁低落，且歪向一侧，这是短命之相。但若如此直言，人家不打死你才怪！于是说：“兄弟红光满面，显示财运旺盛，婚姻美满－－”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停，停下！你说得不对！我财运虽不错，但婚姻并不美满。我想了王百万家千金已有三年，肚肠也愁没油了，还没想到手哩！”他大摇其头，“不准，不准！你自夸什么许真人，能断生前死后事。现在，你连眼前的事都断不了，还摆什么看相摊？快快赔二十两银子吧！”
“我今天总共只得了五两呢。” 老人隐去十两，心中一横：还是舍出五两买个平安吧。说着摸出一些碎银，凑齐五两。
“你不要蒙骗我们了。我们看到你最后一笔就得了十两大银呢。”光头眉毛一拧，“看你年老又瞎，我们放你一马，少五两，只要拿出十五两，你就走人吧。”
“强盗，真是强盗，要把我今天的银子抢光哩！” 老人心头冒火，倔劲上来了，“我出五两已是大价钱，白白送你五两，你还不满意，你们也太不讲理，太不通人性了。人家强盗也只要买路钱－－可你们连人衣衫也要剥光呀！”
“你这个老东西，敢骂我们是强盗！”朝天鼻左手抓住老人的衣领，右手抡起大巴掌，噼里啪啦就打了两巴掌，然后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两个狗腿子上前夺了他肩上背的褡裢。
老人眼见自己辛苦得来的银子白白遭抢，又气又急，这回真的骂开了：“强盗，贼坯！你们总有一天，会遭天打雷劈砍脑壳戳尸，不得好死！”
朝天鼻本准备走，听到老人的骂声，又返转身子，蹦上前，朝老人肚子上又踹了两脚，直到老人口里涌出一口鲜血，才狞笑一声，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敢怒不敢言。等几个地痞走了，才有几个人上前来搀扶许真人。
傍晚，于成龙去重庆衙门办好了相关手续，回到客栈。不见了许大哥，他立即问客栈老板。老板告诉道：“他拿着算命招牌，去朝天门码头摆摊了。”
于成龙一听，立即赶往朝天门。
只见码头上围着一大堆人。
有人说：“那些王八蛋也太狠了吧，把一个算命的打成这个样子！”
于成龙奔上前，分开众人，果然见到是许大哥，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上。头被一个老者抱在怀里。老者想搀扶他，但搀扶不起来。
“这是谁干的？哪个畜生干的？”
有人告诉于成龙：“这人是当地一霸，其父是重庆县县令。”
听到于成龙的声音，老人微微睁开眼，挣扎起上半身，断断续续地对他说：“于大人……还有十两……没抢走……我藏在……贴身……裤袋里……”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于成龙的眼泪猛地涌了出来。他紧紧抱住许大哥，在他耳边道：“老哥，你放心，我一定为你申冤！”
看到许大哥伤势不轻，于成龙立即对众人道：“这位是我大哥，请哪位朋友帮我一下，把他抬到药店。”有几位连忙上前帮忙，七手八脚把许大哥抬到不远的药店。
郎中看了病，开了药。于成龙立即雇了顶小轿，把许大哥送回客栈。
老板见上午出门还是生龙活虎的许看相，如今竟然奄奄一息，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当得知是在朝天门码头被三个地痞恶棍打伤，老板愤愤不平道：“那人专门欺男霸女，是当地一霸。这祸害不除，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呢。”
第二天一早，于成龙给许大哥喂了稀饭，吃了药，便骑着毛驴急急来到重庆府衙，重重地擂响了那面告状的大鼓。
“状告重庆县知县牛某宠子不教，儿子牛小宝抢劫行凶！”
重庆县知县是重庆知府属官，但因位置特殊，是重庆府首县，因此与府同知和知州同级，处理权限在省不在府，这叫知府难办。
“请府台立即派人拘捕牛小宝及同伙。”听了于成龙的话，知府只好派了两个衙役去朝天门调查。查到牛小宝抢劫伤人属实，而且民愤很大。
“若府台不处理此事，我就上省城控告，直到讨还公道！”于成龙说了狠话。
知府感到棘手，于是派人招来牛知县，把于知州的状纸递给他看。牛知县看后，骂道：“这畜生，到处闯祸！”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立即带着衙役回家，亲自把儿子押进府衙监牢里，然后对知府道：“请大人按罪定刑，牛某决不姑息！”并来到客栈向于成龙道歉，“许大哥的医药费等一应开支，全部由我来出。”
于成龙见牛知县如此态度，无话可说。
这样折腾了两三天，许看相伤情好转，已经能下床了。他说：“于大人，我们快走吧，合州还等着您去上任呢。快把毛驴牵出来，我们走！”说完，一瘸一拐地出了房。于成龙只好把他扶上毛驴，往合州走去。
九月初六，于成龙终于到达合州。
然而，当他刚把家安顿下来，许大哥便卧床不起了。
他上吐下泻。于成龙连忙找郎中诊治。但吃药如泼在水里不见一点效果。于知州急忙又派人找来合州最有名的郎中前来救治。
郎中静心把脉后，直摇头：“已病入膏肓，药物很难治好。”
许大哥边喘气边道：“阿爷不用再为我医治了。我知道病根。我原本就体弱，因长途劳累，水土不服，加上这次毒打，元气丧尽。”说到此，他露出了无比欣慰的笑容，竭力道，“我生前能为阿爷这样的清官，做一件有益的事，我死得不冤，我这一生值了！”说完，一仰头，便辞世而去了。
葬礼上，于成龙连连拍打着灵柩。他一边拍打，一边声嘶力竭，一遍又一遍地痛哭流涕：“许大哥，你是我的命中贵人哪！你怎么不等我报答分毫，就走了呀！”
众人纷纷落泪。
这天清早一起来，于知州就对书吏道：“走，带我去看看三江合流。”
还在广西出发前，他就通过巡抚衙门搞到一份历史资料，一路上进行了详细研究。关于合州的历史，此时他已是了然于胸。
合州之名，来自涪江和嘉陵江交汇于城区，渠江、嘉陵江、涪江汇流境内。故合州有“枕嘉涪渠三江之口，当川东北众水之凑”之称，历史上称为“蜀口形胜之地”、“巴蜀要津”。早在战国时期，巴国曾在合州城南铜梁山下的巴子城，建立国都，史称“临江故城”。到了唐朝，这里已成为川东重镇。唐朝著名诗人陈子昂、王维、杜甫，都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杜甫的“江花未尽会江楼”名句，至今仍在此地传颂。
州署到江口很近，约三里路。他俩沿江而行，很快就到了。站在江口用巨石砌成的高台上，于成龙看着城下宽阔深绿的涪江，与从远处蜿蜒而来的浩瀚的嘉陵江，在眼前交汇融合，留下一道分明的清浊界线。他被这雄奇壮美的景观陶醉了。
“大人，嘉陵江对面是八角亭，往中间是白塔坪，再往东，远处是九峰山脉。”书吏介绍。
“钓鱼城在哪里？”于知州迫不及待地问。
“八角亭下面的山，叫钓鱼山，钓鱼城就在钓鱼山上。”
于成龙知道，南宋理宗淳祐三年（公元一二四三年），为抵抗蒙古军队，合州军民在钓鱼山上筑城，把合州及石照县治迁到钓鱼城上。宋元战争时期，合州军民凭借钓鱼城天险，独钓中原，以弱兵抵抗强敌，坚持抵抗三十六年，历经战斗二百余次，多次打败强敌，并击毙蒙哥大汗，一举折断“上帝之鞭”，使钓鱼城震惊中外……
面对如此壮美景色，面对如此历史名城，一股豪情从于成龙胸中奔涌而出。
这里完全不同于偏僻贫困的罗城。这里是古代国都，川东雄镇，巴蜀要津！这里位于四川盆地，大片沃野。唐代名相张柬之，曾任合州刺史，政绩卓著……我应该像当年张相一样，为国家为合州百姓作出一番业绩！他暗暗下定决心。
他绕合州城区走了一圈。很快他心里便凉了半截。他看到，房屋残破不堪，全城居民少得可怜。一问，仅剩一百四十多人，且个个瘦骨伶仃。
“全城一年财赋多少？”于成龙问。
“正赋（田赋和丁银）总收入仅白银十五两。”书吏回答。
于知府心中不禁一沉。
“全州人口多少？”他又着急地问。
“只有五百零七户，共一千零一十三人。”
于知州又是一惊。看起来，这里虽三江合流，沃野数百里，地肥物丰，但穷困情形与罗城却是惊人的相似：荒原茫茫，居民稀少，地方残破，百姓贫困。他不由得长叹一声：“这里又是一个罗城啊！”
一群穿着破衣烂衫，脚拖着肮脏不堪的破鞋的叫花子，一边沿街乞讨，一边唱着一支当地歌谣：“千里做官只为财，谁到合州谁倒霉！……”这歌声，在踢踢踏踏的鞋拖伴奏下，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那么的凄凉。
此刻，于知府感到心头异常的沉重。
然而，他一想到唐朝名相张柬之当年曾在此地任刺史，为国为民做出了一番不平凡的业绩，又一想到金光祖巡抚对自己的推荐和嘱托，便不禁心头热血奔涌：“在罗城那么个穷乡僻壤，又遭到几回瘟疫袭击，我都能做出业绩，这里有如此好的地理环境、自然条件，我一定能做出更大的业绩！”
“为啥如此好的自然条件，居民却如此少呢？”夜深了，他仍在衙署深思。他决定近期做一番深入调查研究。查出原因，方能有的放矢采取措施。
正当他准备深入城乡调查之际，突然一桩离奇的命案，打断了他的工作部署。
二 智破命案
这是合州辖下铜梁县发生的一桩命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