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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的声音(节选)(2)

哥哥道;“他不来么”说着,又把一张画片放在渔婆面前说道:“弟弟,你瞧,渔婆又笑了。”弟兄两个人拍着手大笑。一忽儿,哥哥弟弟都从椅子上下来,一面踏步走,一面同声唱着,嚷着很高的喉咙,满花厅的走来走去,只听得唱道:

“……战袍滴滴胡儿血。

自问生平……头颅一掷轻。”

一面唱一面走出花厅,绕着院子里两株杨柳,跑了两三匝。哥哥忽然说道:“渔婆要哭了,进去罢。”弟兄两个又走进花厅,两个人都跑得喘吁吁的。哥哥在桌子上一翻,看见一张画片,诧异道:“谁给你的我昨天怎么没有看见他”弟弟道:“爸爸昨天晚上给我的。”哥哥道:“送给我罢。”弟弟道;“不,为什么呢爸爸给我的。”弟弟说着,把那张画片抢着就跑。哥哥生气道:“这些我都不要了……”说着,两只小手往桌子上乱扑乱打了一阵。渔婆,小泥人,玻璃缸打得个稀烂。弟弟听着打的声音又跑回来,看一看,哭道:“你把我洋囝囝底头打歪了,我告诉爸爸去!”说着往里就跑,哥哥追上去,弟兄俩扭做一堆,连扭带推,跑过院子,往里面上房里去了。

只听花厅背后,弟弟嚷着的声音:“姊姊!姊姊!哥哥打我……”

院子里绿荫底下,落花铺着的地上,却掉着一张画片——原来是法国福煦元帅底彩色画像,戴着军帽穿着军衣的……

一九二○,三,二十八。

三爱

“爱”不是上帝,是上帝心识底一部现象。

——托尔斯泰

“唔唔……妈呢……”

“好孩子。妈在城外赶着张大人家丧事,讨些剩饭剩菜我们吃呢。闭着眼静静儿罢。陆毛腿去弄药草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呢孩子,你饿吗难受得厉害吗吃什么不要”

“我……唔唔……我……我我……不……我不……”

模模糊糊的呻吟声,发着,断断续续的……轻微声浪隐隐的震着,沉静的空气里荡漾着……唉!

嫩芽婀娜的几株垂杨底下,一家车门旁边,台阶上躺着十二三岁的孩子,仰面躺着,那如血的斜阳黯沉沉的映着他姜黄色的脸,只见他鼻孔一扇一扇,透不出气似的,时时呻吟着。旁边跪着一个老头儿,满脸沙尘,乱茅茅的胡须,蓬蓬松松的头发,苍白色的脸,远看着也分不出口鼻眼睛,只见乌黑阵阵的一团。他跪在地上,一手拿着许多柳枝替小孩子垫头,一手抚着小孩子底胸,不住的叹气,有时翻着自己褴褛不堪的短衫搔搔痒。他不住的叹气,不住的叹气!心坎里一阵酸一阵苦。他时时望着西头自言自语:“来了吗没有!不是;好孩子!”……“你妈……”

我在街上走着,走着,柳梢的新月上来了……呼呼一阵狂风。呼……呼……满口的沙尘。唉!风太大了!……

一个“冥影”飚然一扇,印在我心坎里,身上发颤,心灵震动……震动了。他们……他们那可怕的影子,我不敢看。

“老爷,爷爷!多福多寿的爷爷,赏我们……赏……”

那老头儿在地上碰着头直响,脸上底泥沙更多了。小孩子翻一翻眼,唉!可怕!他眼光青沉沉的……死……死人似的!可怕!

“老爷,我这小孩子病了。怎好赏几个钱……”

老头儿又碰着头,我走过他们,过去了,又回头看看,呀!……给他们两个铜元……两个铜元

老头儿拣着,磕头道谢;又回身抚着小孩子,塞一个铜元在他手里,又道:“妈来了,来了。”小孩睁一睁眼……我又回头一看,赶快往前就走。我心里,心里跳。怪,鬼,魔鬼!心里微微的颤着,唉!

……

我事情完了,要回家去。叫洋车。坐上车,一个小孩子跟着车夫。车夫给他一个铜元道:“家去跟着妈罢!”

“爸爸回来吃晚饭我们等着爸爸……等着您!”

东长安街两边的杨柳、榆树,月亮儿莹洁沉静,沉静的天空。呀!不早了!十点半。车夫拖着车如飞的往前走去。似乎听得:“妈!……好吃……嘻嘻嘻……”

月亮儿莹洁沉静,沉静的天空!

“爱!”……宇宙建筑在你上。

四劳动

青隐隐的远山,一片碧绿的秧田草地,点缀着菜花野花,一湾小溪潺潺流着;荫沉沉的树林背后,露出一两枝梨花,花下有几间茅屋。风吹着白云,慢慢的一朵朵云影展开,绉得似鱼鳞般的浪纹里映着五色锦似的,云呵,水呵,微微的笑着;远山颠隐隐的乌影闪着,点点头似乎会意了。啁啁啾啾的小鸟,呢呢喃喃的燕子织梭似的飞来飞去。青澄澄的天,绿茫茫的地,荫沉沉的树荫,静悄悄的流水,好壮美的宇宙呵,好似一只琉璃盒子。

那琉璃盒,琉璃盒里有些什么却点缀着三三两两的农夫弓着背曲着腰在田里做活。小溪旁边,田陇西头,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穿着一条红布裤子,一件花布衫,左手臂上补着一大块白布,蓬着头,两条小辫子斜拖着,一只手里拿着一件破衣服,汗渍斑驳的,一只手里提着篮,篮里放着碗筷,慢慢的向着一条板桥走去,口里喃喃的说道:“爸爸今日又把一些菜都吃了,妈又要抱怨呢。”他走到桥上,刚刚两只燕子掠水飞过,燕子嘴边掉下几小块泥,水面上顿时荡着三四匝圆圈儿。他看着有趣,站住了,回头看一看,他父亲又叫他快回家。他走过桥去,一忽儿又转身回来,走向桥坞下,自言自语道:“妈就得到这儿来洗这件衣服,放在这儿罢。”一面说,一面把那件衣服放在桥下石磴上,起身提着篮回去了。

夕阳渐渐的下去了,那小孩子底父亲肩着锄头回家了,走过桥边洗洗脚,草鞋脱下来提在手里,走回家去。远山外还是一片晚霞灿烂,映着他的脸,愈显得紫澄澄的。他走到家里。“刚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没有”一个女人答道:“洗好了。四月里天气,不信有这么热!一件衬里布衫通通湿透了。”——接着又道:“张家大哥回来了,还在城里带着两包纱来给我,说是一角洋钱纺两支。”那父亲道:“那不好吗,又多几文进项。”

那父亲又道:“我吃过饭到张家去看看他。”小孩子忙着说道:“我跟着爸爸同去,张家姊姊叫我去帮他推磨呢。”父亲道:“好罢,我们就吃饭罢。”大家吃过饭,那女人点着灯去纺纱了,爷儿两个同着过了桥,到对村张家来。

听着狗汪汪的叫了两声,一间茅屋里走出一个人来说道:“好呀!李大哥来了,我午上还在你家里看你们娘子呢,我刚从城里回来就去看你,谁知道已经上了忙了,饭都没有工夫回家吃,我去没有碰着你,你倒来了。”接着三个走进屋子,屋子里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摆着几张竹椅子,土壁上挂一张破钟馗,底下就摆一张三脚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一位老婆婆,手里拈着念佛珠,看见李大哥进来忙着叫他孙女翠儿倒茶。一忽儿翠儿同着李家的小孩子到别间屋子里去了,李大就在靠门一张矮竹椅上坐下,说道:“谢谢你,张大哥,给我带几支纱回来。”那老婆婆说道:“原来你们娘子也纺‘厂纱’吗那才好呢。多少钱纺一支”张大道:“半角洋钱。”老婆婆说道:“怪不得他们都要纺纱纺线的。在家里纺着不打紧,隔壁的庞家媳妇不是到上海什么工厂纱厂里去了么?山迢水远的,阿弥陀佛,放着自己儿女在家里不管,赤手赤脚的东摸摸西摸摸,有什么好处!穿吃还不够,镀金戒指却打着一个,后来不知怎么又当了,当票还在我这儿替他收着呢。阿弥陀佛!”

李大问张大道:“庞大现在怎么样了?”老婆婆抢着说道:“他么?阔得很呢!哼!从城里一回来,就摇摇摆摆的,新洋布短褂,新竹布长衫,好做老爷了。一忽儿锄头碰痛了他的手,一忽儿牛鼻子擦脏了他的裤子,什么都不是了;见着叫都不叫一声,眼眶子里还有人吗?我看着他吃奶长大了的,这忽儿乾妈也不用叫一声了,当了什么工头,还是什么婆头呢?阿弥陀佛!算了罢!”

张大道:“妈那儿知道呢?他只好在我们乡下人面前摆摆阔,见他的鬼呢!我亲眼看见他在工厂门口吃外国火腿呢,屁股上挨着两脚,那外国人还叽叽咕咕骂个不住,他只板着一张黑黝黝的脸,瞪着眼,只得罢了,还说什么‘也是’‘也是’。他们那些工厂里的人是人吗?进了工厂出来,一个个乌嘴白眼的,满身是煤灰,到乡下来却又吵什么干净不干净了,我看真像是‘鬼装人相’,洋车夫还不如。”

老婆婆道:“又来了,拉洋车就好吗?你还不心死?拉洋车和做小工的,阿弥陀佛,有什么好处!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还想改行拉车么?我说你还是不用到城里罢,水也不用挑了。快到头忙了,自己没有田,帮着人家做做忙工,在家里守着安安稳稳的不好吗?”李大道:“婶婶说得对。现在人工短得很,所以忙工的钱也贵了,比在城里挑水也差不了多少,还吃了人家的现成饭,比我自己种那一二亩田还划算得来呢。”

张大道:“差却不差,我明后天上城和陈家老爷说,我的挑水夫底执照请他替我去销了罢,横竖陈家老爷太太多慈悲,下次再去求他没有不肯的。人家二文钱一担水,他家给三文,现在涨了,人家给四文钱,他家总算七八文,不然我早已不够吃了。”老婆婆叹口气道:“阿弥陀佛,那位老爷太太多子多孙多福多寿。”李大也说声“阿弥陀佛”,说着站起来叫他小孩子道:“我们回去罢,小福,出来罢,请翠姐姐空着就到我们家里去玩。”小福答应着,同着翠儿出来。爷儿二个一同告别要走,翠儿还在后面叫着小福道:“不要忘了,福弟弟,我们明天同去看燕子呀。”说着,祖孙三个都进屋子里去。

月亮儿上来了,树影横斜,零零落落散得满地的梨花,狗汪汪的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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